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助聽器

出了助聽器店的店門,一股寒氣逼了過來,撲在了姚若夏**的臉蛋上。

去年,次品事件發生之後,姚若夏曾悄悄地將那批助聽器不合規範的地方,整理成了一份文檔,寄給了那些懷疑產品有問題,卻又無可奈何的用戶。這份文檔,足以讓他們找到正確的途徑和證據,來投訴於工商部門,獲得理應的賠償。公司不僅全數照賠,還因此遭到了罰款。

時隔一年,還沒有人懷疑到她的頭上來。那個老太的遭遇,姚若夏完全可以用同樣的方法去幫助她,神不知鬼不覺。

可姚若夏內心泛起一絲漣漪。如今與往時不同。

姚若夏左拐,然後向前走去。過了兩條街,四周沒有發現認識的人,然後她悄無聲息的折進了一條小弄堂,如同幽靈一般。

弄堂的另一端,姚若夏叫了一輛出租車。華燈初上,城市的夜色像是一幅幅會移動的畫,幻燈片似的從她的眼前閃過。

出租車“滋”的一聲停下。這是她所熟悉的小區,姚若夏來過很多次,所以要特別地小心翼翼,以免被人認出來。她弱弱地走進了一個門洞,盡量不引起人們的注目。到了頂樓,確定沒有異常,開門進到了房裏。姚若夏腦袋四處轉轉看看其他的物件,架在窗簾背後的那台望遠鏡還在。

一直到前天,她也是在和現在這個差不多大小的房間裏,陸陸續續待了幾個月。那是一條不寬的街道。街道的一邊橫向盤踞著數棟九十年代初期的老公房,延伸出去。由於年代久遠,牆體剝落,像一隻隻得了皮膚癬的小狗,痛苦地趴在路邊。

另一旁則是解放前就已存在的石庫門,兩層高,半空中到處是突兀插出來的違章建築,毫無章法可言,在慘白的路燈下,更加痛苦地仰視著對麵五層高的樓。

很明顯,那裏是貧民窟。單調的色彩,在冬季的夜晚頗顯蕭殺。兩邊的建築就像貼著鼻子一樣近在咫尺,不用任何工具,也可以讓對麵的人在視野裏纖毫畢現。直愣愣捅在窗台上的鏡筒反而容易讓自己暴露。和現在不同,對付劉一邦的時候,姚若夏隻在熄燈的房間裏——才會偶爾用一下望遠鏡。

半年前,當她終於找到了劉一邦的住址,依然記得十五年前,那張在她眼前閃過的臉孔。

十五年來,姚若夏一直為了一個目標而活。

那個念頭貫穿始終,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今天。剛剛完成的隻是第一步,為了這個計劃,她構思了十五年,也準備了十五年,它成為姚若夏過去、現在,乃至未來生命的一切。

盡管與最初的設想已有很大的變化,姚若夏反而覺得現在的做法,更有把握。半年多的監視,讓她摸清了劉一邦的一切。

他幾乎沒有交際。起碼在姚若夏監視的半年裏,沒有任何人造訪,他似乎也無意與周圍的人交流。他到過的最遠的地方不過兩條街之外的銀行,每個月的八號,他去那裏把微薄的失業救濟金取出來。回來的路上,有個小菜場,劉一邦總是在六點之後,去買一些便宜的蔬菜,偶爾會切幾塊錢的瘦肉,不抽煙、不喝酒,不做任何無謂的事。

這是一個乏善可陳的男人。

之所以等到今天才下手,是因為姚若夏無意中發現樓上少年的奇怪舉止。

說實話,劉一邦樓上的那一家子,生活要比劉一邦豐富得多,為她枯燥乏味的監視,平添了許多生氣。隻不過那不是其樂融融的鏡頭,也不是暗流湧動的夫妻家常,盡管家庭暴力,本已是司空見慣的題材,可當它最終出現在自己偷窺的視線中,還是有些不舒服。

後來知道,這是二婚,女人迫於生計,帶著孩子嫁給了一個脾氣粗暴的貨車司機。那個男人,最熱衷的事情,似乎就是喝完酒之後毆打老婆,來發泄自己無止無休的性欲,那個柔弱的少年,也難免牽連其中。當姚若夏通過望遠鏡多次的觀察,發現了一個更為隱秘的秘密,也終於在明白了他真實目的之後,一個嶄新的計劃出現在她的腦海。

“幫他一把!”姚若夏很真誠地想著。不僅如此,這樣的借刀殺人,即使不能將她要幹的事兒複雜化,也起碼能讓警察“來得晚一些”。借刀殺人,而且兩全其美,她唯一要做的就是找到一個現實可行的方案。她知道自己的對手是李從安,一個可以通過蛛絲馬跡就能捕獲他人“心靈”的警察。

姚若夏沒想到,事情進展得如此順利。

那個少年,已經做完了他所做的一切,自己要在他找到這裏之前,抽身離去。

中途改變殺劉一邦的計劃,姚若夏到目前為止還是挺滿意的。一切在她的預料之中,光這個案子就夠他忙一段了,就算有機會識破了邢越旻,再輪到自己,且得轉上好幾個彎。姚若夏倒不是害怕被警察逮著,甚至槍斃,這些都是她一開始就已經想過的結局。她現在更重要的是爭取時間,因為對於她來說,一切才剛剛開始。

隻是那個法醫官,居然查到了劉一邦的職業,這倒是個未在料想之中的意外,現在還不知道,這個破綻會意味著什麽,一定要在李從安查到這根線之前,解決下一個目標。她坐在窗邊想著。還是按照原來的套路,下一個目標的對麵,監視點已經設置好了,不過還沒有想到合適的辦法。

那個男人,並沒有什麽可以值得利用的生活規律,早起早睡,坐著單位的小車上班,司機是個四十多歲的魁梧漢子。男人沒有不良嗜好,不抽煙,不喝酒,也沒有生活作風問題。他的兒子,一周回家兩三次。他的妻子是個退休教師,夫妻倆基本沒有**。老頭身體很健朗,唯一的愛好,是侍弄放在陽台上的那幾盆盆栽。

“得想個法子!”姚若夏暗自琢磨著。

第二天是冬至。

上午的時候,姚若夏一大早去花圃買來了兩束**和一盆盆栽。回家的路上,又順道在拐角的五金店,買了微型電鑽、十字螺絲刀、電筆和進口的紐扣電池。

上了樓,姚若夏啃著冰箱裏的麵包,開始工作。

她的麵前放著一部外置型的助聽器,是她自己公司的競爭品牌,良好的性能,有時候甚至連姚若夏都得佩服。

她看著說明書,回憶著學校裏學到的知識,一張助聽器的結構圖紙,在她的腦海中浮現。哪有細小的接觸線,哪裏需要倍加小心,姚若夏了如指掌,沒用多久,一個由金屬盒包住的小玩意製成了。姚若夏給它起了個名字,叫“順風耳1號”,隨著技術越來越嫻熟,還會有2號,3號,不過現在已經足夠了。這個小東西,可比市場上能夠買到的任何竊聽器,都更有效、更安全、更“長壽”地來完成竊聽任務。

她把盆栽裏的土壤挖鬆,倒出綠色的植被,試了試位置,然後在花盆的壁上,用微型電鑽鑽出了一個芝麻大小的洞來,再將“順風耳1號”**在外的接收器,從裏麵送向洞外,再把多餘的部分剪掉。姚若夏重新埋上了土和植被,除非花盆破碎跌落,否則誰也不會發現,會有人把竊聽器埋進花盆的土裏。

就算到時候發現了,該結束的事情也都應該結束了。

姚若夏捧著**,打了一輛車,朝郊外駛去。

這是一座寢園。節日裏,人滿為患。周邊省區的風俗,冬至是落葬之時。

空氣裏到處傳播著慟哭和低泣,鞭炮聲此起彼伏,宗教音樂縈繞耳邊,姚若夏看見黃色大袍的僧人在作法超度。她看著路邊的小石碑,上麵刻著不同片區的名稱和編號,根據年代的不同和價格的區分,呈現出相差迥異的質感。

16,17,18,19……姚若夏心裏默數著編號,在柳園21號跟前停了下來。

陵墓看上去有些年頭了,起碼十年以上,墓碑已經失去了光澤,但很幹淨。這排墓碑跟前,還有另一戶人家前來祭奠。

她在路邊的椅子上坐下,墨鏡沒有脫,那戶人家始終在她的視線之內,姚若夏耐心地等候著,她不想讓人看見,哪怕隻是陌生人。

過了一會,祭奠的人走了,姚若夏站起身來,冬日的陽光照在她的身上,像是一層光芒圈在她的身外,她走了進去。

墓碑上刻著一個叫鄒國慶的名字,按照生卒年來算,死的時候他剛過三十,照片看上去卻像蒼老的老年人,即使是遺照,也形容枯槁,毫無生氣,墓碑上沒有家屬的信息,他孤零零的住在這座墳裏,也許除了姚若夏,再也不會有人來看他了。

姚若夏站了許久,像是一座鑲在水泥地上的雕塑。

中午時分,李從安和一幫同事吃著火鍋。桌上放著血紅的牛羊肉片,桌邊的菜架上還有貢丸、蝦丸、綠色蔬菜、豆腐皮等。桌上沒有放酒,因為還在班上,一行人喝著飲料或茶。

萬吉朋見到了棺材仍然不落淚,在確鑿的證據麵前死活不招,還大聲說自己是冤枉的。事後李從安特地去查了查他所說的那個電視劇,情節都對,也是首播,但李從安還是多了個心眼,上網一看,果然網上已經有了全集。

準備得還挺充裕,但一個貨車司機會做得那麽細致嗎?電視劇的情節雖然說對了,依然無法撼動像鐵一樣的證據。比起這些小問題,李從安更多的是種深深的挫敗感。他居然沒有識出一個貨車司機的謊言!先前的猜測,已被證實是不可能的,白素梅母子案發時,確實是在學校。萬吉朋做了這些,居然能夠表現得像沒事兒一樣,騙過了自己的火眼金睛!

會不會是另有他人?陷害萬吉朋的不是白素梅和邢越旻,而是另有其人?李從安仍然不死心。但很快這個念頭又被動搖了,這次是經驗,劉一邦隻是一個無業遊民,和萬吉朋一樣都是“底層”人士。這一階層謀殺案的動機往往很直接,沒必要繞那麽多圈子,興師動眾。

可如果隻是普通的貨車司機,沒有受過抗壓訓練,萬吉朋的心態為什麽能夠做到那麽好呢?還有邢越旻,他的兒子甚至更加技高一籌,居然懂得用技巧來掩飾自己的謊言!

這些個矛盾像春蠶一樣,蠶食著李從安的好心情,疑問、沮喪外加一點點氣憤,讓他不是很心甘情願地準備結案。

畢竟等著他們去辦的事情還有很多,不能在一個證據充分的案子上鑽牛角尖,究竟有罪沒罪,等著法院判斷吧。

出了火鍋店的門,李從安剛想鬆一口氣,就接到了電話,說一個居民小區裏的竹林裏發現一具女屍。

李從安帶著隊伍,匆匆趕了過去。

楊靜靜已經到了,李從安再次不可避免地出了現場。這回別說是他,就算職業法醫也皺起了眉頭。

李從安看著楊靜靜的表情,就知道事情不妙,他耍了個小聰明,橫在了她和現場的中間,背對著屍體,“楊大夫在,什麽蛛絲馬跡都逃不過去!”他給楊靜靜帶著高帽,言外之意,看看屍檢報告就可以了,不用直麵那具屍體了。

“凶器是把鋤頭,正中麵門,不用我再多說了吧,通俗一點講,死者被砸了個稀巴爛!”

對於一個專業的法醫來說,能夠觸動到她,以至於置專業術語不顧,用老百姓的話來形容一具謀殺案的死屍,悲慘的程度可想而知。李從安慶幸父親沒有心血**,讓他做一名法醫官,那樣的話,李從安非被逼瘋不可。

“是第一現場,殺人的第一現場,那裏有個廢棄掉的簡易灶台,以前附近造房子的建築工留下的。”李從安順著勘查人員的手指望過去。一個方形的由紅色磚塊搭成的灶台蹲在那。它的一邊已經塌陷了,但仍然看得出來它原來的形狀。正中間開了一個口子,應該是放柴火的入口,現場一片狼藉,磚頭散落得滿地都是,看磚頭數量,應該灶台邊原來還有別的什麽小建築。

“有人用磚頭把灶台的幾個口子都封上了!”

“哦。”李從安還沒有聽出什麽來。

“是在死者被埋進灶台之後。”

“你的意思是說,她死了以後被埋起來了,不是說是第一現場嗎?”李從安聽出了問題。

“不是死了之後,是活著的時候,我們在灶台內部的磚塊上看到了劃痕,應該是死者被關在裏麵的時候自我救助造成的!”

“死者被活活地封在灶台裏?”李從安有些頭皮發麻。

“她的腦後有鈍器傷,應該昏迷了之後,才被移到這來的。”

什麽事情,會導致如此大的仇恨啊,活埋了不說,還要等她醒過來之後,再用鋤頭把她砸個稀巴爛?李從安心裏不禁在想。

“死者身份有線索嗎?”

“有的,”楊靜靜補充道,“在她的褲子口袋裏,發現了學生證,桐州大學計算機係二年級的學生,叫什麽來著,等等,”楊靜靜翻到了報告的第一頁,上麵寫著死者的名字,“哦,叫張慧佳。”

“誰?”李從安差點沒跳起來。

“怎麽了?”楊靜靜看著他,被他這個過度的反應嚇了一跳,她確認了一下手上的記錄,“張慧佳,弓長張,智慧的慧,佳人的佳,怎麽了,你認識她?”

“你帶我去看看屍體!”李從安冷靜下來,但仍然一臉詫異。

屍體被裝上了擔架,上麵有一塊白布,法醫助理掀開了它,露出了血肉模糊的臉。

李從安轉過頭來,“如果要確認她就是張慧佳需要多長時間?”屍體麵目全非,看臉基本分辨不出什麽。

“還不算徹底毀容,如果有死者照片的話,對比一下應該馬上就能得出結論,再加上家屬認屍,八九不離十!”楊靜靜憑著經驗很有把握地回答道。

李從安安排著手下,走訪附近的群眾,看看有沒有目擊者,自己則帶著另一隊人馬,去往桐州大學。

他沒有想到張慧佳居然死了!現在失蹤案變成了命案,案子自然而然就從老劉那,轉到了自己手上,李從安自然而然也就第一個想到了邢越旻。

他曾經在這個張慧佳有沒有去找過他的問題上,撒過謊,現在李從安可以“光明正大”地把自己的判斷作為第一偵查方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