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白素梅

得知父親再次受到傷害,李從安第一反應是詢問母親的情況,在得知母親並沒有意外之後,才算有了一點安慰。他急忙開著車來到了醫院。醫院裏的醫生正在做全麵檢查。醫院保衛科的人,覺得父親睡得時間太長了,有些好奇,嚐試著叫了兩次沒叫醒,開始還以為是太累了需要恢複,到了第三次終於覺得有些不對了。

“怎麽樣?”李從安盡量隱藏起焦急,問著醫生,他們已經是第二次見麵了,就在不久前,這個醫生親口告訴他病人已經轉危為安了。

“看上去像是中毒,生命體征都還算正常,隻是陷入了深度睡眠,像是中了什麽麻痹神經的毒!”

“中毒?”

“是的!”醫生說得很平靜,“血液檢驗報告還要再過一會兒才能出來。”

“投毒方式是什麽?”

“可以口服,也可以通過皮下注射,還可以——”醫生沒有說話,舉了舉手裏的輸液瓶,正是父親的。“這個檢測已經出來了,是麻醉劑,能夠讓人在短時間之內進入深度昏迷,”

“有生命危險嗎?”

“不好說!”醫生沒有把話說死,“不過據我個人對這種藥的了解,應該不算最糟糕。”

李從安轉過頭來,值班的民警和保衛科的人顯得很局促,仿佛這一切都是他們的過錯。

“什麽人來過?”

民警拿出了記錄的本子,上麵寫著從李父進院後,來看訪過的病人。一些公安局的領導,還有姚若夏,就再也沒有其他人了。

他是怎麽做到的!

“有沒有一個二十五六歲的年輕女子來過?”李從安說出這句話,自己也嚇了一跳,他知道自己說的是那個鄒萍,他無意當中,居然把劉一邦和父親的受傷聯係在了一起?

兩個人絞盡腦汁地想了一會兒,“沒有,除了嫂子之外,甚至連陌生人也沒來過,這病房就一直沒離開過人!”

他是怎麽做到的?李從安又問了自己一遍,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李從安再次走進病房,又查看了窗戶,和房頂上的排氣扇,沒有人為的痕跡,這裏是十三樓,他總不可能飛簷走壁的進來投毒?

總有些地方不對。他的腦海中不知為何,又浮現起鄒萍小時候的照片。就是她?當年看上去清純的小姑娘,現在究竟變成了啥模樣?李從安突然浮現出一個景象,一個小女孩孤獨地坐在門檻上,深夜裏等待著不會回來的父親,她的眼裏充滿無助和恐懼。

父親幹擾自己辦案,幹擾自己查新民製藥廠,查當年的試藥事件,為什麽?

李從安又一次把兩件事,扯到了一起。

李從安守了一上午,醫生終於傳來了好消息,說情況已經穩定了,經過藥物中和,毒素被排得差不多了,但要完全清醒過來,還需要一點時間。“一天或者兩天,”醫生舒了一口氣,“運氣好啊!”他說。

這也是第二次聽到了。李從安現在最觸動內心的詞就是這個,“運氣好啊”,可這背後醞釀著多大的陰謀?誰他媽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

“要不要轉移醫院?”手下問道,李從安想了想,沒什麽保險的地方。

“再等等!”這也是無奈之舉,隻能多派些人過來了。

“輸液的源頭要查一查,調調監控錄像。”李從安皺著眉頭說,剛剛在輸液瓶的橡皮塞頭上發現了針孔,估計凶手是用注射器把藥注射進去的,難怪病房裏沒什麽線索。輸液瓶很有可能在送來之前,就已經下了藥了。

“再查查指紋!”李從安補充道。

但他並不做太大的指望。排查的範圍很大。輸液瓶被標上號,放在護士室裏起碼兩個多小時,才被插上導管用在父親的身上。此前任何人都有可能走進醫務室,按照藥瓶上的名字,趁著沒人往裏注射麻醉劑。

“放心吧,從現在開始,所有的藥物,飯菜都由我來親自把關,所有外來食物一律不能入內!”醫生拍拍李從安的肩膀,“在我這,保證不會再出事了!”

聽到醫生的承諾,李從安稍微心安一點。可這仍是治標不治本。凶手找不著,父親就始終活在危險之中。

睜不開眼,像是極度疲憊中醒了過來,口幹舌燥,又仿佛剛剛從沙漠死裏逃生,緊接著是饑餓感,神經係統一旦恢複工作,賀北光就感受到了接踵而至的麻煩。

長時間蜷縮著的身子,讓他連伸一下腿都感到困難,他靠在牆上想,難道就這樣坐著睡了一覺?

眼睛被蒙著黑布,但這時候,賀北光依然能夠看到縫隙中透進來的光,應該是白天,要麽就是在一間亮有太陽燈的房間裏。

他的手被反綁上了,肩膀酸得要命,稍微動一動,手腕也會傳來刺心的疼,估計是被磨破了。這是“水手結”,賀北光想著。在谘詢公司開張之前,他曾經煞有介事跑到體育中心學過擒拿與捆綁。

這種繩扣越掙紮越緊,中心的教練還說過,如果身遇險境,首先要保持冷靜。賀北光冷靜了半天,也沒想出什麽辦法,隻覺得教練的這句話是屁話,它唯一的好處,是讓困境裏的人比較從容地等死。

去他媽的冷靜!賀北光顯得很急躁。腿像死掉了一樣一動不動;手倒是能轉,可手腕的傷口,一碰到粗糙的麻繩就疼,這種滋味,就像把手伸進滾燙的油鍋。眼睛看不見;饑渴難當;不知道身陷何處,賀北光覺得自己正在經曆這一生最倒黴的時刻。

他用後腦勺撞著牆壁,想要把急躁從身體裏趕跑,這樣的做法明顯得不償失,他感到更加昏沉沉了。

還有什麽辦法?急功近利的做法毫無成效,反而讓他再次冷靜下來。這次卻收到了成果。靈感眷顧了他起了包的腦袋。這繩子掙紮不開,可以把他磨掉?

機會雖說很渺茫,但起碼應該試試吧。賀北光很為這個主意得意。接下來的問題是要找到個能用來磨斷繩子的工具。可想到這,他又有些灰心了,這似乎比用腦袋撞牆趕走急躁更加無稽。

難道她會綁上自己,再留把匕首,好讓自己割斷繩子逃之夭夭?也許會有玻璃瓶什麽的。賀北光安慰著自己。警匪電影裏不是經常有這樣的橋段嘛。好運氣總是伴隨著主人公,總是有辦法在恰當的時機讓他們否極泰來,沒準自己也能感受一次冰火兩重天的興奮。

他沿著地麵摸著,一片空白。冰冷的水泥地,比少女的臉還幹淨,別說玻璃瓶,就算一顆捏的起來的小石子也沒有。他覺得自己太文藝了,不是每個人都是主角,更多的時候,平凡的人隻能充當炮灰,無法起死回生。

他歇了一會兒,想想究竟發生了什麽。為什麽姚若夏要去害李從安,確切的說是拿他的父母開刀?外麵還不知道亂成什麽樣了?那麽巧,我偏偏就陷入其中?她連李從安的父母都敢殺,那自己就更不在話下了。賀北光想了一連串的問題,可最難回答的為什麽自己還沒死?

這不由又讓他感到安慰,電視裏的正麵人物也經常這樣,抓住凶手偶爾的慈悲,轉敗為勝。

還得再想想,一定有辦法的。這回,賀北光不急躁了,嚐到了冷靜的甜頭,他還是要好好地琢磨琢磨。也許可以找到牆的棱角處。賀北光記得電影裏也曾經演過,雙手反綁的人,在牆角磨斷了繩子。他沿著牆壁,一屁股一屁股的挪著。邊挪邊用手觸摸著。

突然有一記聲響,像是開門,又像是關門,賀北光分辨不出來,他像隻警覺的兔子,把耳朵豎了起來。

這一聲就像是萬籟俱寂裏的夢囈,突然就沒了蹤影,賀北光繼續做他的事兒。

聲音又響了,這次是腳步聲,急促的腳步聲,匆匆的向自己走來。賀北光還沒來得反應,嘴裏被不由分說地塞進了兩個藥丸。

終於下毒手了?!賀北光反應過來,出於本能,把藥丸吐了出來。可還沒吐盡,就又被塞了兩顆。

“別怕,不是毒藥,”一個女人說道,“是巧克力糖!”

她這是要保證賀北光不被餓死!

李從安把鄒萍小時候的一寸照送到了痕跡科,找了畫像專家,看看能不能拚出長大後鄒萍的模樣。這是個技術活,還需要一點時間。李從安想了想,實在不行隻能發協查通告了,向全市搜集當年收養鄒萍的那對夫婦的信息。

坐回自己的椅子上,李從安總結了一下最近這段時間的工作。

不盡如人意。這是他得出的結論。

李從安要求各單位,就算沒事,也要每隔兩小時報告一下進展。

最重頭的是調查邢越旻的那組偵查員反饋來信息。根據肖海清的心理地圖,在那方圓五公裏的中心區域,偵查員耐心地走訪了當地的居民。重點搜查了被篩選出來的11個浴室,7個小旅館,還有兩幢已經人去樓空的拆遷房,但毫無所獲。他們正在以此為中心繼續向外排查。

蹲守白素梅家的偵查員打來電話說有情況。

李從安馬上站了起來,“啥情況!”

“剛剛有人來找過他!”

李從安心裏一緊!

“不是邢越旻!”

“人呢?”

“已經走了?”

“查出是誰了嗎?”

“沒有,不過派出所的同事已經跟過去,應該很快就能有消息!”

“先不要打草驚蛇,”李從安想了想,“查查那人是誰,別讓他知道!”

李從安起身出門,開著車獨自出了警局,人手不夠,所有人都下到一線了。他在門口向門衛老王打了一個招呼,轉了一個彎,來到大馬路。

已經過了傍晚,天擦黑下來,街旁一排排飯店,擠滿了排隊等著的人群。中國人一向不會虧待自己的嘴。李從安肚子咕咕地叫著,他也餓了。經過一個大商場,李從安知道在轉角處有一家麥當勞,他在路邊停了車,走進去買了幾份漢堡,重新上路。

這個女人,自從事發當天之後,就再也沒見過。李從安一邊開車,一邊回憶著和這個女人打交道時候的場景。白素梅是個挺清秀的女人。李從安一邊啃著漢堡,一邊開車,隻是不知道用這個措辭來形容像她這樣年紀的女性是不是合適。但他想不出更好的詞匯來。是的,她的嘴唇微翹,柳葉眉,一雙閃爍的眼睛依舊散發著光芒,盡管歲月已經像根蠟燭一樣,燃燒了她不少活力,並且還會不停的消耗下去,但依舊看得出來,這個女人曾經是個不折不扣的美女。

如果放在今天,也許已經傍上大款吧,李從安在想,起碼不會嫁給一個又醜又黑的糙漢,哪怕隻是二婚!

想到這,李從安又覺得有些反常了,是啊,當初就應該想到,這兩個天差地別的人走到一起,終歸會有些難以言表的原因。

錢?不對,萬吉朋隻是一個貨車司機,就算勤勞致富,這富裕的程度,應該也填不滿兩人之間的“代溝”?白素梅是個寡婦,帶著個“拖油瓶”,生活困難,找個條件更好的,確實有點難度,可比萬吉朋順眼點的還是比比皆是啊……

李從安想不出什麽世俗的原因,導致兩人走到了一起,總不能是因為欣賞萬吉朋的才華吧!

到了目的地,李從安把車速放慢,在找蹲守的警察,白素梅家斜對麵的小巷子裏,停著一輛黑色的桑塔納。李從安把車開了過去,對了對車牌沒錯。

車上隻有一個人,坐在駕駛室裏,插著耳機閉眼在聽音樂,李從安眉頭皺了一皺。他下車走了過去,敲敲車窗,裏麵的人嚇了一跳,認出李從安,抽筋似的直起身子,把車門打開。

李從安鑽了進去,“榔頭呢?”他在問另一個偵查員,眼前的這個年輕人,剛畢業不久,偷懶被隊長逮個正著,嚇得不輕。

“買煙去了!”

又是買煙!李從安的火氣噌地躥了上來,“他媽哪來那麽大的煙癮!”剛剛在醫院的那位,也是擅離職守去買煙,“把他給我叫回來!”

年輕警察從來沒見過儒雅的隊長發那麽大火,整個身子哆嗦,他掏出電話撥號出去,響了幾下,然後怯生生地看著李從安,“摁了!”

“再打!”

年輕警察又打,又摁了,這回李從安沒讓他接著打,因為榔頭回來了,他也開了車門,“催什麽催——”話音未落,看到坐在車裏的李從安,愣了一愣,把含在嘴裏的香煙吐到地上,“隊長!”

“以後把煙帶足了,”本來李從安想說的是,以後當班的時候不能抽煙,想想也是扯淡,“再讓我發現不在崗的情況,我把你們警服都扒了!”

年輕警察嚇得不敢說話,李從安下了車,兩個人屁顛屁顛地跟在身後。

“隊長,我們去哪?”榔頭加快腳步跟上了李從安,討好似的問著。

李從安沒說話。

榔頭一個人兀自說著,“也不算什麽情況,就是有個男人來找過他,後來我們查到了,你猜是誰?”

李從安沒工夫搭理榔頭的故弄玄虛,“有屁就放!”

“是萬吉朋公司的一個司機,估計是來安慰安慰白素梅!”

李從安突然停了下來,榔頭沒防備撞了上去,和李從安差點臉貼上了臉。榔頭頓了頓,看到隊長嚴肅的臉,“那司機長得跟殺豬的一樣!”榔頭本能的開了個玩笑,想緩和緩和尷尬的氣氛。

這個笑話本身並不好笑,李從安又看看榔頭,他的頭發淩亂,雙眼布滿了血絲,身上散發出濃濃的煙味,連李從安自己抽煙的人,都聞到了,他突然一下就心軟了。這些都是熬夜的表現。蹲守是最苦最累的活。他口氣溫和了下來,“我們現在去找白素梅!”

白素梅家的門沒鎖。上了樓,就看見白素梅坐在客廳的一把椅子上看著電視。電視裏有個男人歇斯底裏地正在吼著,“隻要198,真的隻要198,就可以把這塊尊貴限量級的鑽石手表帶回家!”

很明顯,白素梅的心思沒在電視上,李從安敲了敲門,她居然沒反應,“白素梅!”她才算緩過神來,呆滯地看著來客,好一會兒,才認出李從安來。

也難怪,丈夫在看守所裏,兒子又失蹤了,轉眼間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男人都生死未卜,再堅強的女人,也不可能受得了。

白素梅看著三人走進了屋裏,“什麽事兒?”她甚至忘記了基本的寒暄,忘記讓他們坐,弄得李從安他們很尷尬地站在客廳的中央。

“有一些情況來問問!”李從安四處看了看,擺設和上次來的時候沒什麽區別。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心理因素,他總感覺房間裏有一種肅殺悲戚的氛圍。

“哦!”白素梅依然毫無表情的回答著。這倒讓李從安沒了方向,該怎麽進行今天的談話呢?他在想。一邊是她的丈夫,另一邊是他的兒子,她夾在中間總難脫其身。

“你兒子回來過嗎?”李從安問道。

“沒有!”她看了看李從安,“我倒還指望你們能把他找回來。”

李從安沒有說話,他指望通過這種沉默,讓白素梅自己開口說點東西。但他發現,這招根本不管用。白素梅就一塊蠟像一樣,坐在那一動不動。

“你知不知道張慧佳?”李從安隻得再找話題。白素梅身子抖了抖,這在意料之中。想必出了那麽大的事兒,先前來詢問她的警察,已經多少透露過邢越旻具有很大的嫌疑。

“你們為什麽老是纏著我兒子不放!”白素梅突然把臉轉了過來,眼神咄咄逼人,李從安嚇了一跳。她的眼神裏,都能感受得到近在咫尺的怒火,他想來動物世界裏,母獅子保護幼崽時的那種凶光,“為什麽你們懷疑我兒子失蹤是因為他殺了人,而不是他也被人殺了!”

李從安又嚇了一跳,白素梅的話給了他一條從來沒有過的思路,可轉念一想馬上推翻了。差點被她繞進去!如果邢越旻也遇害了,那麽張慧佳是誰殺的,徐繼超是誰殺的?!給神秘人“寫信”的人又是誰?已經夠亂的了。在目前的調查獲得實質性的進展之前,李從安可不想這案子又多了一種“可能”!

“你和萬吉朋是怎麽認識的?”李從安轉移了話題。他不想在邢越旻的問題上,和白素梅多糾纏,盡管這是最重要的,但看她的眼神就知道,這個母親寧願自己去死,也不會讓兒子受一點傷害。就算她知道邢越旻在哪,能乖乖地說出來嗎?

白素梅也愣了一愣。李從安這招是和肖海清學的,白素梅的反應果然透露出了不少心理線索,“如果你不想談論你的兒子,總得說說你的丈夫吧,我知道你現在處境有些尷尬,但有些問題總是要麵對的!”

“他是我前夫的朋友。”

“你是說他們是朋友?”

“他們是一家公司的同事!”

“都是那家運輸公司?”這倒是個嶄新的線索。

“和徐繼超,還有昨天來找你的男人都認識?”李從安突然問道,他嚐到了甜頭,肖海清這種直搗黃龍的做法,果然立竿見影,隻是自己現在運用的技巧還不嫻熟,他掌握不好時機,以及問題的內容,還有幾個問題的秩序,但這還是給了白素梅打擊。她顯然比先前更吃驚,“沒人來找過我!”

李從安看得出來,她的心裏卻在說,“你們是怎麽知道的!”

他轉過頭看看榔頭。榔頭提示著說了一句,“下午!”

白素梅突然明白過來,“你們在監視我!”

李從安看到的與其說是吃驚,倒不如說是恐懼,白素梅在得知警方已經知道了有人來找過她之後的那種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