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赴約

對刑警和罪犯來說,下意識的警覺是一種習慣使然。下意識的警覺是對一件事的專注並調動以往經驗而產生的一種嗅覺。刑警抓住下意識警覺並以此為契機往往會得到意想不到的結果,而它能給人帶來的啟示,也許是在此之前怎麽想都不敢想的。

李從安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要故意打翻餐桌。就在他轉頭的一瞬間,他看見姚若夏古怪的表情,她的鼻翼膨脹,從行為學的角度來說,姚若夏正麵臨著巨大的憤怒,正在為自己所要做的某個決定,醞釀情緒。這就是下意識的感覺,李從安隻是感覺她會對父親不利,至於為什麽,他自己也說不上來。

他轉過頭來,突然發現她已經去了很久,“姚若夏呢?”他本能地喊了一聲。父親也抬起頭來。

“可能沒找著,我去看看!”李從安補了一句,他不想讓父親也發現自己隱約懷疑中的一些東西,更想逃脫這壓抑的氛圍。

可李從安並沒有如願,迎著他的腳步,傳來敲門聲。這回輪到李從安的心猛地一抽,“回來了?”

李從安感覺自己身上在冒著冷汗,他不知道該如何應付這樣的局麵,也許這是他一生中,最彷徨最煎熬的時刻,而且這一切又必須在父親麵前,做到不露聲色。

李從安邁了兩步,手心冒著汗,打開門,門外卻是值班的民警,手裏捧著一堆水果汁。

“隊長!”民警看著他,李從安探頭出去,“姚若夏呢?”

“不知道啊!”民警一臉茫然,“嫂子不在裏麵嗎,是她讓我買的水果汁,我還以為她在裏麵呢,我沒見著她啊!”

李從安拿出了手機,姚若夏的電話已經撥不通了。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這種預感來勢洶湧,湮沒了李從安所有的情感,現在他感到後脊梁骨有股涼氣躥了上來,頭皮發麻。

他強裝鎮定,把民警手上的水果汁接了過來,放在桌子上,“你先休息休息吧!”他對父親說,父親沒有應答,仍然斜躺在**看著窗外。

李從安不知道該如何來安慰父親,他慢慢倒退著出了門,關上,壓低著嗓子對身旁的民警說道,“再叫兩個人過來,從現在開始,除了我誰也不能進去!”

“沒有閑人進出過病房啊?”民警疑惑地說著,他以為隊長正在責怪他擅離職守。

“我是說任何人,包括姚若夏!”

李從安又打了一次姚若夏的手機,可依然關機,他重新撥了電話,一邊吩咐著加強保安,一邊走出走廊,坐電梯下了樓,然後開車轉出了醫院。

李從安回到局裏,第一件事情就是拿出當年鄒萍的照片,那張模糊的一寸照上,紮著馬尾辮的小姑娘,在泛黃的歲月裏表情木然地看著李從安。這是一張年代久遠的相片,它的背後塵封了一段往事,而李從安現在已經知道了這段往事的來龍去脈。

人是主觀的動物,當你刻意拒絕接受相片裏的小姑娘酷似某個人的時候,往往就會得出否定的結論。但如果先入為主地要將某個人與她去做比較,就又會和先前的結論截然相反。李從安努力讓自己做到客觀,可越看越像!

他的手似乎都在顫抖,握著老相片,仿佛捧著一塊火紅的烙鐵。他把照片鎖進了自己的抽屜,想想不對,又打開,把帶有照片的卷宗放在了一遝文件的最下麵,然後重新鎖上。他站起身來,問著不遠處的民警,“成年鄒萍的模擬畫像出來了沒?”

“這事我不太清楚,得問問輪胎!”民警抬起頭回答李從安。

“輪胎人呢?”

“沒見著,可能在痕跡科,也可能出去吃飯了!”民警吃不太準。

李從安從桌子背後繞了出來,他決定自己去看看。出了門,左拐,走在分局的走廊裏,李從安現在迫切想要得到一個並不想得到的結論。

痕跡科在四樓,門虛掩著,裏麵的痕跡工程師正在忙著自己手上的活,看見李從安進來,打著招呼,他正在顯微鏡底下比對一塊纖維布的成分,“那個畫像快好了,等我一會!”工程師沒有停下手中的活。

人力有限,過度的工作量,讓他們幾乎沒有停手的時候,李從安不好意思催促,又不得不催促,他在一旁說,“能不能現在就去看看!”

工程師抬起頭,“那麽急?”

“嗯,案子緊急!”李從安搪塞著。

工程師把李從安引到了另一間小房間裏,“負責造型的小王出現場去了,本來昨天就能好的,後來被緊急抽調到現場去了!”工程師一邊解釋著,一邊打開了桌上的一塊白布,桌上立著一尊雕塑的人頭像。

肌膚豐腴,栩栩如生,美麗的橢圓形麵龐,挺直的鼻梁,平坦的前額和豐滿的下巴,麵容平靜地看著他們。李從安不動聲色,“這就是成年後的姚——哦,是鄒萍!”他被自己的口誤嚇了一大跳。

“嗯,八九不離十,因為素材比較模糊,但臉的基本輪廓都在,和長大後的鄒萍,八九不離十,除非她後來整過容!”

“整過容?”

“即使整過容,也不會相差太遠,整容也不可能整到麵目全非,否則那就是毀容了!”

“有沒有可能通過整容,讓她的臉龐顯得消瘦!”

“當然可以,臉部抽脂就行了,很多美容醫院都能幹這活兒!”

李從安找到了問題所在,他走前兩步,用手雙手遮住了雕塑下巴的兩端,而削出下巴的鄒萍就猶如現如今的姚若夏!

這個問題牽絆了姚若夏很久,是的,人不是機器,盡管這個世界努力要把人變成機器,讓他們在流水線上,按部就班地做好自己分內的事兒。可如果人真的可以像機器一樣無情,姚若夏就不會那麽焦灼了。

她不知道自己屬於好人還是壞人,這是智者幾千年來都一直困惑的問題。當姚若夏進入到李從安生命中的那一天起,有一種類似於稀釋劑的東西,在稀釋著她的仇恨。她不知道這種感覺該如何闡釋,反正最終的後果,就是導致她每每在關鍵時刻,下不了手。

再一次退卻了。門外的姚若夏竊聽著李從安父子的對話,他們所說的一切,就像在回放當初的悲劇。姚若夏理應更加憤怒才對,如果沒有他們的“暗箱操作”,父親就不會去盜竊,就不會死於非命,這一切都是他們造就的!

可就在那一瞬間,在李從安的父親說道“放過她”的那一瞬間,姚若夏禁不住眼淚又掉了下來。

她難以言表這種感情。這算什麽?遲來的道歉,還是施舍的寬恕?這句話平息不了自己的殺父之仇,補償不了自己漂泊不定的童年所受的苦,改變不了那麽多年下來苦心經營的複仇計劃。

改變不了一切?可卻偏偏卻能讓她握緊匕首的手鬆下來。

她漫無目的地走在大街上,芸芸眾生與她擦肩而過,在這個陽光底下的城市,姚若夏卻難以找到自己的溫暖,也許她找到了。

“放了她!”這句話著實讓她溫暖了一把,可偏偏這種溫暖的賦予者,正是曾經讓她陷入冰窟的那個人。姚若夏穿越著時空,感受這種冰火兩重天的滋味。

李從安的一點一滴,重新占據了她的大腦。

這個不善言辭的男人,在盡他最大的努力讓自己幸福,姚若夏看得出來,而自己要做的竟是在他最柔弱的地方,捅上一刀。可現在,與其說自己是在複仇,不如說又陷入到了另一種萬劫不複的困境中。

她繼續往前走著,路上的行人依舊,他們各自想著自己的心事兒。對於姚若夏而言,這些行人隻不過都是符號,一張張戴著麵具的符號,像書本上那些冰冷的標點,穿插在她的人生之中。

她想過逃出這個漫無邊際的世界,可世界的盡頭在哪,盡頭的那一端又是什麽呢?

路邊有個板車早早地推了出來。上麵有一個爐子,四周撐起了帳篷,簡易的路邊攤就這樣搭了起來。老板是個三十多歲的女人,穿著厚重的棉襖,生火、擺弄著麵前的器具。她的臉上蒙著漆黑的煤灰,和她差不多模樣的顧客從身後的一個建築工地探頭出來,躍躍欲試。那是些建築工地上的工人,帶著黃色的安全帽,穿著灰色的外套,寒冷的冬季,還穿著單薄的布鞋。他們的臉上有刀刻過一般的皺紋,雙手猶如樹皮,隻有當他們聞到爐子裏傳來的香氣,洋溢出憨笑時,才人讓感覺到他們和這都市裏的人一樣,也會餓,也會渴,也會喜怒哀樂,而不僅僅是扛起這座城市高樓大廈的鋼筋水泥。

一個穿著打扮和姚若夏差不多的少女,經過建築工地的門口,捂著嘴巴,生怕吸進揚在半空的灰塵。

姚若夏停住了腳步,靜靜地看著對麵。以她現在的裝扮,去小攤上買一份炒麵或者喝一碗粉絲湯,完全不會是因為果腹。可誰又能知道,自己小時候,能夠在這樣的路邊攤吃上一碗小餛飩是多大的享受!

姚若夏走了過去,“來碗餛飩!”

“啊,那你要等一會兒,火剛剛生起來。”

“沒關係,我等。”

姚若夏坐在那熟悉的小板凳上,就像當年偎在父親的身旁,看著爐火,不時咽著唾沫,焦急地等待。她仿佛又回到了十歲,一樣的香味兒,一樣的期盼,一樣的溫暖。

往事就像一杯酒,可以醉人。

姚若夏醉了,天空變得昏暗,她絲毫感覺不到這種突如其來的變化。然後天空一下子就暗淡了下來,一片漆黑,沒有星星,也沒有路燈指引,姚若夏站起身來,不像是重新走回了大街,而是走進了曠野裏,迷失了自己的腳步。

這是在哪啊?姚若夏驚恐地問著自己。怎麽會變成這樣,她搖晃著自己的身子,走在路上。聽到了潺潺的小溪聲,算是在驚恐中給她的一絲安慰。

這是在哪兒?她又問了一遍自己。

姚若夏摸索著前行,路上雜草叢生,耳邊傳來細細的聲音,這動聽悅耳的聲響,就在附近,可伸手摸去卻是一根根刺手的荊棘。

突然間,黑色的幕布豁開一條很大的口子。耀眼的金光灼得她睜不開雙眼。姚若夏一陣暈眩,她用手臂遮擋著前方,眯著眼望過去,那光漸漸地柔了下來。緊接著奇跡的一幕發生了。

她感覺自己整個身子都輕了起來,她居然飛到了半空,踮起腳尖掠過樹葉,飛過山穀,正朝著那道金光飛去。

這個感覺真讓姚若夏舒服,這是在哪兒?姚若夏穿過了那道金光,突然豁然開朗了起來!多美的景色啊!姚若夏不禁驚呼起來。

眼前一掃冬的陰霾,姚若夏看見了一片梯田,寬闊的梯田,像是健碩的胸膛。植物在隨風搖擺,伴隨著呼吸的節奏,一派勃勃生機。她聞到了一種味道,輕微的茴香氣息飄**在空氣中,沁人肺腑;看那邊,斜坡和壩子上有如水一般的清明正在散開,樹葉變得從容而寬餘……

姚若夏繼續往上升著,腳下的大地與萬物生機越來越小,霧氣翻騰,她踩著薄雲扶搖直上,衝破了雲海。

天空的遠端,海市蜃樓般的景色正是她的去處,是藍湛湛的天空啊,姚若夏迫不及待地要去往那裏。

可一道閃電劃過天空,它突然翻臉而露出險惡的顏色,台風夾著密雲暴雨,迎麵襲來,姚若夏被豆大的雨水打在臉上,感覺生痛。原先溫柔的小河,洪水潛流。一副可怕的情景。

可轉眼間,台風暴雨又一閃而過了?

姚若夏還沒有來得及適應,強烈的氣流抖動著耀眼的波光,又重新撫摸著她的臉龐,腳下成了一片草原,複蘇的草原泛起點點蒼蒼的顏色。遠處,有幾隻北來的候鳥,也許它們也知道這是張溫暖的床眠,更遠處飛翔來了更多的的天鵝、鴻雁和野鴨,就像一片陰深的雲朵,使這兒顯得更蒼鬱了。

姚若夏慢慢地落在這片天堂一般的草原上,她開心地奔跑在綠色中,如這些飛鳥般無憂無慮。姚若夏往前跑著,跑著,怎麽又回到了一道幽深的峽穀?

這裏望進去,青苔陰鬱地生長在潮濕的岩石上,縫隙中滲出來的山泉夾雜著暗綠,抑鬱淒苦的流淌在陽光背麵的雜石亂礫中,匯聚成一股黑水,奔向更為陰森的黑處……

是進還是退?姚若夏左右搖擺像一個不經人事的少女。這種兩難的選擇,就像一個拔出自己身體上的一把斷箭,終究要血流成河。

但還是要做個抉擇?當她再次恢複清醒之後,冥冥中已不知不覺走到了這個地方。

姚若夏不知道為什麽會來到這,就在她經曆奇幻的那一段時間,她的腳步把她帶到了這裏。依舊是煙火僚繞的人間,炊煙、汗水、忙碌和奔波,人間的氣息撲鼻而來,也許這已經給了她答案!

姚若夏走完這條小巷,站到了門前,拉響了門鈴。

隔了許久,門吱呀一聲開了,阿婆眯著雙眼認出了姚若夏,“姚姑娘來了。”

“嗯,阿婆我來看看你!”姚若夏低沉的聲音說道。

“怎麽了,喉嚨不舒服?”阿婆急切地問道。

“沒有。”姚若夏露出了笑容。

阿婆領著姚若夏進了屋。她已經不止一次來過這裏了。這條幽暗的小走廊,直通老婆婆的住處。邊上的牆壁,石灰斑駁,長時間的曬不到陽光,有一股濃濃的黴味衝鼻而來。老婆婆彎著身子,往前走,走到盡頭,用手摸索著找門上的鎖,插進去,扭開。

屋子裏更是簡陋不堪,一張單人床緊靠牆,對麵是桌子以及放在上麵的電視機,簡易的衣櫃,還有一個已經發黑的碗櫥;角落裏疊著三四把塑料椅,紅藍間隔;轉個身,鼻尖幾乎就能撞到牆上。

阿婆讓姚若夏坐下,姚若夏轉了一個圈,找不到可以坐的地方。

“坐**吧!”

阿婆轉身進了隔壁的廚房,點起了爐子,不一會而端出一碗熱茶來,想必就是她在路邊擺攤時賣的那種茶吧。

“別小看它!”阿婆遞給了姚若夏,“趁熱喝下去,這茶裏我放了花草,能治愈喉嚨痛和咳嗽!”

姚若夏記得,小時候自己咳嗽的時候,父親也會煮類似的茶給她喝。裏麵放著梨子和薑。那味道不是很好,可現在想起來,卻是一種踏踏實實的回憶。那茶療效確實好,甭管多嚴重的咳嗽,一碗下去,第二天保準健健康康地好起來。

沒想到,時隔多年,滿世界瓶瓶罐罐的飲料,現在還有人在用這種土方子。

“嗯,謝謝!”姚若夏接了過來,喝了一口,有點苦,但苦中帶著甜,從舌尖順著喉嚨淌下去,頓時暖遍了全身,“謝謝!”她又說了一遍。

“是我應該謝謝你才對!”

“工商所那邊有消息了嗎?”

“哦,我把你給我整理好的資料全都交給他們,他們說正在查,隻有一有消息,就會通知我的!”

姚若夏對這個消息很欣慰,“上次買來的東西都吃了嗎?”

“吃了吃了,耳朵清爽了很多,那東西吃了有效果啊!”姚若夏笑笑,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這隻是老婆婆在安慰自己罷了。

“生意怎麽樣?”她指了指茶攤的招牌,那是一張裁成成長方形的硬紙板,上麵用美術筆寫了粗粗的“熱茶”兩個字。

“挺好,挺好,這兩天說是有什麽會議,城管不讓擺,所以就沒出攤!”老婆婆看著姚若夏放下的碗,“再喝兩口,趁熱喝才有效果!”

姚若夏端了起來又喝了一口,放下,四處看著,床邊上躺著一個相框,裏麵有張照片,照片裏是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平頭,穿著汗衫,站在山腳下一塊大石頭前麵咧著嘴笑。

“我兒子!”老婆婆說道。

姚若夏拿了起來,原來這就是老婆婆的兒子。

“還有幾年?”她問道。

“還有七八年呢,估計我未必看得到他了!”

這話說的有些心酸,姚若夏安慰著老婆婆,“你身子骨硬朗,肯定等得到那一天的!”

老婆婆微微咧了咧嘴角,“他就是有點傻!”

“別人讓他去幹啥,就幹啥。明知道那是國家的東西,還偏偏去偷。讓他去的那幾個小子都溜了,就剩他一個,這下闖了大禍了!”老婆婆說得有些哽咽。

“你怪他嗎?”姚若夏又問道。

“嗨,有什麽好怪的,都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難道還當做仇人不成。女人有了孩子,從那天起,就是欠他們的!姚姑娘結婚了沒?”

“還沒。”

“像你這麽漂亮的女孩,還沒結婚?男朋友有了吧?”

“嗯!”姚若夏不好意思地回答著,她的腦海中出現了李從安的樣子。

“早點結婚,好好過日子,什麽時候把你男朋友帶來,讓我瞧瞧,阿婆這沒什麽好東西,但總還有些泡茶的秘方,比吃那些藥丸好得多!”

“嗯,他工作忙,有機會我一定帶他來!”

“那就好,那就好!”老婆婆真心地笑了起來。

姚若夏腦海裏李從安的影子卻已經揮之不去了。不知道為什麽,姚若夏現在對老婆婆羨慕不已,起碼她還有個家,有個盼頭。她第一次感覺到家是何等重要,哪怕隻是粗茶淡飯,幾把擦得鋥亮的桌椅,卻能給人安全,給人歸宿感,讓人感覺不再彷徨在冰冷的世界之中。

姚若夏的心裏已經有了決定。

“我們見麵吧。”她最終拿出了手機,按下了這句話,然後找到了邢越旻留給他的號碼。手機上這幾個文字,跳躍著消失在屏幕背後,就像隱沒於沙漠之中的水珠。

“你終於出現了!”邢越旻迫不及待地回複了短信。

姚若夏告別阿婆,走上拯救自己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