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殺人的“人”
歐陽錯立即從宿舍樓跑出來,回到重案中隊,嚴政辦公室的燈果然還亮著。他敲門進去,嚴政正披著一件外套坐在沙發上,臉上的表情顯得有些倦怠,看見他進來,起身泡了兩杯熱咖啡,遞給他一杯:“來,提提神!”
歐陽錯一邊喝著咖啡,一邊把自己從現場照片裏發現的灰燼圖案線索的事跟她說了,然後又給她講了關於紙紮王父子的兩個故事。當然,依照於木人的要求,他沒有說這兩個故事是清潔工於老頭講的,隻說是自己在圖書館裏的一本《丁州縣誌》上看到的。最後,再把自己對甄富貴作案手法的詳細推理跟她說了一遍。
嚴政聽完後,臉上沒有一絲表情,沉默好久,似乎在仔細地推敲他說的每一句話。足足過了五分鍾,她忽然抬頭看著他,說:“看來以後不能叫你‘錯警官’了。”
“啊?”歐陽錯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嚴政把身子往沙發上一靠,終於笑了,說:“我完全沒有想到你竟有如此細致的觀察能力,居然能僅憑照片裏的一個灰燼痕跡,就能想明白這個案子的關鍵所在,而且你竟然還能從圖書館一本縣誌上發現凶手的作案手法,我以前真是小瞧你了。我得跟大夥說說,以後不能再叫你‘錯警官’,得叫你‘對警官’才對。”
歐陽錯這才聽明白她是在表揚自己,不由得暗暗鬆了口氣,看來自己這次的推理,總算得到了隊長的認可。
嚴政說:“我覺得你的思路是對的,幫甄富貴配製鑰匙的鎖匠師傅,案發當天下午到皮醫生診所看病的患者,都是咱們下一步要重點走訪調查的對象。反正閑著也是閑著,要不咱們現在就去查一下吧。”
歐陽錯頓時苦下臉來,說:“不會吧,這都快晚上9點了,你不休息,但是那些被咱們調查走訪的人,他們也要休息啊。”
嚴政“嗯”了一聲,說:“你說得有道理。那些開店擺攤修鎖配鑰匙的鎖匠師傅確實都已經下班了,不過我覺得咱們現在可以去走訪一下案發當日下午到皮醫生診所裏看過病的人,要是白天去,可能有些人已經出門上班了。很難在家找到人。這個時間點不早不晚,人們都在家裏待著,但又還沒有到上床睡覺的時候,咱們去走訪人家,也不算太打攪。”
歐陽錯歎口氣說:“看來同事們給你起的那個外號,還真沒有叫錯。”
“他們又給我起什麽外號了?”
“你不知道嗎?咱們重案中隊的人都叫你‘拚命三娘’啊!”
嚴政哈哈一笑,說:“以後還是直接叫我‘拚命三郎’吧。”她從辦公桌上拿起一張A4打印紙遞給他,“咱們把皮永勝診所裏的電腦帶回來了,好在主機還沒有被燒壞。他在電腦裏通過門診電子處方軟件給患者開出的電子處方箋都保存完好,每張處方箋上都注明了患者姓名、年齡和住址等信息。我已經讓人把皮燦被殺當天下午至傍晚診所關門前,到診所看病的患者名單和住址都打印了出來,你看看。”
歐陽錯接過那張A4紙看了一下,上麵一共列出了十多個人的相關信息。嚴政說:“走吧,咱們爭取今天把名單上的這些人都走訪一遍,看看那天下午到底有沒有人看到甄富貴到過診所,上過二樓。”
歐陽錯猶豫了一下,說:“嚴隊,能不能把康佳佳也叫來?咱們一塊兒加班。”
“為什麽?”嚴政有點愕然,看他一眼,好像忽然明白了什麽,“哦,行行行,那你給她打電話吧。”
歐陽錯的臉紅了一下,說:“嚴隊,您可別誤會,我就是覺得跟領導一起幹活,渾身有點不自在,所以才叫她過來緩解一下緊張的情緒。”
“嗬嗬,你想多了,我沒有誤會啊,幹脆你把熊甲申也叫出來吧。咱們兵分兩路,你跟佳佳一組,我跟老熊一組,分頭走訪調查,這樣效率會高一點。”
歐陽錯點頭說:“行。”就分別給康佳佳和老熊打了電話。
十分鍾後,康佳佳和老熊就趕回了單位。四人分成兩組,對名單上的人員分頭進行走訪。功夫不負有心人,調查很快就有了進展。
歐陽錯和康佳佳走訪到名單上一個名叫何國兵的患者時,他看了歐陽錯手機裏甄富貴的照片後說,他在皮醫生診所見過這個人。9月15日那天下午6點左右,他因為胃痛到診所去看醫生,去到皮醫生診所的時候,已經有好幾個病人在前麵排隊等著皮醫生問診,皮永勝更是忙得不可開交。他就坐在候診的長凳上等著。沒過多久,他就看見照片裏的這個人跟在一個病人背後走進了診所,當時他手裏提著一個大塑料袋,上麵寫著某某醫院X光片袋之類的字樣,一看就知道裏麵裝的是在醫院拍攝的X光片。
康佳佳問他有沒有看到這個人上二樓,何國兵搖頭說:“這個倒沒有,因為我的注意力一直放在皮醫生那邊,生怕他叫到我名字的時候我聽不到,所以對這個人也沒有太注意,隻記得看到他在診所裏轉了兩圈,又在樓梯口那裏磨蹭了一會兒。後來皮醫生叫到我,給我看了胃病,還給我打了兩下屁股針。我在診所裏坐了一會兒,覺得並沒有什麽不適反應,才起身離開。結果就在我走出來的時候,又看見這個人跟我一起走下診所門口的台階。他手裏的X光片袋還提著,隻是感覺輕飄飄的,應該是他把裏麵的東西放在診所裏了。我還以為他是專程到診所來送X光檢查結果的呢。”
歐陽錯他們跟隊長和老熊會合時,已經是夜裏11點多。兩人把自己調查到的結果跟嚴隊說了,嚴政他們那邊也調查到有一名女患者在診所裏看到了甄富貴,隻是觀察得沒有像何國兵那麽仔細。
嚴政看著歐陽錯說:“看來你的推斷是正確的,甄富貴確實在案發當天傍晚到過診所,但皮永勝的電腦裏並沒有他看病的記錄,說明他並沒有找皮永勝看病。那他究竟去診所幹什麽呢?應該正如你推測的一樣,他是趁皮醫生沒有注意的時候,悄悄地上了二樓,用事先配製好的鑰匙打開皮燦住處的房門,把裝在袋子裏的紙人布置在了皮燦的浴室裏。從時間上看,他離開不久,皮燦就下班回家了。皮家父子吃完晚飯,皮燦就進浴室洗澡,然後就……”
老熊也點頭說:“案情基本在朝著咱們預想的方向推進,現在隻剩下一個鑰匙的事了,咱們明天再重點調查一下他偷偷地配製二樓鑰匙的情況吧。”
第二天早上,嚴政召集隊員們開了個短會,先是向大家通報了案情的最新進展,然後好好地表揚了歐陽錯一番,歐陽錯看到大家都朝自己這邊望過來,忽然感覺到臉上發燙,不好意思地笑了。按照嚴政的部署,下一步的偵查工作就比較簡單了,所有隊員兩人一組,分成多個小組,再把城區劃分成若幹片區,每個小組負責一個片區,去走訪該片區裏修鎖配鑰匙的攤檔和店鋪。
下午4點多的時候,終於有好消息傳來,老熊和馬瑞在東城區街道邊一個不起眼的修鎖檔口打聽到,甄富貴曾到這裏找人配製過一把鑰匙。隻不過甄富貴並不是像大家先前推測的那樣,拿著摁在橡皮泥上的鑰匙模型來配製鑰匙,他是拿著一把竹片鑰匙過來,讓檔主按原樣給他複製一把。再問甄富貴來配製鑰匙的具體時間,檔主說因為他拿過來的鑰匙很特別,所以自己記得很清楚,是在9月7日下午。
歐陽錯佩服地道:“這個甄富貴,真是太厲害了,他應該是從皮醫生手裏拿到二樓鑰匙後,利用在二樓上廁所的幾分鍾時間裏,用事先準備好的竹片,把鑰匙絲毫不差地雕刻出來了,然後再拿著這把竹片鑰匙來找人複製一把真正的鑰匙。”
嚴政掃了大家一眼說:“咱們的推斷,都被一一證實了,外圍調查工作已經進行得差不多了,是時候跟甄富貴正麵交鋒一下了。”
大家齊聲應道:“是!”都有些興奮起來,畢竟這個案子調查了這麽久,終於看到了破案的曙光。
兩輛警車很快就開到了西直街,嚴政帶著大家走進紙紮店,發現屋裏竟然空無一人。正奇怪呢,聽到後麵廚房傳來一些聲響,走過去一瞧,原來甄富貴胸前掛著圍裙,正在灶台邊做飯。她叫了一聲他的名字,甄富貴回頭看見幾個警察,感覺有些意外,關了煤氣灶,一邊解下身上的圍裙一邊從廚房裏走出來。
“你們怎麽又來了?”他臉上明顯帶著不歡迎的表情說。
嚴政四下裏瞧瞧,沒有看到龔麗琴,就問:“你老婆呢?”
“她在學校,還沒有下班呢。”甄富貴抬頭看著他們,眼睛裏充滿疑惑,“你們找她?”
“不,我們是來找你的。”
甄富貴臉上的表情就變得有些難看了,說:“找我有什麽事?”
“當然是為了皮燦命案的事。”嚴政盯著他道,“我們警方懷疑你涉嫌謀殺皮燦,現在要正式拘捕你。”
甄富貴皺起眉頭道:“怎麽又是這個事,你們到底煩不煩啊?我上次就跟你們說過,皮燦被殺的時候,我正跟我老婆在酒店吃飯,根本就沒有去過他們家診所。你們不是已經查看過酒店視頻,證實我沒有作案時間了嗎,怎麽現在又來了?”
歐陽錯從隊長身後站出來,用犀利的眼神逼視著他,說:“皮燦被殺之時,你確實不在命案現場,但是你紮製的‘紙人殺手’在那裏!”
甄富貴聽他提到“紙人殺手”這四個字,就像突然被人點中死穴,整個人都僵了一下,但嘴裏還是下意識地否認道:“什,什麽紙人殺手?我完全不明白你在說什麽!”
歐陽錯冷笑道:“你就別跟我們揣著明白裝糊塗了。我們知道,你們老甄家有一項祖傳絕技,就是能紮製出彈射飛刀,殺人於無形的紙人。當年你祖父紙紮大王甄誌善,就是用一個紙紮的門神,殺死了日軍中隊長山本野夫。這些可是在縣誌上都有明文記載的。”
甄富貴眼睛裏閃過一絲訝異,好像不相信警察居然連縣誌都看過。他喉頭跳動一下,咽下一口口水,道:“我祖父會做這個,並不代表我也會做這個,就算我會做這個,也並不能說明我會用這個去殺人吧?”
歐陽錯大聲追問道:“那請你給我解釋一下,9月15日傍晚6點多,你去到皮醫生診所沒有找皮永勝看病,而是提著一個袋子鬼鬼祟祟地上了二樓,這是去幹什麽?”
甄富貴的眼神閃爍了一下,問:“誰說我那天去過皮燦的住處了?”
嚴政問:“你怎麽知道診所二樓是皮燦的住處?”
甄富貴愣了一下,說:“我也是聽別人說的。”
歐陽錯盯著他道:“9月15日,即案發當日傍晚,你用一個裝X光片的塑料袋裝著事先紮製好的紙人零件,趁皮永勝在診所忙著給病人看病的時候,悄悄地溜上二樓,在皮燦住所的浴室裏組裝好紙人,設置好機關,然後再下樓離開。皮燦下班後,晚上8點左右打開浴室門進去洗澡,觸發機關被彈射出來的水果刀殺死。紙人隨後自燃,並將整個房子引燃。而你,為了給自己製造不在場證明,特意選在那天與龔麗琴去領結婚證,然後晚上一起吃飯、看電影慶祝。”
“你血口噴人,那天傍晚我根本沒有去過皮醫生診所!”
歐陽錯指著他的鼻子道:“你以為自己裝扮成一個病人進入診所,就沒有人注意到你了嗎?我告訴你,我們找到了一個目擊證人,他當時正好也在診所看病。他親眼看見你上了二樓,並且從X光片袋子裏拿出紙人安裝在浴室裏……”後麵這半句,其實並不是他從目擊證人何國兵那裏聽來的,而是他自己臨時加上去的。
“這不可能,”甄富貴沒待他說完,就打斷他的話說,“我當時……”說到這時,忽然意識到什麽,立即閉口不言。
嚴政雙目如電,直盯著他,說:“你當時怎麽樣?”
甄富貴沉默片刻,聲音低了下來:“就算我當時真的去過二樓,可是二樓大門是鎖上的,我又沒有鑰匙,根本不可能進去。”
歐陽錯“嗬嗬”一聲,說:“一把鑰匙對你來說,根本就不是問題吧?說起來我也真是佩服你,9月7日那天你假裝到診所看病,從皮醫生手裏拿到二樓鑰匙去上廁所,居然能在短短幾分鍾的時間裏,就能將整把鑰匙用竹片雕刻複製出來,然後再拿去東城區找鎖匠配製一把真正的鑰匙。不知道你這個雕刻鑰匙的手藝,是不是也是祖傳的呢?”
甄富貴顯然沒有料到連這個情況都被警方掌握了,臉上的表情很快就黯淡下來,說:“我確實找人配過鑰匙,但我是給我店裏的大門配製的備用鑰匙,這也不行嗎?”
嚴政說:“你這話至少有兩個破綻。第一,你去配製自家大門鑰匙,直接拿著原有的鑰匙去鎖匠師傅那裏複製一把就行了,根本用不著先用竹片雕刻出鑰匙,再拿去給鎖匠進行配製。第二,我剛才已經看過你店裏的大門,安裝的是一把十字鎖,而據那個鎖匠師傅說,你找他配製的是一把月牙鎖的鑰匙。這個你怎麽解釋?”
“我……”甄富貴本就是嘴拙之人,這時在她連聲逼問之下,更是接不上話來。
歐陽錯說:“我們找到了給你配製鑰匙的那個老鎖匠,因為你是拿著一把竹片做成的鑰匙去找他的,很是特別,所以他對你印象深刻,還說因為竹片鑰匙不好操作,致使他在配製過程中,一不小心就配壞了一把鑰匙。他是個從業多年的老師傅,平時很少會出現這樣的失誤,這把配壞的鑰匙他還一直扔在抽屜裏。我們拿到了這把鑰匙,正在請技術員跟皮醫生診所二樓門鎖進行比對和分析,看看這把鑰匙到底是不是用來開那扇門的,相信很快就會得出結論。”
老熊是個老實人,聽到他這一番話,不由得扭過頭來瞧他一眼。找到那個老鎖匠的是他跟馬瑞,當時那個老師傅並沒有說配壞鑰匙的事啊?他心裏正在疑惑,忽然看見歐陽錯朝他眨了一下眼睛,心裏明白了什麽,點點頭,並沒有出聲。
歐陽錯的話就像一記重拳打在甄富貴的胸口。他臉色蒼白,身體搖晃一下,往後退一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嘴唇顫動著,卻再也說不出話來。
嚴政並沒有再給他多少思考的時間,沉著臉說:“甄富貴,因為你涉嫌殺人,現在我們要正式拘捕你,有什麽話,到我們公安局去說吧!”
歐陽錯掏出手銬,朝甄富貴走過去。甄富貴忽然抬起頭,懇求道:“那個……能讓我給我老婆打個電話嗎?也許我這一離開,就再也回不來了吧。”歐陽錯看向嚴隊,嚴政點點頭,看看手表說:“行吧,給你五分鍾時間。”
甄富貴說聲“謝謝”,走到一邊,用家裏的座機給妻子龔麗琴打了個電話,說自己要去一趟公安局協助警方調查皮燦的案子,晚飯已經做好一半,讓她回家後自己接著把菜熱一下。龔麗琴在電話裏問了他一句什麽話,他沒有多做解釋,歎一口氣,掛斷了電話。歐陽錯上前給他戴上手銬,將他帶上警車。
甄富貴被帶到重案中隊,進入審訊室後,對警方說的第一句話就是:“能給我一支煙嗎?”
歐陽錯問:“你不是不抽煙的嗎?”
甄富貴苦笑一聲,說:“我以前是抽煙的,後來因為我老婆討厭我身上的煙味,所以戒掉了。”
歐陽錯自己也不抽煙,隻好到外麵找老熊要了一支煙和一個打火機,遞到他手裏。甄富貴用戴著手銬的雙手接過煙叼在嘴裏,歐陽錯撳亮打火機幫他把煙點燃。甄富貴抽了一口,煙圈還沒吐出來,人已被嗆得連聲咳嗽。他用衣袖擦擦被嗆出的眼淚:“好幾年沒抽煙,還有點不習慣這股味道了。”坐在審訊桌前的嚴政一直耐心地等待著他,並沒有出言催促。
甄富貴抽了幾口煙之後,臉上的表情漸漸地平靜下來,把沒有抽完的半支煙扔到地下,身子靠在審訊椅上,抬頭看著審訊他的兩個警察,說:“你們不用審了,皮燦是我殺的,他用惡劣手段逼死我女兒,死有餘辜。我知道我進到公安局就不可能再出去了,但是我一點也不後悔!”
嚴政和歐陽錯交換了一記眼神,雖然他們早已看出來,從戴上手銬的那一刻起甄富貴就已經心無鬥誌,放棄了抵抗,但審訊還沒開始,他就直接承認了自己的殺人罪行,還是有點出乎他們的意料。
“雖然你們是警察,但如果處在與我相同的境地,作為一個父親,我相信你們也一定會像我這麽做的。”甄富貴的眼神裏透出欽佩之情,“我不得不承認,你們做出的推斷基本是正確的,我就是使用我祖傳的紙紮絕技,紮製出一個能發射飛刀的紙人,然後利用它去殺皮燦的。也許你們還有一些疑問沒有找到答案,既然我都已經坐在審訊椅上了,那你們也不用跟我客氣,有什麽問題盡管問吧,我一定知無不言。你們做警察也不容易,早點問完,把案子結了,你們也可以鬆口氣。”
嚴政倒是第一次遇上這麽為警方著想的犯罪嫌疑人,點點頭說:“謝謝你的配合。其實我們現在最想知道的,是你女兒到底牽涉進了什麽命案?我們調查到皮燦正是因為抓住你女兒身負命案這個把柄,所以才能勒索和威脅到她的。”
甄富貴嘴角輕輕地**一下,臉上露出一絲悲涼的苦笑,說:“我女兒沒有殺人,而是騎電動車撞到人了。”他就把女兒甄珠雨夜騎電動車回家,在路上撞到獨居老人薑五福,請皮燦救治未果,皮燦幫她掩埋屍體,事後又敲詐勒索她的前後經過,都詳細地說了一遍。
嚴政點頭“哦”了一聲,心裏悄悄地鬆下一口氣來,她一直擔心甄珠的事會不會又牽扯出一宗離奇命案來,那他們重案中隊就又有的忙了。甄富貴忽然咬著牙道:“如果真是我女兒撞死人,那我也認了,但是我調查之後才發現……”
“發現什麽?”歐陽錯問。
“發現那個叫薑五福的老頭,根本不是我女兒撞死的。他那天晚上去診所看病,恰好皮醫生不在,皮燦擅自替父親給他診病,並給病人注射了青黴素,結果導致薑五福青黴素過敏死亡。皮燦非法行醫治死人後,把病人的屍體拖到外麵路邊,黑暗中,看到我女兒騎車經過,就突然把屍體推出去,給人造成一種薑五福是被車子撞死的錯覺。他本意是想嫁禍於人,讓開車的人幫他處理掉這具屍體,誰知我女兒心地善良,並沒有像他想象中那樣撞人後趁四周無人把屍體悄悄地處理掉,然後逃逸,而是跑去敲開診所的大門,請他救治這個老頭。皮燦這才不得不假裝好人,慫恿我女兒不要報警,然後幫她一起把這具屍體給埋在了診所後麵的臭湖邊。事情過去之後,他見風平浪靜,連老頭的家屬都沒有出現,覺得沒有什麽事了,便又對我女兒起了歪心,不但向她勒索錢財,甚至,甚至還欺侮過她……警察同誌,我女兒真的是被他活活逼死的啊!”
嚴政看著他問:“既然你已經調查到這個情況,為什麽不報警?”
“報警?報警有用嗎?”甄富貴抬頭看了歐陽錯一眼,說,“從一開始我就跟這位錯警官說了,我女兒的死因肯定不會那麽簡單,我要他重新調查一下,可是他不相信我啊。這一回,我同樣也拿不出證據證明皮燦逼死了我女兒,你們警察處處都講證據。如果我把這個情況告訴警察,警察問我,有證據嗎?我說,沒有。你覺得警察會重視這個事情嗎?退一萬步講,就算警察真的查到皮燦非法行醫致人死亡,他最多賠點錢坐幾年牢也就沒事了。這對我女兒太不公平了!”
歐陽錯麵對他斥責的目光,不由得臉上一陣發燙。甄富貴說得沒錯,當初他調查甄珠跳樓事件時,如果能再認真細致一點,也許就不會發生後麵這許多的慘劇了。他不由得默默地低下頭去。
嚴政看著甄富貴問:“你覺得報警沒有用,警察不可能幫你懲罰皮燦,所以就對皮燦動了殺機,想自己動手為女兒報仇雪恨,對吧?”
甄富貴點頭說:“是的,從我知道真相的那一刻起,我就暗暗地下定決心,一定要親手宰了這個畜生為我女兒報仇。可是我又有些害怕,如果貿然動手殺他,我自己肯定也會被警察抓去。故意殺人,那可是要被槍斃的死罪。我死了不要緊,留下我老婆一個人可怎麽辦呢?而且如果真的是這樣,等於是皮燦一條狗命換了我們父女兩條命,那也太不劃算了。所以我就想,必須得找一個既能殺死皮燦為阿珠報仇,又能保全自己,不會讓警察懷疑到自己頭上的辦法。可是我腦袋太笨,根本就想不出這樣的兩全之策。”
“那你後來又是怎樣想出這個紙人殺人的辦法的呢?”
甄富貴告訴警方說,後來有一天晚上,他因為想不到為女兒報仇的辦法而感到十分內疚和苦悶,便獨自到外麵一家大排檔借酒澆愁。他回來的路上,因為酒意上湧,竟然坐在一家銀行門口睡著了,並且還做了一個夢。在夢裏,他父親出現在他麵前,問他發生什麽事了。他就哭著把阿珠的事跟父親說了。父親就給他講了他爺爺用紙紮的門神刺殺日軍中隊長的故事……
甄富貴清醒過來之後,立即意識到,父親這是在夢裏指點玄機,教他怎樣為阿珠報仇啊!回去之後,經過一天的深思熟慮,他終於有了一個向皮燦複仇的完美計劃。
首先,他每天躲在皮醫生診所對麵那棟等待拆遷的空樓裏,用望遠鏡仔細地觀察皮燦的一舉一動,經過一個多星期的細心觀察,他大致摸清了皮燦的生活規律,比如說他每天睡到7點半起床,8點準時騎著摩托車出門上班,中午有時會回家吃飯,但更多時間是在醫院食堂吃飯。晚上7點準時下班到家,然後跟他父親皮永勝一起,在一樓診所後麵的小廚房吃晚飯。因為要趕著在電腦裏收看一個每晚8點15分開始的網絡直播的醫學課程,他總是會趕在這個時間之前的8點左右走進浴室洗澡。
掌握到皮燦的這些生活規律之後,甄富貴就決定把殺人紙人放置在浴室裏,等他晚上8點左右打開浴室門進去洗澡的時候,就會觸發機關,被從紙人身體裏彈射出來的飛刀刺中胸膛。同時,他還在紙人的肚子裏點了一盞風燈,飛刀彈出,紙人受到震動倒在地上,風燈就會將紙人引燃。紙人身體的某些部位還藏了一些汽油,紙人很快就會把這些汽油點著,絕對可以保證把殺人後的紙人燒得一幹二淨,不留下半點痕跡。為了確保一擊必殺,他紮製了許多紙人,做了無數次試驗。浴室的門很窄,剛好是一個人肩膀的寬度,皮燦走進去的時候,胸口會在什麽位置,飛刀應該從哪個方位射出,才能確保給他造成致命一擊,甄富貴都做過精確計算。而且他特意從五金店裏買了一把“精鋼”牌水果刀作為凶器,就是要讓警方誤認為凶手是在模仿連環命案的凶手池名的手法作案。
但是殺人的紙人設計和製作完成之後,怎麽把它放進皮燦的住所,讓他頗傷了一番腦筋,因為他知道診所二樓的大門平時是鎖上的,沒有鑰匙絕對進不去。後來他暗中觀察到,曾有病人找皮醫生拿到鑰匙上二樓借用二樓廁所,於是就想出了一個辦法,假裝生病去診所看病,然後找皮醫生拿到鑰匙去二樓上廁所,就在蹲廁所的那幾分鍾時間裏,他用竹片快速而準確地雕刻複製了一把鑰匙。
“讓我沒有想到的是,正是這把雕刻的鑰匙,竟然成了我整個複仇行動中的最大敗筆。”說到這裏,甄富貴重重地歎了口氣。
嚴政問:“為什麽這麽說?”
“其實我原本的計劃是,自己用這把竹製的鑰匙,就能打開二樓的房門。誰知二樓門鎖鎖芯很緊,鑰匙插進去之後,要用力扭動才能打開門,但竹製的鑰匙承受不了這個力度,如果強行用力開門的話,竹片很可能會斷在鎖孔裏。我無奈之下,隻好拿著這把竹片鑰匙,去大街上找了一個鎖匠替我配製了一把真正的鑰匙。我知道這很可能會留下線索,所以特意遠遠地跑到東城區去找人配鑰匙,但沒有想到這個破綻還是被你們抓住,並最終成為指證我為凶手的重要證據。”
嚴政點頭說:“確實如此,這把鑰匙確實是我們最終鎖定你為凶手的重要線索。”
甄富貴說:“當我拿到這把鑰匙的時候,心裏還是有些激動,感覺自己終於拿到了打開複仇之門的鑰匙一樣。”
9月15日那天傍晚6點多,甄富貴在診所門口觀察好久,趁著診所人多的時候,才跟在一個病人後邊走進去,見皮醫生和診所裏的其他人都沒有注意到自己,他就悄悄地溜上二樓,用這把事先配製的鑰匙打開門,在浴室把紙人布置好,並把紙人身上的機關用一根細線與浴室的門連接起來。隻要皮燦像往常一樣,晚上8點左右的時候開門進來洗澡,就會觸發機關,彈出飛刀。而這個時候,他正跟龔麗琴一起在酒店吃飯,有確鑿證據證明案發時他並沒有在現場。
歐陽錯說:“我還有最後一個疑問,那個紙人,是用竹子和紙紮成的,一把大火就能燒得幹幹淨淨,不留一絲痕跡,可是紙人體內機關裏那個把飛刀彈射出來的彈簧總還在吧?彈簧可是鋼絲做成的啊,難道這個也能被大火燒化?”
甄富貴得意地一笑:“你也太小看我了吧,彈射飛刀的動力,根本不是彈簧,而是一把竹弓,竹弓的力道非常強,足可以將水果刀彈射進皮燦胸口半尺深。隻要紙人一起火,竹弓自然也會被隨之燒淨。”
“我也還有最後一個疑問,”嚴政說,“其實你這個殺人計劃,無論是機關紙人,還是時機把控,都存在太多變數,隻要有一個環節稍微出現一點問題,就很可能會讓你的整個計劃功虧一簣。我個人覺得,你這個計劃看起來十分巧妙,但實施起來難度頗大,成功的概率最多也隻有五成。這一次居然能一擊成功,讓皮燦死於你的水果刀下,應該更多的是運氣使然吧?”
甄富貴搖頭道:“非也,我對自己的計劃,還是很有信心的。在謀劃之時,我曾紮製多個紙人反複試驗,感覺到有八九成把握之後,才開始動手的——當然,我做這些試驗的時候,我老婆並不知情,是我在外麵租了一間房悄悄地進行的。原本我也想等到有十足成功把握之後再動手,可是時間不等人啊。我打聽到9月17日是皮醫生生日,聽說他老婆到時會回來跟他一起過生日,她回來之後也不知道會在家裏住多久,所以如果他老婆回到家,我再動手就十分不方便。正是出於這個原因,我才選擇了在皮醫生生日之前的9月15日動手,這比我原計劃的殺人時間提前了兩三天,有些準備工作做得不夠充分,所以動手之時,我心裏也隻有八九分把握,剩下那一成,就隻能交給老天爺來決定了。當然,就算這次沒有成功,我總還會想到別的辦法給阿珠報仇,總之不取皮燦狗命,我絕不會罷休。”
嚴政扭頭看看歐陽錯,歐陽錯衝她點一下頭,兩人都對今天的審訊結果感到滿意。嚴政端起桌上的杯子,喝了口水,放下杯子之後,對甄富貴說:“現在皮燦的事問完了,接下來咱們說一說皮永勝的事吧。”
一提到皮永勝,甄富貴頓時滿臉歉意,說:“皮醫生的事,純屬意外。我最初隻是想用紙人加汽油引燃浴室,燒毀整個現場,讓警察找不到任何痕跡。誰知大火的威力超出了我的想象,最終將整個樓房都給引燃了,導致住在三樓的皮永勝也因此喪命,這個實在是我計劃之外的事。”
歐陽錯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皮永勝真正的死因警方還沒有對外公布,他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
嚴政說:“其實皮醫生皮永勝,並不是被大火燒死的,也不是被濃煙嗆死的,他是觸電身亡。”
“觸電身亡?”甄富貴一臉愕然,說,“難道是大火燒斷他屋裏的電線,正好掉落在他身上,把他電死了?”
嚴政搖搖頭,說:“他的死跟火災無關。他所居住的三樓窗戶外麵,有一根電線脫落,正好搭在他晾在窗外的衣架上,他晚上去收衣服時,觸碰到電線,最終導致其觸電身亡。死亡時間正好與他家裏起火時間大致相當,所以我們一開始也以為他是被大火燒死的。”
“原來是這樣。”好像確認皮永勝不是死於火災讓甄富貴大大地鬆了口氣,他臉上的表情緩和下來,說,“看來他的死,純粹是一場意外啊。”
嚴政一麵看著他臉上的表情變化,一麵說:“皮醫生是不是死於意外,目前還無法確定。如果說他是意外觸電身亡,那就太不可思議了,幾乎是在相同的時間裏,兒子在二樓被殺,父親在三樓遭電擊身亡,實在是太過巧合了一些。”
甄富貴看見她的目光漸漸地變得嚴厲起來,忽然明白過來,說:“原來你們以為是我殺了他?”
歐陽錯冷聲說:“你被複仇的火焰燒得失去理智,殺他們父子二人為女兒報仇,這也說得過去。”
“不,皮燦是我殺的,這個我認了。”甄富貴在審訊椅上扭動著身體,把手腕上的手銬扯得嘩嘩直響,說道,“但他父親皮永勝的死,跟我完全沒有關係,你們可不能隨便把屎盆子往我頭上扣。”
嚴政與歐陽錯交換了一個眼神,兩人心裏都有點猶豫:難道皮永勝的死,真的隻是一場恰巧發生在那個時間段裏的單純意外?正在猶疑之際,嚴政的手機響了,是老熊打進來的。老熊在電話裏隻說了一句:“嚴隊,有新情況,請你出來一下!”
嚴政立即起身,打開門的時候,看見老熊正站在審訊室門外等著她。她拉上門,往前走了幾步,問他:“有什麽新情況?”
老熊說:“是關於皮永勝觸電的事,我們上次不是請供電部門的技術員協助咱們調查嗎?他們認真檢查了從皮永勝住所的三樓窗戶外麵經過的電線線路,並沒有發現有線路老化的現象,而且據他們說,就在事發前幾天,他們還對那一帶的線路進行過例行檢查,當時也沒有發現任何異常。”
嚴政明白他的意思,說:“那就是說,電線自然老化脫落的概率非常小了。我看電線斷口參差不齊,難道是被老鼠咬斷的?”
“不是自然脫落,也不是被老鼠咬斷的。供電部門的人說,雖然搭在皮永勝窗戶前的電線斷頭處並不齊整,看起來像電線老化後自然斷落的,但經過老技術員仔細地檢查之後,還是能看出被人為剪斷後,故意做舊的痕跡。而且他們在數百米外的草叢裏撿到了一些塑料渣,經過確認,就是從電線上剪下來的電線皮。”
“如此說來,那根電線其實是被人為剪斷,然後特意搭在皮永勝的窗戶外麵的衣架上的了。”
老熊點頭說:“供電部門的調查結論就是這樣,說電線是被人故意剪斷的。嚴隊,皮永勝的死,不是意外,而是謀殺啊!”
“是的,看來咱們對甄富貴的審訊力度還不夠大啊!”等老熊離開之後,嚴政轉身推門走進審訊室。甄富貴以為審訊已經結束,這時正坐在審訊椅上閉目養神。嚴政看他一眼,端起茶杯,沒有喝茶,卻“叭”的一聲,把茶杯重重地放在桌子上。
甄富貴嚇了一跳,睜開眼睛看見她麵色冷峻,兩眼直盯著自己,不禁有些奇怪,問:“怎麽了,嚴警官?”
嚴政說:“我覺得你並沒有對我們說實話,至少沒有完全說實話。”
甄富貴臉上露出誠懇的表情,說:“我說實話了啊,我都已經承認皮燦是我殺死的了,我這麽配合,你還想要我怎樣?”
“我指的是關於皮永勝死亡的案子,你並沒有對我們說實話。”
“皮永勝?”甄富貴張著嘴愣了一下,說,“剛才我已經跟你們說了,他就是死於意外觸電,我根本就沒有殺他。”
嚴政起身從審訊桌前起來,背著雙手踱到他麵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我們請供電部門的技術員檢查過線路,他們確認那根斷在皮永勝住所的窗戶外麵的電線,並不是自然老化脫落下來的,而是被人為剪斷後故意搭在外麵衣架上的,隻要皮永勝伸手去窗外收衣服,就肯定會遭遇電擊。”
“哦?”甄富貴好像有點不太明白她的意思,抬頭看著她,說,“那又怎麽樣呢?”
“你他×的還在這裏裝蒜!”歐陽錯氣得一拍桌子站起身,吼道“皮永勝分明就是被你殺死的。你覺得你女兒死得太冤,殺一個皮燦不解恨,要殺他們父子二人。你先是在皮燦的浴室裏布置好殺人機關,然後又爬上屋後三樓的窗戶邊,剪斷一根電線搭在皮永勝住所的窗外的衣架上,隻等他收衣服的時候,就可以將他電死。你這手段也太狠毒了一些吧!”
“沒有的事,”甄富貴大叫道,“你不要看我在皮燦的案子上認罪態度好,就順便把皮永勝的死也算在我頭上。”
“我,我怎麽知道要算在誰頭上?”甄富貴說這句話的時候,聲音低了下去,明顯有點底氣不足。在她利劍般目光的逼視之下,漸漸地低下頭去,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兩手緊緊地捏著拳頭,好像在心裏權衡著什麽。兩三分鍾後,他才抬起頭,神情沮喪,麵如死灰。他歎口氣說:“既然你們已經查到這個份上,那我也沒有什麽好辯解的了,你們說皮永勝的案子是我做的,那就是我做的吧。”
歐陽錯把眼一瞪,說:“什麽叫我們說是你做的就是你做的。你自己說,皮永勝到底是不是你殺的?”
甄富貴看他一眼,張張嘴,卻沒有發出聲音。歐陽錯又大聲問了一句,他才輕輕地點了一下頭,說:“是我殺的!”
歐陽錯問:“那為什麽不早說?”
甄富貴嘟囔道:“你們一直在問皮燦的事,也沒問我皮永勝的案子啊。”
“你還有理了,是吧?”歐陽錯心火上湧,一拍桌子,正想發作,卻被嚴政用眼神製止住。嚴政把他按坐在椅子上,又問了甄富貴幾個問題,甄富貴都老老實實地作答。最後,歐陽錯把審訊筆錄給他看了,他沒有提出任何異議,就在上麵簽了字。
審訊結束後,嚴政回到辦公室時,已經是晚上9點,專案組的幾名隊員都沒有下班,正坐在辦公室裏等待審訊結果。看見嚴政回來,都一齊起身看著她。
嚴政用疲憊的聲音說:“甄富貴已經招供,皮燦父子二人都是他殺的!”大家都長舒一口氣,緊繃的神經這才放鬆下來,有隊員禁不住擊掌慶賀。這個案子大家辛辛苦苦地查了這麽久,總算完美告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