第二回 澠池尋獄 牢裏求活

狂暴雷聲在半空裏瘋狂炸響,位於洛陽西北方向的澠池縣縣城,家家戶戶關窗閉門,街上百姓四散奔逃,每個人都想趕在暴雨到來之前尋覓一個安全的避雨之地。

然而,有一行人偏偏反其道而行之,這個時候仍在城中大道策馬狂奔。

他們**的駿馬已極度疲憊,每匹馬的嚼子邊都堆積了一攤白沫。這些馬已經跑得脫力,將來就算調養很久,也很難重回巔峰狀態。

可它們仍不能停步,隻能在騎行者的不斷鞭笞下奮蹄前行,馬蹄伴著暴雨前的狂風激起灰黃的塵土。

一行人中的領頭人身著灰色翻領胡服,這位的騎技相當高超,在她的操控之下,疲憊的馬在飛奔時並沒有碰到百姓堆積在路邊的任何物品。

陰雲濃密,白晝如夜,數匹奔馬一路直朝澠池縣獄而去……

澠池縣獄與大唐所有的縣獄並無區別,一定要找出差異的話,那就是它明顯比其他多數縣獄更大,也更深。

大唐的縣,根據領土大小和富庶情形,一共分為七等,即:赤、畿、望、緊、上、中、下。另外,大唐還有東西二都,分別為西京長安和東都洛陽。由此二都直接治理之縣,便名為赤縣。

澠池縣是東都洛陽的旁邑,雖比不上赤縣富庶,倒也還算在畿縣之中,比起級別較低的縣,這裏有更大、更深的縣獄,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不過不論怎麽大,隻要是牢房,條件就好不到哪兒去,陰暗濕冷是必然的。牢內塞滿了等待發落的戴罪之人,這些人的吃、穿、住、用、大小二便都在裏邊解決。

哪怕在偌大的澠池縣獄,那氣味也還是令人窒息,隻有在刮風下雨之時,從牆上的細小通風口中吹進來的清風才會讓裏麵的人覺得稍微好過一些。

每當這種時候,牢中的人犯不管天色多晚,都會像夜貓子一樣神采奕奕地抬起頭,用力嗅著外麵的氣味,露出期盼的神情。

不過,在這兒,唯獨一個人例外。

此時此刻,縣獄最深處的牢房的角落裏亮著一顆豆子大小的光,如同把黑夜燒了個窟窿。

那個“例外”似乎壓根聽不見震耳欲聾的雷聲,也對難得清新的風不感興趣。

他身著破爛囚服,披頭散發地盤膝坐在一麵高牆前,臉幾乎完全貼在牆上,正在努力用手中的石塊刻畫著什麽。

牢房裏隻得一麵牆,另外三麵都是人腿粗細的木柱。這麵牆是石條所製,非常牢固,不給犯人一點逃脫的機會。

手上的石塊與石壁發生劇烈摩擦,由於他的雙手雙腳上套著沉重冰冷的鐵鏈,他雙手間的鐵鏈晃動發出的叮當聲,混合石塊發出的令人牙酸的聲響,形成極為難聽的可怕動靜。

就在此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牢門旋即嘎吱一聲洞開,兩名典獄[1]麵無表情地走進去,一左一右伸手架起那人,迅速地將他拖了出去。

腳步聲與鐵鏈在地上摩擦的聲響漸漸遠去,他手中的石子被磕掉,滾到石壁旁,輕聲地碰撞一下,終於不再動了。

銀白電光從石壁上的窗口射進來的刹那,空空如也的牢房中,那麵石壁被照得雪亮,石壁上那些看似混亂的線條也顯出真容。

隻見牆上繪有一名閉目盤膝端坐的男子,他雙手扶膝,身上不著寸縷。

自他鎖骨下方起,胸腹部被完全剖開,肋骨被鉤狀物扯向兩邊,露出胸腔裏的心肺。腹腔內大小腸蜿蜒盤曲,胃囊形狀鮮明。

雖然呈現一副慘狀,但男子表情安詳,五官柔和。在他臉上有著一絲莫名的悲切之感,讓人想起洛陽龍門石窟[2]中的那些佛像。

轟隆一聲,炸雷終於在電光消失後落了下來,牢籠又陷入了一片無盡的漆黑之中……

謝阮在火把昏暗的光芒中負手而立。

她的馬跑得快要斷了氣,也沒能讓她躲過這場雨,身上的灰色胡服已經徹底濕了,變成了深灰帶黑的顏色,袍角不斷滴落著水珠。她昂起尖尖的下頜,目光冰冷地看向大牢石壁上的鐵條窗,外麵的天空中,電光還在烏雲裏閃爍糾纏。

“此女下頜過尖,是短命之相,雙十之年,必遭橫禍牽連而死。”

不知為何,此時的她忽然想起了多年前的一件事。

當時,那個被天後招入宮禁的術士才和她打了個照麵,就為她斷下了這樣一個不吉的命格。她記得,那也是一個雷雨天,隻不過地點不是在東都上陽宮,而是在西京長安大明宮裏的大角觀外。

那時的她還隻是個小女孩,因父祖違法,她成了罪人,被沒入宮中充當官奴。

在宮裏,像她這樣經層層挑選被帶到天後身邊養育的罪人孩童有不少,當時她也隻是其中之一。

由於年紀太小,聽到這樣的判詞說自己隻能活到二十歲,她不免覺得心驚膽戰,看著那個術士,覺得他有些不懷好意,就不由自主地躲在了天後身邊。

見到她含淚求助的眼神,大唐最尊貴的女子忍不住笑了起來。武媚娘對那名術士說道:“我的人,不論是死是活,向來由我決定,這不是你乃至上天可以染指的。”

說完,武媚娘就叫來兩位身穿金甲的千牛衛[3]把那個術士給拖了出去,打那以後,大明宮裏就再也沒人見過那個術士,而她也被武媚娘養在身邊,和那位出身名門的上官婉兒一起特意培養起來。

一直到隔年的秋季,她才聽人說起,在大明宮內的太液池畔,有一叢龍爪菊開得格外燦爛,其中最大的一朵,長得比宮中盛湯的海碗還大,就像一顆突兀的人頭。

“太液池的花叢下埋著死人。”上官婉兒這樣笑嘻嘻地告訴她。和她一樣,上官婉兒也是罪人之後。

“我去年都看見了,那個胡說八道的家夥被千牛衛一槍捅穿了胸腹,屍體就草草埋在龍爪菊之下,聽說下雨天還露出了一些骨頭,後來花匠還特意加了土。”

…………

耳邊傳來金屬腳鐐在地上摩擦的聲音,聲音越來越大,打斷了謝阮的血腥回憶。

“將軍,人犯帶到。”有人在她身後說話,語氣很是恭敬。

謝阮轉過身,她的襆頭[4]濕漉漉地耷拉著,隨著她的動作,一些雨水被從上麵甩了下來,鑽進脖子,那種濕冷讓她很不舒服。

她抬起手,有人馬上上前一步,把點燃的火把放到她手中。她將火把向下移了一下,想看清被帶來的那個罪人。

兩位典獄頗為善解人意,不等她吩咐,就主動伸手撩起那人遮臉的髒汙亂發。

橘色的火光霎時照亮了他的臉,與此同時,謝阮微微皺起眉頭。

男子大約二十歲,他的臉很髒,但在火把的強光下還是能勉強看出,此人有一種男生女相的美。他眉眼纖細,眼珠漆黑,目光很亮,但也顯得極為冷淡。和冰淩一樣的目光不相稱的是,他臉部的骨骼輪廓很柔和,讓他看起來像個孩童,雖說中和掉一些冷漠感,一眼看上去卻仍讓人喜歡不起來。

謝阮的手指摸向腰間,磨出老繭的拇指順著蹀躞帶[5]一直撫到鑲嵌灰鯊皮螺鈿的直刀上。

俊美男子她見得多了,雖然這個男人髒兮兮的,但她也得承認他的相貌很不錯。可不知為何,此人給她一種麵對的是一頭野獸的錯覺。她很想抽刀劈過去,不過很快又克製住了。揮去心頭莫名的反感,她把火把扔給旁人,抓住他打結的長發,迫使他抬起頭來看著自己。

“李淩雲,”她問那人,“你想死,還是想活?”

“把死者開膛破肚,被死者親屬當場捉拿歸案,犯了悖逆人倫、侮辱屍首之罪,這樣我居然還能活?”叫李淩雲的男子平淡地敘述,像在說別人的事情,“隻要是人,就遲早都會死,要殺就殺,我無所謂,不必閑扯。”

“你的話太多了,說,到底選,還是不選?”謝阮盯住李淩雲。

“選。”他也盯住了她,“既然可以,當然要選。”

李淩雲扯開幹裂的嘴唇,一字一頓地道:“我——要——活!”

注釋:

[1] 主管牢獄事務的官吏。古代設於地方府、州、縣級機關。

[2] 亦稱“伊闕石窟”。分布在河南洛陽城南伊河入口處兩岸的龍門山(西山)和香山(東山)。始開鑿於北魏太和十八年(494年)孝文帝遷都洛陽後、景明元年(500年),延續至唐(一說至清末)。

[3] 禁衛軍名,分左右,為唐代禁衛軍十六衛中的兩衛。設上將軍各一人、大將軍各一人、將軍各二人,掌侍衛及供禦兵仗。

[4] 又名“折上巾”,一種包頭的帛巾。

[5] 古代玉佩飾。綴玉的同時又綴有許多鉤環,用以鉤掛小型器具或佩飾等物的玉帶。最早為胡人的實用器物,用以佩掛各種隨身使用的物件。魏晉時傳入中原,唐代曾被定為文武官員必佩之物。唐開元以後(713年以後),一般官吏不再佩掛,在民間更為流行,但僅存裝飾意義,而無實用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