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對白

第二天一早,李從安剛回到分局,值班的民警告訴他,萬吉朋的老婆和孩子已經等了他挺長時間。“天還沒亮就來了!”

李從安笑笑,拍拍那位民警的肩膀,民警告訴他人在會議室裏,李從安走進長廊,還是決定去會會那對母子。

白素梅紅著眼窩,比昨晚憔悴了許多,應該是一夜沒睡。她看見李從安,站了起來,身旁還坐著一個少年,十七八歲的樣子,戴了一副黑框眼鏡。

“長得像媽媽!”李從安隨即反應過來,昨晚的審訊已經了解到,這是二婚家庭,孩子是母親帶來的。

“我丈夫他怎麽樣?”白素梅急切地問著。

李從安不好說什麽,“正在查!”

“他雖說脾氣不太好,但絕對不可能去殺人的,況且我們無冤無仇!”

李從安聽著,心裏卻在想,邢越旻跟他的這個繼父關係一定不好,出了那麽大的事兒,他居然無動於衷。

“他雖然和鄰居們吵架,但最多也隻不過推搡兩下,絕不會殺人的,他是個貨車司機,整天風裏來雨裏去的,有時候心情會不太好,但絕不會衝動到去殺人的!”白素梅說得很肯定。

“你昨天說你去學校給兒子換寢室了。”李從安指著邢越旻。

“嗯?哦,是的!”白素梅沒料到李從安突然問了一個別的問題,她的語調弱了點,身子不由自主地往邢越旻那邊傾了傾,盡管很快她就恢複了原狀,但李從安還是看出了其中的端倪,他突然想起來昨晚,白素梅提到兒子的時候,也有個突兀的行為。

她在撒謊!

李從安轉過頭來看著邢越旻,“寢室都換好了吧!”他盡量不讓自己的語氣過於生硬。

“嗯?”他也愣了一會兒,臉上有點吃驚,“是的!”

這對母子是有問題的,李從安下了結論。

他不知道這對母子為什麽要撒謊,是因為有其他的難言之隱,還是與這件案子有關?看白素梅的表現,似乎對萬吉朋的落案,還是挺關心的,“你和這個丈夫結婚多久了?”李從安看了看邢越旻,他對這個問題沒什麽反應。倒是李從安自己覺得不妥,當著孩子的麵,問及母親的婚姻,終歸有些尷尬。

“差不多五年了!”白素梅回答得很大方。

“你們夫妻關係怎麽樣?”李從安忍不住還是又問了一句,他對這對母子不太放心。

“嗯?”白素梅坐在桌子背後的椅子上,李從安的位置離桌子有點距離,這是為了能夠將更多的視線,落在對方的肢體上,包括大腿。

白素梅在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候雙腿合並了一下,這是“防衛反應”,當人感到威脅時不經意的行為表現。倒不是每個人都會有這樣的下意識行為,根據不同的心理素質、性格或者社會地位,做出的反應都會不同,但李從安還是從這一細微動作中,感覺到了白素梅的緊張。

不過他並不認為這有什麽價值,“不用緊張,”他直接點破了白素梅的壓力,“這隻是警察的例行調查!”

李從安遇到過很多這樣的“防衛過當”,當警察在詢問一起謀殺案時,誰都難免有些不自然。他可不想讓白素梅過多地防備自己。

“關係還是不錯的!”白素梅平靜地說。

沒有任何非語言信息的透露,可李從安還是覺得她在撒謊,這次不為什麽,隻是第六感,李從安總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覺得他們的夫妻關係並不和諧。

“警察同誌,會不會是什麽誤會?”白素梅問的很矜持,聽上去像是沒什麽底氣。

原本李從安不想說的,也不能說,這是案情,況且白素梅的身份也很特殊,但李從安突然靈機一動,覺得還是要再試探下她,“那雙鞋和現場留下的腳印相符,”李從安邊說邊想著,這也不算是違反紀律,昨天對比鞋印的時候她就在場,“而且你家那扇窗,偏偏昨天開著,照你的說法,以前一直是關著的。”

白素梅有些愣住,這在行為學上叫“凍結”行為,其實不用專業分析,憑感覺就能知道她有些不知所措。

估計她還沒反應過來,窗戶開著意味著什麽?不過這不是重點,李從安緊緊的盯著白素梅的表情,說出最重要的話,“有人在劉一邦家做了案,然後從後窗的樓梯爬到了你家!”

這點是白素梅之前沒有得到過的信息。

“什麽?”

白素梅眉毛緊皺,左嘴角微微的歪斜,稍稍轉過了腦袋,將右耳轉向李從安一側,所有的跡象都表明,白素梅陷入驚訝當中,仿佛自己聽錯了,所以本能的把耳朵靠近說話者,來求證是否真的是誤聽。

這意味著白素梅不知道這事?!——如果真的是萬吉朋做完案後從樓梯爬上來的話。

“怎麽可能?”白素梅又加了一句,這次李從安還在她的臉上讀出了恐懼。一瞬間,這起凶殺案和她家有千絲萬縷的聯係,幾乎成了鐵板釘釘的事兒。

白素梅僵持在那,從上下的語境理解,她這次的“凍結”行為,是因為腦海中正想要捋清究竟發生了什麽,而導致忽略了身體的行動。

白素梅僵持的很不自然,說明她一直在回想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麽,“確定了嗎?”她又問道。

“基本確定了,那段樓梯上有著人踩過的痕跡,而且痕跡很新鮮,和劉一邦被害的時間不會有啥大的出入!”

李從安說著,一邊依然被原來的問題困惑著,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那萬吉朋實在是太不把警察當回事了吧。

白素梅嘴唇微微啟動著,李從安知道她正在醞釀著說辭,她肯定想到了什麽,但卻不知道怎麽來說。他並不著急,也不說話,隻是安靜的等著。這時候,李從安反而希望白素梅能夠給出些合理的解釋,否則,開句玩笑話,這案子破的太沒有“技術含量”了。又過了一會,白素梅終於準備開口了,李從安看見她咽了一口自己的唾沫,說道,“那也許,也許真是他幹的?”

現在輪到李從安驚訝,他沒想到白素梅會這樣說?!白素梅在說這話的同時,再次身體往邢越旻的方向不自己的靠了一靠。

這代表什麽?

李從安有了自己的想法,他不想過多地浪費時間,便說了一些安慰的話,有關國家的政策,還有一些客套,有點強硬地送走了這對母子,“有消息,我會通知你們的,還是那句老話,警察不會冤枉一個好人,當然,也不會放過一個壞人!”

看了看表,上午八點半了,接著審,還是再去走訪一下鄰居?他堅持自己的觀點,白素梅這對母子是有問題的,所以白素梅的一麵之詞不足為信,與其在這裏分辨她有沒有說真話,不如聽聽旁觀者的意見。

正想著呢,門外說有人找,李從安出去一看,是賀北光。

賀北光夾著個小公文包,活像個皮包公司的老板,頭發梳得鋥亮,不像是律師,倒像是包工頭。這個從小學一直到高中的同學,自從大學選擇了不同去向,就不怎麽聯係了。李從安記得就算上學的時候,兩人也不怎麽交流。上個月同學會的時候,才算是多年以後的重逢,聽說他考了個律師證,剛從北京回來不久,在本市開了一家律師行。

“你怎麽來了?”李從安摸了摸自己的喉結,笑得很自然,走上前把賀北光迎進了門。

“在附近辦個案子,順帶過來看看你。”賀北光從荷包裏掏出了中華煙,遞了一根過來。

“什麽案子?”

“嗨,就點捏蔥扒蒜的瑣事,不值一提。”

“看你這樣子,挺矯情的!”李從安揶揄著賀北光的穿著。

“這年頭人不就靠點衣裝,你要穿得跟民工似的,都沒人理你!”

“我們才是民工的兄弟,民警民警就是民工他哥,掙的少幹的多!”

賀北光笑了,“不過說實話,我也挺納悶的,你怎麽就當上警察了,我記得你小時候都打不過我,現在居然腰裏別著槍,滿世界扇小偷耳光!”

“原來你就這麽看我們人民警察的?現在打人可犯法!”

“拉倒吧,糊弄誰呢,”賀北光不信,“說正事,吃個飯吧,一塊兒!”

“啥事啊?”李從安警覺起來。

“別慌,不找你借錢,也不找你辦事,不就吃個飯嘛,怎麽說也是一個係統裏的。”賀北光翻著白眼笑得更放肆了。

這話說得李從安倒是尷尬起來。

“忙不?”

“忙!”李從安沒客套,這是實話,正說著呢,門口說又有人找。

賀北光看出來了,他是真忙,“行了,不打擾,回頭再約吧,反正你記著這個事,留個空出來。”

李從安答應著,送賀北光出了門。途中說了些道歉的話,“是真忙,都說不上兩句話!”

“我知道!”賀北光在李從安的胸口打了一拳。

李從安送他上了出租車,回過身來,民警說找他的是邢越旻,他和母親分開之後又折了回來,說是有件事要對李從安講。

邢越旻坐在公安局會議室裏,耐心地等著。他跟白素梅說回學校去,轉頭從巷子裏鑽了出來,回到了公安局。他的心髒有些不舒服,在這樣的壓力下有點不適也很正常,周末要去做推拿了。從生下來開始,邢越旻仿佛就是一個“不健全的人”,因為脊椎上那塊多出來的骨頭,所以邢越旻從小就不能參與過多的運動,當別人的童年都在田間摸爬滾打的時候,他卻隻能躺在**看書。

不過這樣也好,這給邢越旻帶來了另一個世界,除了熱衷數學之外,邢越旻的閱讀範圍很雜。親生父親還在的時候,倒是很鼓勵他看書,這和父親本身就酷愛閱讀是分不開的。邢越旻的親生父親趕上了十年浩劫的尾巴,沒機會念書,所以把滿懷的希望都寄托在兒子的身上。

邢越旻有很多藏書,除了數學,他最鍾愛的還是故事類的讀物。也許是為了彌補少年充沛的精力無處釋放的缺陷,他把自己的童年都虛構在那些小說情節上了。

“算是入夥了嗎?”現在,邢越旻看了看窗外,在問自己。他願意用浪漫的情懷,來雕飾眼下發生的這些匪夷所思的事情。

“她是誰呢?有多少人,還在這個城市嗎,她長什麽樣,多大了,為什麽會找上我?”一連串的問題興奮地湧來。

“差一點就‘抓’著她了!”邢越旻轉過頭來,坐在那想著心裏的事兒,他有點喪氣。一切都在安排之下,拖住了母親,讓萬吉朋沒有時間證人,還有那雙鞋,後窗那截廢棄的樓梯,那個女人似乎一步一步地把眼前的這個警察,引到了萬吉朋的麵前。現在還有最後一個環節,還有最後一個環節,萬吉朋就永世不得翻身了。唯一有點遺憾的是劉一邦的死,邢越旻有點惋惜。坦率地說,他還是挺喜歡樓下的這個男人的。不過這一切現在都已經不重要了!

門外傳來了腳步聲,邢越旻側著耳朵聽,是往這來的,他端坐起來,背向著窗戶,不讓已經升起的太陽,把耀眼的光芒射在自己的臉上。

門被吱呀一聲推開,進來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理著平頭,高高瘦瘦,之前他們已經見過了,邢越旻覺得這個叫李從安的男人,說話的聲音比實際年紀要成熟些。

“你好!”李從安走到了對麵,拉開一張桌子,坐了下來,“你有事找我?”

“嗯!”邢越旻回答著。

注意自己的語氣、語調,時刻都克製住自己的身體,包括手指,大腿,不要有無謂的抖動;盡量保持勻速的呼吸;哪怕很怪,也寧願不要做任何企圖掩飾的表情。那個人可以看穿你的一切,除非你什麽都不做。他想著女人對自己的告誡。

“不能掉以輕心。”他對自己說。她說得沒錯,這個警察會通過突如其來的提問,擾亂自己的準備。前麵差一點就露餡了,也許已經露餡了,母親為什麽要撒謊呢,也許是為了保全她的麵子?難道兒子被人欺負是一件很丟人的事嗎,為什麽要去撒這個謊。剛剛和那個警察眼神對了一下,就知道他已經開始懷疑了。不過沒關係,沒有挑戰,就無法得到捕獲‘答案’後的快感。

“現在應該怎麽辦?對,要注意‘動機’,這是李從安識謊的第一步驟,自己要時刻準備鋪墊一個語境,讓他相信這個‘動機’,讓他相信自己所說的一切都是合情合理的。”

“盡管他也算是——我的父親,”邢越旻說,“但我想我發現了他殺害劉一邦的凶器了!”

邢越旻心跳得很緊,他知道現在已經無法回頭了。

李從安沒有說話,臉上也沒有任何吃驚的表情,邢越旻不知道這是不是因為受過訓練的緣故。他不自覺地咽了一口唾沫。

“該死!”他懊悔地想,任何一個小差池都有可能導致前功盡棄。人的很多行為都是下意識的,無法控製的,這正是李從安識破謊言的根本,雖然沒有辦法避免這些下意識的行為,但卻可以誤導他。

“如果真是他的話,要槍斃嗎?”邢越旻又咽了口唾沫,這次是故意的。他盡量讓兩次的強度一致,不知道能不能過關。女人說過,下意識地咽唾沫是也因為壓力所致,在特定的語境裏麵,有經驗的識謊者很容易辨別出這是生理還是心理反應。

知道自己的繼父將會被送上刑場,應該也會有同樣的反應吧?

接下來該怎麽做?應該什麽都不做,反過來看看他是什麽反應,結果他卻依然麵無表情?這又是什麽圈套?他隻是平靜地說了一聲,“哦,是嗎?”,仿佛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是的,我在家地板的隔層裏,發現一把匕首,上麵帶著血。”邢越旻小心翼翼地說著,他保持勻速的語速,既不能太快,又不能太慢,過於流利會讓人識破這是早就準備好的,遲緩又難以控製麵部的尷尬。

“隔層裏?”

“隔層裏,”邢越旻看著李從安,他現在也得時刻注意著對方的表情,邢越旻發現這並不是一件很難的事兒,隻要細心,果然與女人所說的那樣,非語言行為往往更能透露人的內心所想。

“這是什麽意思?”

“我家是木地板的,時間長了,有一塊爛了一個坑,換過新木板,中間有個空擋可以放東西,我記得我媽開玩笑說過,防小偷,這倒是個藏存折的好地方,我回家發現地板有些不對,而且正好發生了這事兒了,第一個反應就是去看看,結果發現這把刀。”

“哦,原來是這樣,那何以見得這就是殺人的凶器?”

又是一個突如其來的問題。邢越旻知道,李從安的目的不在於自己的回答,而是在於自己聽到這個問題之後的反應。

女人說,去編造一個最簡單的發現凶器的場景,寧願讓其懷疑這個事實有多麽不合理,也不要編造一個複雜的謊言,讓其有“可乘之機”。法律講的是證據,就算陷害萬吉朋的手段有多麽的拙劣,漏洞百出,鞋印、樓梯,這一切都不重要,還有即將在匕首上可以提取到的萬吉朋的指紋,隻要證據確鑿,萬吉朋就一定會百口莫辯地被送上刑場。

“上麵有血,恰逢又遇上這樣的事兒,我想應該是吧!”邢越旻用幾乎沒有回答這個問題的措辭,來回答了這個問題。

“不管怎麽說,他也是你的父親。”李從安果然問到了。

“你是問我,為什麽要告發他?”邢越旻反問道。他回憶起萬吉朋的種種,眼神開始充滿了憤怒。

“這時候要用你真實的感情告訴對麵那個警察,你就是這麽想的,並且就是準備這麽做的。”他頭腦中回想著女人的話。

“我原本就想殺了他!”他狠狠地說。

對方明顯愣了一愣,這回連邢越旻也看出來了,最直接的理由,往往最能夠讓自己開脫,女人說得沒錯!

與其說邢越旻看到的是李從安眼中的驚訝,不如說是迷茫,他在迷茫,已經失去敏銳的判斷力了,這樣很好。

隔了好一會,未料李從安突然說道:“你在撒謊!”

就像晴空霹靂,打在邢越旻的頭上。什麽?難道被他識破了?他看著對方,李從安正死死地盯著自己的臉孔,就像看放在顯微鏡底下的一枚細胞。哪裏出了問題,不可能被識破的。女人說過,按照這個步驟,他是不可能識破謊言的。問題出在哪,邢越旻的心快跳出來了。他依然盯著自己,是的,盯著自己。

等等,這眼神是什麽?不是確認,不是在確認自己對這個問題的答複,而是在探究,在觀察。

他突然明白過來,李從安沒有識破,他隻是在試探自己,這又是一個圈套。

邢越旻幾乎咬牙切齒,一字一頓地說著,“我沒有!”

又是一陣沉默,李從安看看他,最終鬆下了一口氣,摸了摸自己的喉結,“如果這樣的話,你和我去錄一份正式的口供吧!還有——能告訴我為什麽你想殺了自己的父親嗎?”

邢越旻也鬆了一口氣。

可正是這樣的結局,讓邢越旻被另一個問題,更加深刻地困擾著。這個女人究竟是誰?

李從安坐在吳越人家一樓靠窗的位子。天色暗了下來,他看看表,時間快到了,拿出手機想催催姚若夏,號碼找了一半,想想還是算了。她剛下飛機,算算時間,現在應該就在路上。服務員禮貌地站在一邊,等候著他的吩咐,李從安笑笑,“待會再來吧,人還沒到齊!”

服務員拿著菜單轉身消失在長長的走廊裏。這座江南風格的飯店,店鋪裝潢很有特點,不是大幫哄似的全都堆在一個大廳裏,而是由木製的屏風隔出一個個小空間,曲徑通幽,讓人不由自主地放低了聲音說話。李從安圖的就是清靜。待會賀北光也要來,李從安特地留了今晚的時間,即陪了老同學,也不會冷落女朋友,一舉兩得。

人還是沒到,趁著這個空當,李從安回想了一下今天的進展。可以這樣說,案子有了重大的突破,邢越旻提供的那把匕首上,提取的指紋也與萬吉朋一樣,這案子基本上鐵板釘釘,唯獨差的就是萬吉朋的供述了。

原本他想再次提審萬吉朋,可是一轉念,決定還是再放一放。李從安總覺得結果來得太輕易,太輕易獲得的結局,讓他心裏不踏實。他突然冒出個很奇怪的想法。

問題出在那對母子身上,尤其是邢越旻。與他的對話,看不出什麽問題。但問題就在這,邢越旻的陳述,非常地不自然,不是漏洞百出,而是滴水不漏。

李從安沒有遇到過這樣的情況,識別謊言並沒有固定不變的標準。個體差異,以及談話環境等眾多因素,都有可能造成各式各樣的小動作,但這些並不代表著他在說謊。海關被警察叫住的客人,呼吸急促,緊張,可能並不是因為他的包裏裝有走私品,而是他看見警察會產生莫名其妙的壓力。這些都會造成誤差。也隻有這樣才算正常。可邢越旻的一舉一動都在透露著自己“沒有說謊”的信息,仿佛參照著一本識謊心理學的教科書來的。

在這種情況下,除非邢越旻少年老成得厲害,否則沒有問題就說明很有問題。

再說,還有一件很匪夷所思的事兒,邢越旻居然一直都想殺了自己的繼父。按他的說法,這個繼父一直毆打他,所以才有了殺掉他的想法。這個動機很樸素,但是不能說完全沒有可能。有很多二婚的父母,並不能處理好與繼子之間的關係。然而這還是有問題的,邢越旻為什麽要提這點呢?在為自己“出賣”父親,找到一個合理的理由?而且他還主動去尋找匕首,並毫不遲疑的交給了警察,仿佛迫不及待的要把自己的繼父送進刑場一樣?如果他提供了凶器,什麽都不說,李從安反而有了聯想的餘地,覺得這是可信的。而現在這又是過度證明自己並沒有說謊的表現!

反正很不自然。

他突然想起來,白素梅提到案發那天,兒子換寢室的事兒,也有著非常突兀的非語言行為,她不自覺地靠近她的兒子,而且還有在說到她家窗戶的時候,她也有這樣的小動作,這是一種本能,母親護犢的本能,當然她不可能像一頭豹子一樣,橫在野牛和自己孩子的麵前,但這還是看得出來,母子的感情非同尋常。

母親看到兒子受虐會不會因此而痛恨萬吉朋呢?

這對母子很有問題!

會不會兩人聯手起來陷害萬吉朋?李從安冒出的就是這個想法。

這個想法很突兀,就突然一下子出現在他的腦海中,也沒什麽證據,可一旦形成,就像一根肉刺,不拔出來,讓人不舒服。所以李從安沒有提審萬吉朋,而是按照原計劃去了他的家,李從安還是想從周圍的鄰居那了解更多的情況。

原來這對再婚的新婚夫婦,是一年前才搬到這個地方的。據說原來的家離這不遠,這房子的房東是個寡婦,八十多歲了,身體不便,被家人送進了敬老院,老人沒有勞保,所以她的兒女就把她的房子賣了,一方麵支付老人的養老費,剩餘的被她的兒女提前繼承了。當然這些都是鄰居們的猜測,具體賣房的動機是什麽,誰也不知道,也不是重點。李從安更多的是想要了解萬吉朋和劉一邦。

聽鄰居們一說,李從安才知道萬吉朋和劉一邦倆還真是格格不入的兩個人,現在他有點相信為什麽萬吉朋要說,“我殺他幹嗎”了。

萬吉朋的口碑不是很好,這個男人秉承了長途貨車司機的臭脾氣,喜歡在晚飯的時候喝酒,喝完酒便倚在搭出來的陽台上,一邊澆著花盆裏的花,一邊抽煙,雷打不動。他享受於此,並且還包括把煙灰和煙頭肆無忌憚的投向地麵。這其中是不是有著頑劣的兒童惡作劇般的心態,隻有鬼才知道。不知道有多少人,猛然間後脊梁一陣灼燒,仰頭痛罵便遭到從天而降的一口濃痰。幾乎周圍的男人都和他吵過架,也打過架,看來邢越旻說他老是揍自己,並不是空穴來風。

唯一例外的就是他家樓下的這個劉一邦,因為劉一邦家的大門,就在萬吉朋家小陽台的垂直下方。所以“遭襲”的機會就更多一些,劉一邦卻從沒有與萬吉明爭吵。好幾次,碰巧“災難”從天而降,萬吉朋擺好架勢正準備和這個文弱的男人較量,男人卻選擇了不可思議的沉默,像什麽事兒都沒有發生過一樣,走進了自己的那間小屋子。

按照鄰居們的說法,這個劉一邦腦子有毛病。

不過這倒給了李從安靈感,也許陰鬱內向的人,反而會做出格的事兒,要麽殺人,要麽招來殺機。但還是沒有證明自己古怪念頭的證據出現,這個靈感反倒證明了萬吉朋殺掉劉一邦的動機,忍氣吞聲的劉一邦沒準正陰暗地想損招報複萬吉朋呢,卻被他發現了,結果被萬吉朋先下手為強殺害了。

可——,如果真是這個推理,那萬吉朋應該是**犯罪,怎麽可能在屋裏一點線索也沒有呢?難道他的作案手法如此高明,可問題是,這樣細心的人,居然在窗台上留下腳印那麽大個破綻,而且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找齊全了他的犯罪證據。

奇怪,實在是太奇怪了……

正想在興頭上呢,背後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

回過頭一看,原來是賀北光來了,李從安想的出神,竟然沒看見客人是怎麽進來的。

“想什麽呢?就你這防範意識,我要是歹徒,你小命已經休了。”賀北光拉開椅子,把小公文包放在了一旁,坐了下來。

李從安笑笑,把賀北光的杯子翻過來,倒上茶。

“服務員!”賀北光大聲的叫著,李從安沒跟他說女朋友要來的事兒,他以為自己到了,人就齊了。

“我女朋友正在路上,快到了,先點菜吧!”

“早說呀,”賀北光露出吃驚的表情,“你媳婦要來?那待會再點吧,回頭菜涼了。——人還沒到齊,待會再點吧。”

服務員被忽悠了兩次,臉色不是很好看。

“沒事!”李從安說道。

“沒事!”賀北光也說道,“待會再點吧!”

“不好意思啊!”李從安對服務員道著歉,他給賀北光遞過去一根煙,“在忙什麽呢?”

“瞎忙!”賀北光接了過去,點上,兩人閑聊起來。賀北光最近在忙一件民事案子,一個十七歲的小女孩,剛剛死了爹,家裏保姆死賴著不肯離開家,小女孩在兩個叔叔的慫恿下,把保姆告上了法庭。原本保姆也隻不過是個被雇傭者,要你走也是很正常的事兒,可案子查下去才知道,那根本不是保姆,二十年前就跟小女孩的父親有婚姻事實了,隻不過一直沒辦結婚手續。現在人一死,為了那套房子,一家人都反目成仇了。

“顧不得親情了,都是錢鬧的!”賀北光搖搖頭。

聽上去還真是挺無聊的,又是二婚惹出來的麻煩!

“你在查什麽案子,刑事案?挺帶勁的吧。”賀北光把頭探了過來。

李從安笑而不答。

“你的案宗跟我說說,”賀北光抱怨地說著,“怎麽說我也是業內人士,不算外人,幫你出出主意又不會犯什麽錯誤?”

李從安轉念一想,這倒也是,有很多法律問題,倒還真要討教眼前的這個律師同學。

“這事危險。”當李從安把萬吉朋的案子大致說了一遍之後,賀北光這樣評論道,“按你們現在掌握的線索,證據確鑿,不判他死刑,都對不起法律。我知道,不就是沒招供嘛,可中國不唯口供論,說什麽不重要。而且就算用到識謊儀,一般情況下,也隻能參考用,不能用來上庭,就算能上庭,那也是測出他有沒有撒謊,而不是反推,不是說沒測出說謊,就能證明萬吉朋是無辜的。”

這些道理,李從安其實自己也懂。沒有什麽建設性的意見,李從安有些失望,不過,他決定還是要去看看,去邢越旻的學校看看。如果確定那對母子在案發的時段,果真在學校換寢室,也就證明自己的古怪想法是錯誤的,那也就死心了,可以移交到檢察院了,當然,這都要到明天再說了。

“那姑娘不錯!”賀北光笑嘻嘻地指著窗外,一個約莫二十五六歲的姑娘,從出租車上下來。穿著奶黃色的風衣,牛仔褲,皮靴,辮子紮在腦後,她從後背箱取出了紅色的拉杆箱。

李從安笑笑,心裏卻有一絲得意。那姑娘,從大門進了飯店,遠遠地問著服務員,然後看向這邊,一路微笑地走了過來,在賀北光驚詫的表情下坐了下來。

“這是我的女朋友姚若夏,”李從安介紹著,“現在真的可以點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