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水鬼
“為什麽要摸自己的鼻子呢?”一清早,李從安就開車去往新民製藥廠。他今天起了個大早,準備在到局裏之前去一趟,這條線索就像雞肋,犯不著興師動眾,但既然已經查了,就不要半途而廢。
一路上他一直在想這個奇怪的問題。昨晚吃飯的時候,談起這個案子,父親有點奇怪,雖然很細微,但李從安還是有點發現。這念頭一閃而過,也許是自己想多了,就像對待派出所的老張一樣,他不喜歡主動去分析身邊的人,更何況那個人是自己的父親。
半路,他在街角停了下來。那邊有一排早飯攤,李從安找了一家幹淨一點兒的坐了下來,要了兩根油條和一碗豆漿喝了一口。滾燙的豆漿,李從安精神抖擻起來,這才算徹底“醒”了過來。
他看看表,又看看小攤前的馬路,然後一邊吃著油條一邊等人。李從安在這停留,是為了接另一個專案組的民警,順道一起去製藥廠,昨天也是他跟自己來的,查完之後,正好再一起回局裏。
比起對父親的好奇,李從安現在更擔心的是姚若夏的身體,昨天她說胃疼,李從安覺得不僅僅如此。姚若夏氣色有時候會顯得很不好,像是在經常熬夜。等空下來的時候,要帶她去中醫那調理調理,李從安一邊啃著油條,一邊想著,有一個同事的父親就是專門給人開藥方子的大夫,帶她去把把脈。
“隊長,那麽早!”民警遠遠地就看到了李從安,一路小跑過來,李從安已經吃完了,在抽著煙。
“等多久了!”
“也沒多久,吃了嗎?”
“我吃過了,你到了也給我來個電話呀!”
“沒事,是我來早了!”
到了新民製藥廠,門衛已經認識了他們,工廠門口陸陸續續進著來上班的職工。
“302,你們直接上去吧!”門衛大度地說著,“警察進去,放心!”
“還是讓他們下來吧,回頭再迷路了!”李從安不想爬樓梯,在這等著挺好。
“那行,我讓他下來!”
這次沒用多久,昨天的那個科長就下樓來了,身邊還跟著一個中年婦女。
“你們好啊!”中年婦女不卑不亢地打著招呼。“冀科長對我們一些流程不太熟悉,我們通常用小白鼠做實驗,所謂的拿真人來做試藥,在我們廠從來沒有發生過!”她開門見山地說道。
李從安微微吃了一驚。
這和昨天的說法天壤之別。他看了一眼那個科長,科長眼睛正看往別處,是一個視覺阻隔的行為。李從安繼續打量著這位中年婦女,她自我介紹姓閆,是這家廠的副廠長。他能夠捕捉到女廠長語氣中的言外之意,她才是權威,才能保證發言的權威性。
怎麽一夜之間,所有的陳述都截然相反了呢?
“昨天還說這事在你們廠是司空見慣的!”年輕的民警沉不住氣了,有點威脅的口吻警告閆廠長不要說謊。
她很冷靜,依舊不卑不亢,“我前麵說了,他對我們的流程並不熟悉!”
像她這種權謀和社會熟練度得分很高的人,識別她的謊言比一般人要困難得多。這種人在說謊的時候,往往很少有不安的感覺。李從安看著她,分析著,企業高層的經曆,讓她擁有一副練達的外表。
“那昨天怎麽不說?”年輕的民警繼續質問著。
“昨天我不在,如果我在的話,昨天就可以解釋清楚了,也就不會麻煩你們今天再跑一趟,很抱歉!”
即使是道歉,她也依然保持著出人意料的冷靜,就像講述一個客觀事實,不帶任何感情色彩。
李從安見過很多類似等級的人,他們的表現也迥然不同,卑躬屈膝者有,順手太極者有,以氣勢逼人、牢牢把控主導權的也有,李從安把他們一律稱之為“操控者”,他們習慣,也有這種能力,將形勢引向有利於自己的一方,不管用到什麽方式。這使得他們在麵臨說真話的挑戰時,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堅持說謊,並且少有破綻。而這些人其中,最難對付的,就是眼前閆廠長這一型的。
李從安知道今天很難再從這獲得什麽有用的線索了!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我們打擾了,你知不知道有哪些你們同類的藥廠,或者醫院,有試藥的情況?”
“這個,不知道!”閆廠長也沒打算用轉移話題,來緩和與警察之間的尷尬。
“是這樣嗎?”李從安突然一下把視線射向了閆廠長身後的那位科長。
冀科明顯措手不及,身子甚至微微仰了一仰。
這個動作誇張了!李從安笑笑,他沒有追問下去,也沒打算在這個問題上,過分地糾纏。
“難道就這麽算了!”出了新民製藥廠的大門,年輕民警抱怨地說道。他們浪費了寶貴時間,卻輕而易舉地就被這樣的打發了,“這明顯是串通好的,昨天還信誓旦旦的,今天一下就變卦,耍猴玩呢!”
就連普通幹警,憑感覺也看出了其中的貓膩!
“萬事要憑證據!”李從安還算冷靜,“否則怎麽辦?難道還收審了他們不成?我想他們終歸有他們的原因,這條線帶著查吧。”他走了兩步,又想了想,“這樣吧——”,他吩咐著,“你別回局裏了,再去找找那個‘藥頭’,看看他那邊有沒有在新民製藥廠試過藥的。”
姚若夏起了個大早,事實上她根本沒怎麽睡。坐在駕駛位上,她盡量伸直腰腿,讓血回流過來。昨天晚上,她開著租來的小車,一路盤旋上了山路,來到這個溫泉度假村。
沒走正門,姚若夏趁著天黑翻進了山莊。這是一座四麵環水的孤島,島中央有幾汪溫泉,來的遊客需要坐船擺渡抵達小島。船也有分類,人多的時候,是那種百餘人的機動船,如果人少就可以坐上船夫搖的小船。
姚若夏給李從安的父母定的是VIP尊貴旅程。說是VIP,也就是錯開了人流高峰,換個清靜。出發的時辰比別人都早。五人座的別克商務車直接將遊客接到景區,泡澡、吃住、山水遊全包。姚若夏觀察了有一段時間,每天清晨的第一批遊客,都是由一個三十多歲精壯漢子劃著小舟送客人進島。
這小舟就拴在岸邊。小島上留宿的遊客,都已經睡了,那邊還有點滴燈火,這邊除了值班室裏空亮著燈,沒有看到人影。工作人員都不知道躲在哪個旮旯裏找周公去了。
姚若夏背著自己的山地包。準備好的東西不沉,但很精致。她來到湖邊,脫下背包,從裏麵取出了防水服,還有一個梯形的小盒子。這是個體力活,也是個技術活。她將手電筒拿在手裏,穿上防水服,悄無聲息地鑽進了水裏。
一片漆黑,隻有手電的光照著前方一小塊黑暗。水分子像灰塵一樣在麵前撲騰。這水不深,防水服主要用來抵抗寒冷,她幾乎是踩著水底,來到了小舟的邊上,蹲下,摸索著觸到了船底。
木製的,這和預料中的是一樣的。姚若夏從皮帶上解下剛剛扣在上麵的梯形盒子,上麵有防水的百粘膠。一切幹脆利落,她撕下塑料膜,把這個梯形的盒子按在了船底。一切大功告成,正要鑽出水麵,突然不遠處傳來了腳步聲。
姚若夏想起來,自己的背包還在岸邊擺著。她在水裏頭不敢探出來,聽不清對方在說些什麽,好像是兩個人。但問題是,憋氣憋不了多久的。她均勻著自己的吐氣,像一個精打細算的居家婦女,算計著自己胸腔裏的空氣。但岸上的人似乎並沒有離開的意思。她不得不小心翼翼地邁動自己在水裏的步伐,她要走到船的另一邊去,偷偷探頭呼吸。
這個過程很難熬,岸上的人似乎還點起了香煙,姚若夏躡手躡腳地在水底走著,就這麽幾步,可水下的阻力,就像是一道無形的大牆,堵在她的麵前,她又不敢用力,差點就窒息在水裏了。小舟並不是很寬,摸到船沿,姚若夏仰著腦袋,露出鼻子和嘴,像河馬一樣的在水麵呼吸。
黑暗中,岸上的人一邊拿著手電在黑魆魆的湖麵上掃著,一邊說,“我明明看到那人跑這來了,怎麽一轉眼就不見了。”
鎮定了一會兒,姚若夏緩過神來,她又慢慢踱到了船尾,從船尾翹出水麵的那點小縫隙間,往岸上望去。是兩個男人,穿著保安的製服,手裏拿著應急燈。
“不是你看花眼了吧?”一個對另一個說著。被指責的那個摸摸自己的後腦勺,一臉茫然,他們往後退著,往更深處去了。
姚若夏確定四周沒人了,才慢慢地朝岸邊走去。上了岸,她粗喘了一口氣,在黑暗中摸索著地上的背包,剛剛那兩個保安並沒有發現她的包。姚若夏摸了半天,這時候,她不敢開手電,在她記憶中的區域甚至更廣的地方,姚若夏都找不到自己的包!
“奇了怪了!”她想著。
姚若夏又仔細回憶了一下,沒錯,兩個保安確實是兩手空空走的。再說如果發現岸邊有個不知名的背包,怎麽可能輕易就這樣離開了?
難道這包在他們來之前就被人拿走了?
姚若夏不禁打了個冷戰,她看看周圍,漆黑一片。
姚若夏想了一夜也沒想明白是怎麽回事。她脫下防水服,翻牆回到了自己的車裏,坐了一宿,太陽微升的時候,也琢磨不出來究竟發生了什麽。也許被保安拿走了,自己沒看見?她在車內不大的空間裏眉頭緊蹙,看了看表,時間馬上就要到了。
現在,車停在半山坡的樹林裏,山裏的雪還沒有化,姚若夏租的是輛白車,為了防止擋風玻璃反光,還特地備了一塊白色的遮陽屏,蓋在車前,不細看,很難發現這邊的情況。李從安的父母會從不遠處的環山路坐車上來。車的左方,姚若夏透過望遠鏡,可以將溫泉山莊裏的情況,盡收眼底。
還是那輛黑色的別克商務車,和以往沒有不同,這種一對一式的服務,從內容而言和普通的項目,並沒有太多的區別,無非吃、住、行,變著花樣讓客人感覺到自己受到了重視。李從安的父母就在車裏,他們成了這個山莊的第一批客人。
早浴是這個山莊的特色,山莊的老板不惜重金在媒體上做廣告,聘請中醫專家來證明這種做法的科學性。
車繞著山路,像一個小小的甲殼蟲,盤旋上來,停在了山莊的停車場,姚若夏看到他們下了車,隨著工作人員來到湖邊,上了那條原生態的小木舟。精壯漢子劃槳而出,嘴裏哼著船調,到了湖中央,姚若夏從後座上拿起了遙控器,遙控器閃著綠燈,證明信號良好。
隻要一按下去,她想,今天的任務就算是完成了。
賀北光的生意有聲有色,主要業務卻不是來自官司,更多的人,對他名下的“谘詢”公司很有興趣。說得通俗一點叫“私家偵探社”。
這個業務的靈感,和他回到桐城後重又偶遇的“發小”李二牛有關。李二牛高中畢業,本地人士,卻操著東北口音,冒充黑社會,被警方以鬥毆滋事,擾亂經濟為名處理過兩次。他看到港台電視劇裏私家偵探很威風、很掙錢,於是跑到工商部門,想注冊個偵探社。
人家說,現在國家對社啊團啊都很敏感,有黑社會嫌疑,這樣的名字一律不給注冊。李二牛說,“那我改名偵探所成不成?”工商局的幹部用白眼翻了翻他,“你幹脆開個派出所得了!”
這事不成,李二牛罵工商幹部屁都不懂,但也隻能偷偷摸摸地幹些“取人錢財,替人消災”的勾當。賀光北和李二牛小時候住在一個院子裏,後來一個念大學、一個落榜了,才分道揚鑣。兩人再次重逢,有種“恍若隔世”的親切感。賀北光想起來,在北京的時候,很多律師都在做“谘詢”的工作,實際上和“私家偵探”沒什麽兩樣,現在有李二牛開拓業務,自己的律師事務所豈不也可以做做“私人偵探”的業務?兩個人一拍即合,在律師事務所“正大光明”地開展起了“谘詢”業務。
私家偵探是門技術活,不是有點搓煤挖土的傻力氣就能幹的。而且多少都有點窺探別人隱私的味道,弄不好要吃耳光。所以賀北光想起了中學同學李從安。
賀北光記得小時候雖說和李從安不是“好朋友”,但也沒紅過臉。既沒追過同一個女孩,也沒做過告發之類的“沒屁眼”的事兒,說起來沒什麽宿怨,到了三十歲,多少已經算是“懷舊”的年紀了吧。
這是雷打不動的真理,社會上交的朋友再多,那都是虛的,抵不上同學二字。上學的時候,總喜歡把同學介紹成“這是我朋友”,顯得路子廣,交際多;年紀一大,就喜歡說誰誰誰是我的同學,這樣才顯得親切,辦事有譜。
但沒想到李從安那小子,居然拿劉文海的事兒來嚇唬自己。賀北光聽得出來他的意思。還沒托他辦事呢,就已經拒人於千裏之外了。賀北光想,我又不是“有事”才找上你的?再說了,你個刑警,辦的都是殺人越貨的案子,我真要出了這事,估計你想包,也包不下來啊!
自從那次吃過飯之後,因為賀北光心裏有了小疙瘩,所以就沒再見過李從安,但有個刑警是“自己人”,多少心裏踏實點,通過兩次電話,說說家長裏短,隨意溝通溝通,別時間一長,淡了關係。
不過這兩天,賀北光一直沒聯係過李從安,他正在為一個案子惱火。西聯屠宰廠的趙胖子娶了個如花似玉的姑娘,據說還是個大學生,兩人年前結的婚,周年慶還沒到呢,趙胖子就懷疑媳婦外麵有人了,所以委托賀北光的谘詢公司,調查一下他媳婦有沒有紅杏出牆。
說實話,賀北光很是看不上這樣的案子,怎麽說自己也是國家重點大學法學院的畢業生,有國家認證的律師執業資格,不說在法庭上口若懸河地舌槍唇戰,也不至於要淪落到查“破鞋”啊。
但是趙胖子價格確實出的跟他的體重一樣,商業社會了,誰也不能跟錢過不去,哪有送上門的人民幣不收的道理。賀北光把這事交給李二牛,李二牛掛著個佳能單反相機,成天撅著屁股躲在陰溝旮旯裏偷拍趙胖子媳婦。一個月過去了,李二牛偷拍的技術倒是見長,但唯獨沒見到過趙胖子臆想出來的那個第三者。
“如果沒有姘頭,我總不能把她捆起來,邊上硬塞個男人拍合照吧!”
賀北光很是惱火,這活兒收錢收的是“過程”而不是“結果”,不是說最後啥也沒查出來,就不收錢了,這是常識。趙胖子是一介武夫,不認這個理,愣是說李二牛辦事不力,尾款拖著不肯付。
“媽的,你今個什麽都別幹,找趙胖子要錢去!”
“他要是不給呢?”李二牛在電話那頭明顯不想去。
“不給?你那麽大個白長了,他要是不給你就揍他,他因為你揍他不給,你就再揍他!”
“拉倒吧,我這個頭兒,還不夠給他練手的呢!”趙胖子的體重近三百斤,據說能扛起兩頭生豬。
賀北光想到了李從安。這事應該不違反紀律吧,欠債還錢,天經地義,警察同誌不就是應該為民做主嘛!
賀北光正想著要不要給李從安去個電話,那邊李二牛又接著說了,“這事兒咱先別提了,我攬到個大活,正經生意,掙得比趙胖子這破事多得多!”
聽他那神秘兮兮的語氣,好像真撿著什麽寶似的。
兩人在街邊碰了頭,一同去往不遠處的一個茶室。
路上李二牛說,這是他鐵哥們傳出來的消息,有家助聽器企業,想找個谘詢公司查點事兒,這事兒好像還不小。
進了茶室,包廂裏,簾子後麵坐著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雙方打過招呼,坐下來談起了正事兒。
原來他們那最近老是有人搗亂,鼓動消費者抓一些產品無關痛癢的小漏洞,訛詐公司,敗壞公司的名聲。這事從去年就開始了,一直延續到今天,他們懷疑是競爭對手所為,一直沒什麽證據。這些天,公司內部調查的時候,發現內部網絡上,有一個員工,曾經偷偷進入過保存公司秘密文檔的地址,這在她的權限之外。他們懷疑這位女員工,與公司一係列的賠償案有關。希望賀北光他們做了一個調查,看看是不是競爭對手派來的臥底,構不構得成不正當競爭罪。
那人說完,遞過來一個信封,還有一張紙條,上麵寫著電話號碼。
賀北光從信封裏拿出照片,看了一眼,又送了回去,寒暄了幾句,談好初步的價格,不動聲色地起身離開。
告別了客戶,賀北光在車裏再次拿出了照片,確認是姚若夏無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