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定好的鬧鍾居然提前響了,月川滿身大汗的從夢中醒來。他睜大眼珠直愣愣的盯著天花板,心境仿佛置身於波濤洶湧的大海。海麵在慢慢平息,可詭異的是,除此之外,月川感覺不到任何海的氣息——沒有海浪撲岸的聲響,也沒有潮濕的海風,嗅覺裏被覆蓋的隻有鐵鏽和機油的氣味兒。這是夢的慣性在初醒下的體現,自從知道了這些信息之後,夢中那個布滿金屬管透著藍光的恐怖小屋,就充斥著難聞的味道。

月川轉了一個身,把自己縮成一團。

窗外的鳥啼聲零星響起,微弱的晨曦透過紗窗照了進來,慢慢的勾勒出房間的輪廓。終於到來的白天,總算讓月川稍稍有了點安全感,他又轉了一個身——顯然睡不著了,他幹脆坐起來,穿衣、下床、蹬上拖鞋到了客廳。

媽媽已經起床,廚房裏飄**著早餐的香味。月川徑直走向洗手間,洗漱完之後,媽媽剛好把稀飯煮好端上了桌,桌上還有鹹鴨蛋和油條。

“被子疊好了嗎?”媽媽問。

“還沒。”

“那先去疊被子,把內務整理好。”

“哦!”

月川隻好放下筷子,回到了自己的臥室。他把被子鋪平、折起、疊成了一個方塊,緊隨其後的媽媽站在月川的身邊,不停的予以指導,“擼平,這個角,還有那邊,看見了沒,要把它掖進去。”

因為開始準備一中體育班的寄宿製生活了,所以媽媽現在一直鍛煉著月川的自理能力。媽媽非常支持月川進田徑隊,並且許諾過,即使這次沒能在比賽中得獎加分,那就花錢,反正要不惜一切代價進一中。“所以一定要加把勁,獨立生活和現在可不一樣,什麽都要靠自己照顧了,知道了嗎?”

“知道了。”

“知道就出去吃飯吧!”

客廳裏的日光燈閃爍不停,媽媽抬頭看看,那燈管的光芒跳躍了兩次又恢複了正常。“待會出門的時候,記得提醒我下班後買根新回來。”媽媽說。

月川點點頭。再次回到飯桌前,他好像沒了食欲,月川喝了一小口稀飯,把鹹鴨蛋剝開。“媽媽,我想問你個問題?”月川心裏有點忐忑,以往涉及到類似的話題,媽媽總是敷衍,逼急了就像點了火藥桶似的炸開了。果不然,她似乎已經接收到了信息,皺起了眉頭,“嗯?”

“媽媽,我想問——你知道,知道有間房間嗎?”

“房間?什麽房間。”

“就是——,就是,”月川的頭越來越低,“房間的天花板上有很多金屬管,有藍光,還有——還有我聞到了鐵鏽和機油的味道。”月川的聲音漸漸變得微弱,最後安靜下來。

隔了良久,媽媽沒有回答,月川不敢抬頭看,兩個人沉默的對峙著。難道生氣了?月川有點慌張,他悄悄的瞄了一眼,媽媽沒有想象中的怒火中燒,但比怒火更嚴重——她竟然一臉驚恐,她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個魔鬼。

月川身子往後縮了縮,媽媽這是怎麽了?

“你,你從哪得知這個房間的?”她的聲音扭曲的就像從地獄傳來。

月川都有點傻了,“嗯,我是,我是夢到的。”

“夢到的?”

“嗯,我從沒有說過,一直以來,我都做著同一個夢,夢裏麵就是那個房間。”

媽媽狐疑的看著自己,看樣子壓根就不信月川的說辭。

“真的,媽媽,我沒騙你。”

媽媽又盯著月川看了一會兒,“我不知道這個房間,可能是你最近學習太緊張了。”

這個回答,月川並不滿意,可媽媽的語氣中帶著“不要再問下去”的含義,月川就不敢此話題了。

“你看,媽媽給你買了雙新球鞋。”她不知道從哪拿出來一個嶄新的鞋盒,“試試看,能不能穿上。”

月川依然沉浸在剛剛的負麵情緒中,這個話題他並沒有讓他喜悅。可媽媽已經不由分說的將鞋子套到了月川的腳上,“是不是正好?”

月川努力裝作很開心樣子,“正好!”

“你今天就穿著去訓練吧,好好練,別讓徐教練失望。”

“我會的。”月川背起了書包,打開門離開了家。

外麵的天氣不錯。旭日東升,溫暖的陽光照耀在身上很舒服。走在通往學校的路上,月川還是感覺到了異樣。在後背脊梁骨的中間,有一點灼熱,就像凹凸鏡聚集起來的陽光,慢慢的從一個點就擴散成了一個圈,然後燃燒起來。月川克製著不回頭,他知道那肯定是媽媽的目光,她現在一定正站在窗簾後盯著自己。

月川邁著和往常一樣的步子,盡量不露痕跡的走過路的拐角,才停下腳步。他走到路邊,蹲下身子佯裝係著鞋帶,餘光掃了自己的身後,確認沒有問題後才滋溜一下鑽進路邊的樹林子。

樹枝遮擋住了陽光,夜晚殘留的濕氣和寒氣,頓時籠罩過來。新鞋踩著落在地上的葉子,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還好附近的行人都趕路匆忙,沒有人注意月川,五分鍾後,月川迂回著又重新繞到了家門口。

他安靜的等在樹後。沒一會兒,媽媽出門騎上自行車遠去,家裏現在沒人,月川又悄悄的潛了回去。

打開門進屋,來到媽媽的臥室前,門果然鎖著。月川早就預料到了這一點,所以剛剛趁著她洗漱的時候,特意把門上氣窗的插銷打開虛掩著。媽媽並沒有發現這個細小的破綻。月川跑到陽台,拿起放在門後的一根小竹竿,然後頂端套上一截彎曲的鐵絲,再重新回到客廳踩在椅子上推開氣窗。他把竹竿探下去,摸索著鎖上的搭扣,“啪嗒”一聲,門被打開了。

月川從椅子上跳下來,裏麵沒人,可他還是輕手輕腳的推開門,門吱呀吱呀的響著,像是開啟一個神秘的入口。

媽媽的臥室很整潔,東西不多,一張床,床的兩邊分別是茶幾和寫字台;寫字台上有座白色的小台燈,床正對著一個齊腰的櫃子,櫃子上是電視機。再過去,靠窗的位置是座大衣櫃。窗簾現在是拉著的,所以整個房間很暗。

月川很少來媽媽的臥室,一般情況下,隻要媽媽不在,哪怕隻是出去買個菜,也會把房間門鎖上。可月川還是知道,她會把貴重的東西放在什麽地方。

他先打開放電視機的櫃子,裏麵是白色的棉絮,月川把手伸了進去,一層一層的找,很快他就摸到一把鋁製的鑰匙。

拿起鑰匙,就能打開大衣櫃裏的抽屜了。裏麵放著各式各樣的文件,也許它們能夠幫之自己找到十三歲之前的月川。

月川一幹“壞事”,心就開始加速跳了,一股尿意湧了上來,他鎮定了一下情緒,“我又不是偷媽媽的錢,我隻是要了解了解情況,應該不能算錯吧。”月川在心裏說著。

說服完了自己,他把鑰匙孔插進鎖眼,然後扭開,拉開了抽屜。

一個黑色的錢包,躺在最上麵。拉開拉鏈裏麵有幾張大鈔,沒有月川要找的東西。錢包底下有一遝沒有寫過的信紙。月川把紙小心翼翼的拿了出來,放在一邊,再底下是一遝證件,有戶口本,媽媽的身份證,工作證之類的東西。這些玩意兒,月川也都見過,上麵沒有爸爸的信息。媽媽說爸爸在他8歲的時候,得病去世了,然後葬回老家了,在很遠很遠的地方。以往月川從來沒有懷疑過。

月川把證件從第一本到最後一本,又全部翻了一遍,什麽也沒有發現。和證件並排的是一本相冊,從月川百日開始的個人照,還有和媽媽的合照。

過去,媽媽總會指著照片,給月川講述他記憶缺失的童年。

看見沒,這張是你在長風公園劃船。這張是聰明泉,小時候你就喜歡那口井裏的泉水,你說那是甜的……

在媽媽的描述中,他年幼時似乎很幸福,可是這些照片除了自己和媽媽,從來沒有第三個人,包括爸爸的樣子,月川也一無所知。

“等你再大一些,我帶你去奶奶家,你爸爸病逝後,所有的照片全都送回去給你奶奶留念了。”媽媽總是這樣說。

月川覺得自己十三歲前,平靜的如同一棵樹,整個世界隻有他和媽媽兩個人。

月川有點失望。他摸了摸相冊的封皮,“咚”的一聲,貌似敲到了什麽東西。月川取出相冊,突然發現抽屜的頂端,有個小鐵盒子。

這是什麽?

月川拿了出來,鐵盒上是印花圖案,沒有上鎖,掀開一開,裏麵竟然還有一張舊照片。

照片是媽媽和年幼的自己,可這次居然多一個陌生人。是個男的,年紀不大,穿著白大褂,他們站在一堵高牆的外麵,拍了這張照片。

這是在哪呢?這個白大褂是誰呢?

任憑月川怎麽回憶,都想不起來了。

月川把所有的東西,按原樣再不留痕跡的放了回去,然後背上書包上學去了。

越長到學校的時候,刁磊已經開始訓練了,徐教練叉著腰站在跑道邊,“怎麽遲到了?”

“我有點拉肚子。”

“沒什麽事兒吧?”徐教練似乎沒懷疑。

月川搖搖頭,“沒事。”他掃了一眼周圍,田田今天還是沒來訓練,他有點失望。

“你們自己練,先去跑三圈 ,自覺點,別偷懶。”

“哦。”月川點點頭。

跑道旁的草坪剛剛鋪過,青翠的草葉上麵還有露珠,空氣很新鮮,月川做完熱身之後,放開跑了起來。新球鞋跑起來很舒服,還沒被磨損的橡膠底,讓月川每一次落地都能感受到強勁的彈跳力。

第一圈過後,整個跑道上隻有他和刁磊兩個人,一些學生已經來上學了,他們往這邊看看,然後走進了教學樓。月川保持著勻速。他的小腿肌肉有點拉傷,徐教練說,這幾天不要太用力,免得傷勢嚴重那就麻煩了。

按照這個速度跑完三圈,回到起點的時候,徐教練已經不見了。

月川坐在地上,把新鞋子脫了下來,還是稍微有點磨腳,他有點心神不寧。眼睛不停的看著學校進門的那條路上。

人群中一個熟悉的影子出現了,月川的目光一直跟隨著她,是田田。一直等她消失在視野之外,月川才把頭轉了回來。

“看什麽呢?”刁磊把臉湊了過來。

“沒什麽。”

“嘿嘿,”刁磊笑得很猥瑣,“我估計田田不會再來田徑隊了吧。”

“別瞎說。”聽到這樣的話,月川不太高興,“你又不是她,也許她最近有什麽事兒,過幾天就來了。”

“我打賭她不會來了。”

“你怎麽知道?憑什麽這麽說。”

“切,田田的事兒有什麽是我不知道的?”刁磊神秘兮兮的笑,臉上的粉刺因此而堆了起來,上麵全是黃色的膿頭,十分惡心。

這話顯然“激”到了月川,“你全知道?你怎麽可能知道的比我還多。”話音未落,月川突然意識到失言了。從李光智的嘴裏確實了解到很多關於田田“不為人知”的消息,但她和李光智是有約定的保密。

看見月川不說話了,刁磊誤以為是他心虛了,“你能知道什麽?”

“我,我——我不告訴你。”

田田在學校唯一會說點悄悄話的,大概隻有月川了,就算沒有李光智的額外信息,他也不信刁磊會比自己更了解田田。

月川幹脆不理刁磊,低下頭係著鬆開的鞋帶。

月川的輕視讓刁磊不滿,過了一會兒,他把腦袋湊了過來,故意把聲調降,“你認為你了解田田,你知道田田有什麽癖好嗎?”

“無聊!”

“切,我就知道你不知道。”

“那你說說看,田田有什麽癖好。”

“嘿嘿,你肯定不知道,田田喜歡收集鹽。”

“鹽?”

“驚訝了吧?”刁磊得意洋洋的說,“我早就跟你講了,你根本不了解她,田田絕不是表麵看上去那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