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替代品

其實被那起案件深深影響的人,除了我和我的家人之外,還有一個人不得不提,那個人就葉青誠。

葉哥和我哥哥一起執行了那一次的任務,他們本應該一起進入有那棟疑點的建築物裏查看情況。但是當時發生了一些特殊狀況,葉哥被臨時叫去支援別的小組,因此幸運地躲過了一劫。

對於我哥哥的死,葉哥的心裏一直感到非常愧疚。他責怪自己臨走的時候怎麽沒有提醒我哥哥千萬要小心,怎麽就沒有事先識破那是敵人精心布下的陷阱。他找各種各樣的原因,把錯誤歸結到自己的身上,還說他當時要是能跟我哥哥一起行動就好了,說不定可以阻止那場災難的發生。

可是我們都很清楚,就算他一起進去又能怎麽樣呢?也許他的警惕性很高,能及時發現異常,及時從危險的地方撤離。但更大的可能是,他什麽異常也發現不了,最後跟那我哥哥和另外一名警察一起,三個人全部壯烈犧牲。

幸存者罪惡感,PTSD患者的症狀之一。葉哥當時就是因為自己在危險的任務中活了下來,而同伴們沒能幸免於難,內心才產生了強烈的負疚感。

他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才從失去摯友的陰影中走出來。隻是表麵上看起來像是走出來了而已,但實際上,他一直活在那片陰影裏,從來都沒有釋懷。

為了彌補心中的愧疚,葉哥隻能拚了命地對我好,把他對我哥的虧欠全部補償給我。我也因為失去了哥哥不得不在葉哥身上尋求安慰,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他對我的好,自然而然地把他當成了哥哥的替代品。

我對葉哥說過,還好當時你們不是一起進去的,否則我就一個哥哥都沒有了。葉哥聽了隻是露出一臉淒慘的笑,迷離的目光中似有爆炸的烈火在熊熊燃燒。

經曆了這樣的事情,葉哥已經無法在緝毒隊,甚至是這座傷心的城市繼續待下去了。他通過一些關係在S市刑警支隊謀得了一個職位,轉職成為一名刑警。

那一年是2011年,葉哥開始了背井離鄉,孤身漂泊的生活。他憑著自己的努力和過人的天賦屢屢破案,很快就在刑警隊站穩了腳跟,贏得了領導的賞識和認可,獲得了隊友的讚譽和尊重。

也是在那一年,葉哥認識了一個美麗聰明的女孩兒。那個女孩兒會在未來的某一天徹底改變他的人生。

兩年後,我也麵臨著畢業找工作的人生重要時刻。我一直糾結著自己要不要像哥哥一樣也去當一名緝毒警察。哥哥是為了給他的親生父母報仇才義無反顧地踏上了這條危險叢生的道路。那我呢,是為了心中的理想還是單純地意氣用事呢?

我跟父母之間平日裏並不怎麽交流,尤其是在哥哥去世以後,我們之間的關係似乎比從前變得更加冷淡了。但是到了決定人生方向的關鍵時刻,他們也會主動找我,給我提出一些參考意見。

我父母的意思是讓我幹一些危險係數比較低的工作,最好是能夠待在辦公室裏,不用麵對麵地跟犯罪分子打交道,可是我當初報考警校的目的就是為了畢業以後能親手抓壞人。

我把我糾結了許久的問題告訴了我的父母,他們聽到我竟然有當緝毒警察的想法,當場就跟我翻了臉。那是我有記憶以來,父母頭一次對我發那麽大的火氣。

父親用不容辯駁的語氣對我說:“你要是敢去當緝毒警察,我就打斷你的腿,讓你永遠也出不了這個家門。”

我本來想反駁他,問他為什麽同意讓哥哥去當緝毒警,而我就不行?話還沒說出口,我就看到站在一旁的母親眼睛裏似有晶瑩的**在閃爍,於是默默地把話吞進了肚子裏。

“至少讓我當一名刑警吧?”少頃,我用懇求的語氣對他們說道。

母親還是搖搖頭,一副不同意的樣子。她說:“刑警也很危險,每年都有人犧牲在工作崗位上,因公負傷的人也有不少。”

“什麽工作沒有人犧牲啊?工廠裏的工人每年死傷那麽多,新聞沒有報出來罷了。你以為坐在辦公室裏安全,還不是有年紀輕輕就猝死的公司白領。交警執勤的時候會發生交通意外,醫生在醫院裏給人看病還會被患者家屬捅刀子呢。真要是那麽怕死,怕受傷的話,幹脆什麽工作都不要幹,待在家裏算了。”

“蘇茗,你怎麽說話呢!”父親聽到我跟母親抬杠,連忙嗬斥了我一句。“我們也沒有別的意思,隻是作為家長擔心你的人身安全罷了。我經常跟刑警隊的人打交道,太了解他們的工作了,那真是又危險又辛苦。”

“我不怕!”我的態度也變得強硬起來,“我知道你們的出發點是為了我好,但我已經是成年人了,有自己的理想和打算。你們不能無視我的想法,直接把未來路給我鋪完了。”

“你確定你要當刑警嗎?奔赴在最前線的那種?”父親再次確認我的想法。

“是。”我態度堅決地回答道,“隻要能讓我親手抓壞人就行。”

“蘇茗啊……”母親仍然不同意我的選擇,試圖做最後的掙紮,“我知道你挺喜歡犯罪心理學的,要不要試著報考這方麵的研究生?畢業以後去學校當個老師什麽的?我們也能幫你找找關係……”

“暫時不考慮。”我想都沒想就一口回絕了母親的提議。我看向父親,等待著他的回答。

父親沒有立刻說話,點了支煙默默地抽了起來。房間裏一下子變得很安靜,透過繚繞的煙霧,我仿佛能看到父親的腦內正在進行著激烈的思想鬥爭。

抽完一支煙,父親把煙頭扔在煙灰缸裏,語重心長地對我說道:“想要當刑警也不是不行,但我有一個條件,你必須得答應。”

“什麽條件?”我喜出望外地問道。

“你去S市找葉青誠。”

“去找葉哥?”

“對,你想當刑警就去他手下幹活。隻有把你放在他身邊,我們才放心。”說完,他轉頭看了看母親,母親仍然是一臉不情願的表情,但跟剛才比起來,似乎能稍稍安心一點點了。

2013年,我通過考試,成為S市刑警支隊的一名警察,開始跟著葉哥做事。他教會了我很多本領,無論在生活上和工作上都對我關心備至。那個時候,我真的有一種哥哥還活在我身邊的錯覺。

我以為這樣的生活會一直持續下去,沒想到2016年夏天的一場大火燒毀了我的夢。

從那場災難中死裏逃生過後,父母說什麽也不讓我再當警察了。他們已經失去過一個兒子,承擔不起再失去一個兒子的風險了。身心疲憊的我終於開始認真思考自己的人生該何去何從。

葉隊勸我說,不是隻有奔赴在第一線才能阻止犯罪,除了當警察,我還有很多其他的選擇。他說我從小就喜歡犯罪心理學,為什麽不靜下心來,係統深入地學習一下這方麵的知識呢。他認為我有這方麵的天賦,覺得我總是能夠站在犯罪分子的角度思考問題,提出不一樣的破案思路。

我想到自己之所以喜歡犯罪心理學是因為哥哥喜歡,我潛移默化地受到了他的影響,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已經深陷在裏麵,無法自拔。

我想,我確實需要時間好好沉靜下來,好好休整一下我疲憊的身心。一直以來,我都活得太痛苦,太壓抑,太勉強自己了。

我辭去了刑警隊的工作,開始專心研究犯罪心理學,並在閑暇之餘把我的破案經曆和從葉隊那裏聽來的素材寫成故事。

我很喜歡當前的生活狀態,雖然不能親自參與破案工作,但能有機會跟犯罪分子麵對麵地交談,了解他們內心深處的真實想法,找到罪惡的根源,為預防犯罪事業貢獻一份微薄的力量,我便覺得心滿意足了。

唐醫生認真聽完我的故事,半晌都沒有說話。看她驚訝的反應,應該對葉隊來到S市之前的生活狀態一無所知吧。我忽然能夠明白葉隊跟唐醫生分手的原因了,他們確實曾經深愛過彼此,但內心有隔閡的人注定無法相伴彼此,走完漫長的一生,就像我和我的前女友一樣。

思索了片刻,唐醫生凝視著我的眼睛,緩緩地說道:“怪不得青誠對你那麽好,總是把你放在心目中最重要的位置。對於他來說,你是你哥哥的替代品,他借用對你的好來減輕他內心的負罪感。而對於你來說,葉青誠是你哥哥的替代品,你接受他對你的好,以此來假裝你哥哥還活著。你們兩個人都病得不輕,都應該接受心理治療。”

“是的,葉隊得過PTSD,以前在我們當地的一家醫院治療過一段時間。那邊的醫生認為他沒事了,其他人也覺得他已經從那場災難中走了出來。隻有我能理解他的感受,知道他根本就走不出來。他跟我一樣,無論站在多麽強烈的陽光下,心裏的那片陰影永遠驅散不開,揮之不去。”

我無法向唐醫生隱瞞當初的真實情況,雖然來看病的人明明是我自己,但是隻要提到我哥哥的事,就不可避免地要提到葉隊,因為如果缺少了他,我的故事就不完整了。

說實話我有點兒擔心,如果葉隊知道我把這些陳年往事一股腦兒地全都告訴了唐醫生,他會不會責怪我呢?如果他們兩個人本打算複合,會不會因為我的“多嘴”影響到他們之間的感情呢?

唐醫生似乎是看出了我內心的擔憂,微微笑了一下,安慰我說:“放心吧,我們之前不是約定好了,你所說的一切我都會替你保密,這是作為一名心理醫生最起碼的職業道德。”

“你真的不會跟他提這些事?”我半信半疑地問道,不是我懷疑唐醫生的職業道德,而是這件事本身就與她息息相關。

“當然不會。”唐醫生態度堅定地回答道,“我不會主動揭開他的傷疤,那樣會惹他不高興的。”

“那你怎麽治療他呢?”

“慢慢引導,等他自己主動開口,就像你一樣。你之前不是也不願意跟我提你哥哥的事嗎?”

“我們倆的情況不一樣。”我尷尬地笑了笑說,“我知道自己有病,迫切希望你能夠幫助我。可是葉隊他,根本就不承認自己有病啊。”

“來日方長,我們總會有辦法渡過難關的。”唐醫生胸有成竹地說道。從她的話語中,我仿佛察覺到了一些微妙的事情。她說的“我們”是指她和葉隊,難道他們兩個人……

“好了,我們先不聊這個。”還沒等我開始八卦,唐醫生就轉回正題道,“來說說你的情況吧。其實這麽多年過去了,你一直沒能從心底接受你哥哥已經離開你的事實。你讓葉青誠成為你哥哥的替代品,以此來填補你情感上的空缺,給自己營造了一種哥哥還陪在你身邊的假象。這樣做雖然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你內心的痛苦和孤獨,但你不能一直自欺欺人下去,因為你最終還是要從假想的世界中走出來,清醒地認識到已經失去的親人不可能再回到你身邊的事實。

“導致人格分裂的原因十分複雜,多數情況下與童年創傷密切相關,可能包括長期被親人忽視,缺少關愛,軀體遭受虐待,性虐待等。另外,親人的突然離世,遭受巨大的打擊以及長時期處於壓抑的環境當中也有可能會導致人格分裂。據我初步判斷,你患病的原因與你從小被父母忽視,長期缺少父母的關愛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雖說你哥哥在你小的時候一直陪伴著你,照顧著你,但他並不能完全取代你父母的位置。

“因為缺少父母的關愛,你從小對哥哥十分依賴,感覺你的世界裏隻有他,若是離開他就無法生活,所以你哥哥以那樣慘烈的方式突然離世對你造成的打擊是致命的,是你無法承受的。為了逃避現實帶來的痛苦,你可能會把自己不願承受的感情抽離出來,讓另外一個人格代你去承受。這樣一來,你就可以麻痹自己的神經,給自己營造一種哥哥還活在你身邊的假象。

“好在你的病情還不算特別糟糕。到目前為止,你的分離人格沒有對你的生活造成太大的困擾,他出現的頻率也不是很高。所以我們現在要做的事情就是想辦法將他喚醒,跟他好好聊一聊,聽聽他有什麽需求,希望以什麽樣的方式解決你們之間的問題。”

“怎麽喚醒他?用催眠的方式嗎?”我不太確定地問道。跟唐醫生深入聊了這麽多之後,我發現自己之前似乎是把問題想得太簡單了。我一直很排斥自己的身體裏存在另外一個人格,他會侵占我的身體,竊取我的時間,做一些我自己根本不記得的事情,這讓我非常沒有安全感。我根本不知道他為何會形成,又何時會出現,隻是一味地想要消除他,奪回身體和思想的控製權。但是現在,得知我的第二人格可能跟我死去的哥哥有關,我一時間竟不知道該拿他怎麽辦了。

“我們可以嚐試催眠,但我不敢保證一次就能成功喚醒他。”唐醫生如實說道。

我認真地想了一下,覺得催眠不失為一個好方法,於是對唐醫生說:“一次不行就多嚐試幾次,我真的太想了解他了,太想知道他是個什麽樣的人了。”

“我也很期待再次見到他。”唐醫生微微眯了下眼睛,大概是想起我們兩個人在西餐廳吃飯的那一次,她親眼見到另外一個“我”的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