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吳宏磊被通知出現場時,正在南匯蹲守毒販,剛把銬子銬上,電話就響了。他馬不停蹄的趕回市裏。

事發的白鷺賓館位於城南。內環右轉,從老滬閔路下閘道,過兩條街,就到了目的地。吳宏磊有點累。十八層賓館外牆的反射光,晃的人頭暈。而且這還是個雙子樓,南北兩棟遙相呼應,站在兩樓中間,有種說不上來的逼仄感。

吳宏磊走到大廳,因為離事發已經一個多小時,官方處理得當及時,所以大堂還算穩定。

穿著小西裝的前台小姐,正弓腰彬彬有禮的給顧客辦理業務手續,幾個帶著行李箱的中年男女坐在休息區裏聊天抽煙,查立民四處尋找,在靠右側電梯的通道口,看見了穿製服的警察。

吳宏磊走過去,和幾張熟麵孔打過了招呼,拉著轄區派出所的所長到一邊,“自殺找我來幹嘛。”

所長一臉無奈。

在所長的講述下,吳宏磊知道了個大概。約莫一小時前,有個男人從白鷺賓館主樓的天台跳樓了,經核實,死者叫劉文海,36歲,已婚,江蘇籍人士,在本市擁有一家媒體公關公司。於中午十二點三十二分,同另外一年輕女性入駐。經過調取樓道裏的監控,劉文海在進入房間後,約莫一個小時,獨自出來,然後坐電梯到了頂樓,再走消防通道,到達天台。因為賓館是五星級的,監控設施比較完善,角度也比較全麵,雖說天台沒有攝像,但就各通道錄像顯示,初步斷定,他是一個人在天台上徘徊了五分鍾,然後一躍而下的。

年輕女性叫塗敏,21歲,不是劉文海的妻子,警方趕到房間的時候,懵然無知的塗敏正穿著浴袍。按照塗敏的供述,劉文海應該是在她洗澡的時候出房間的,什麽時候走的,去哪,幹什麽,一概不知。直到警察找上門,她才知道出事兒。

吳宏磊眉頭微蹙。

所長接著往下說,“他老婆楊海燕事發時正在做spa呢,spa的技師可以證明這一點,而且就是因為楊海燕執意認為劉文海不會自殺,才把事情搞得那麽複雜。”所長壓低嗓子,“他們公司正好是承接區政府市民文化周的單位,有點人脈,這不,上麵一個電話下來,讓我們再查查,查的時候,我終歸覺得有點不舒服,這不就把你叫來了嘛。”

“怎麽?”

“你跟著我上去看看吧,反正塗敏還在。”所長還是買著關子。

劉文海定的是1512景觀房,價格不是普通老百姓消費的起的,打開門便看見對麵通透的落地窗,陽光鋪了一地,在這樣的環境底下,誰都會有好心情。

“真會享受。”吳宏磊暗想。

雖說是小三,可塗敏的眼神卻波光瀲灩。可能剛哭過的原因,明亮的眸子,像被泉水洗過般透著一股子單純,毫無紅塵的味道。經過這出兒,她被嚇的不輕,臉頰蒼白,正裹著浴巾在沙發上瑟瑟發抖。

“我,我是劉總公司的員工。”

“員工?”

“做銷售的,今天和他去了客戶那,回來有些專業上的問題請教。”

“我們說話直接點行嗎,”吳宏磊在她麵前坐下,“——有穿著浴袍在這樣的房間裏請教問題的嗎?”

塗敏低著頭不說話,大概在思考如何全身而退。想想也是,做小三的遇到這樣的事兒,難免曝光,身敗名裂不說,還人財兩空,大概這就叫自作自受。

吳宏磊坐下,環顧房間。桌上有台打開的電腦,邊上是個青色的女式書包,書包的拉鏈上有個KT貓的鑰匙環。

吳宏磊覺得有點不對,他上下打量著塗敏,塗敏的浴袍過膝,小腿和四肢都**在外,右腳踝上係了一顆用紅繩綁著的小玉墜,手腕光滑,吳宏磊的視野往上,她沒有耳洞,濕漉的頭發沒有染過的跡象。

吳宏磊皺皺眉,他似乎看出點眉目,“你不是公司職員吧!”

“什麽?”塗敏身子觸電般的顫抖了一下,慌亂的看著他。

“你根本不是公司的職員,——是學生吧。”

塗敏震住了。僵直片刻,她突然屈起雙膝,啜泣起來。

吳宏磊知道自己推斷的沒錯,“大幾了?”

塗敏淚眼婆娑的抬起頭,用弱的跟蚊子叫似的聲音回答道,“大三。”

“幹幾回了?”

塗敏不解的看著吳宏磊,反應過來,漲紅著臉,拚命搖頭,“我不是你想的那種人,我們是——是戀愛關係。”

“戀愛關係?你知道他有老婆嗎?”

塗敏點點頭,“但真的不是——那麽齷齪,我們、我們是真心相愛的。”仿佛是為了證明自己所言非虛,她站起身來,打開書包,從書包裏掏出一遝稿紙,“這是我的作業,做個項目研究,所以讓他幫我忙來著。”吳宏磊望過去,書包裏還裝著幾本英語工具書。

塗敏翻的手上的稿紙。

“我是覺得他這人,挺有本事兒,而且也關心我。”她又跑到電腦邊,按了鍵盤,電腦屏幕上也是一個媒介推廣會的文案報告,QQ上還在傳送著現場的視頻文件,“這些都是準備給我做素材的。所以我們真的是戀愛關係。”

吳宏磊略感意外,看這架勢,兩人還挺惺惺相惜,“你今天跟他什麽時候見麵的?”

“十一點多鍾,我在一號線漕寶路站等他開車接的我。”

“然後呢?”

“然後一起吃了點快餐,就,就來這了。”

“這中間他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或者隨便,你覺得和他墜樓有關係的事兒?”

“沒有啊,”塗敏思索片刻,“他挺開心,跟我說上午剛剛談下來個項目。”

“中途有沒有接到過電話,或者碰到什麽人?”

塗敏搖搖頭,“哦,對了,他公司打過一個電話給他,是問工作上的事兒,沒幾句就掛了。”

“進房間之後呢?”

“之後,他就開始收視頻文件了,我進去洗澡。”

“洗澡的時候聽到什麽沒有?”

塗敏又搖搖頭。

問了幾句,沒有特別的線索,吳宏磊站起身,“那個,那就先這樣吧。”他轉身出門,塗敏在身後怯怯的叫住了他,“可不可以不告訴學校。”

吳宏磊揮揮手,“我盡量吧。”

到了走廊,所長在邊上說,“你怎麽看?”

吳宏磊撓撓頭,“沒有一點自殺的跡象,哪有自殺前約情人吃飯,替她接收文件,然後趁著這麽個妙齡少女洗澡的時候去跳樓?”

“但事實就是這樣。”

“我們上天台看看吧。”

從十八樓電梯出來,迎麵撲過來一股油漆味。賓館的最高層剛剛裝修完畢,狹長的過道空無一人。兩側房間的門都大開著,大概是在散味兒。

走到底就看到了安全通道。上了半截正對一扇鐵門,門合著,但沒上鎖,一扭就開了。吳宏磊抬頭望了一眼天花板,果然那裏架著一台監控攝像。按角度來看,誰要經過這道門,肯定會被記錄。

出了門,就是空曠的天台。左右兩邊,對稱排列了四座水塔,水塔後麵是高高聳起的排風豎井,像幾個衛士,冷峻的俯瞰著這座城市,豎井後麵還有一排消防風機。

“就一個出入口?”吳宏磊問。他低下頭,混凝土的地麵是不會留下腳印的。

“嗯。”

“確定?”

“確定,除非有人會飛。”所長戲謔的說道。

“會不會是失足掉下去的?”

所長泯泯嘴唇,“這是除了自殺之外,唯一的解釋。”

吳宏磊看了看天台的邊緣,那裏並沒有防護措施,台階隻有三十公分高,到一個成年男人的膝蓋,“如果是意外的話,那麽他沒事兒到天台上幹嘛。”

“也許是看風景吧。”

“客房隔著玻璃窗向外望,景致也不差。”

“誰知道呢?”

吳宏磊往前走了兩步,高處勁風襲來,吹的頭發淩亂。不遠處的高架赫然眼前,高架上的車排成行。越過高架是商業城市,各式各樣的樓房商廈高低錯落。吳宏磊轉過頭,身後是賓館的子樓,但是隻比主樓差一層,所以在視覺上感覺是齊高的。

吳宏磊看不出什麽問題。想想也是,在此之前,已經有勘察人員來看過了,他並不覺得可以那些專業人士,更能發現問題。

他的思路從案子中飄了出去,望著遠方怔怔發呆。

“想什麽呢?”所長打斷了吳宏磊的思緒。

“沒什麽,想起一些往事。”吳宏磊笑笑,“這樣吧,去查查他的通訊記錄,手機、電話、網絡通訊之類的,看看有沒有發現,再把賓館監控前兩天也調出來,另外——”他想了想,“等屍檢報告出來之後通知我吧。”

“也許是在瞎耽誤功夫,”往回走的路上,所長抱怨著,“讓賓館賠點錢就完事了。”

吳宏磊沒有回答,但他也是這麽想的。盡管有不合理,但以他多年幹刑偵的經驗,知道人的心理最難琢磨,有時候根本無法解釋——也許劉文海就是這樣的人,願意在跳樓之前虛晃一槍。

到了局裏,對先前捕獲那個毒販的突擊審訊已經完成。原來以為是個小案子,可一交代,隱隱約約顯出了一個龐大的跨省販毒網絡。民警趕緊上報,上麵來了幾個領導,正在商量要不要成立專案組,這案子要不要跟下去,怎麽跟。

吳宏磊在走廊裏遇到政委,政委把他拉到一邊,壓低著嗓子說道,這事兒你上點心,上麵很重視,明年劉副局就要退了,我們都還看好你,你好好表現。

吳宏磊點點頭。

他回到辦公室,倒了一杯茶,坐在辦公桌前慢慢的品。他心裏想的不是政委的交代,而是剛剛在天台登高望遠,突然一下就惹起的心事兒。

想想自己為什麽幹警察,目的達到了沒?答案當然是否定的,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覺得過去發生的那些隻是一場夢,或者說一部泛黃的老電影,漸漸的,自己便成了看客。

吳宏磊把抽屜鎖上,然後站起身出門。剛走到一半,電話響了,劉文海的屍檢和現場鑒定來了。

死者身高171公分,體重78公斤,右腳小拇指有畸指,B型血,死亡原因是高空墜落導致的內部多發性髒器挫裂和開放式顱腦損傷。死者死亡時身穿黑色西裝,藏青色昵子襯衫,褐色皮鞋,鞋底及腳後跟處有摩擦痕,應是墜樓時與天台地麵及台階摩擦所致。死者無生前傷,無屍斑移位現象,無自衛和遭到強力控製的跡象。毒理學報告,顯示死者未受到藥物和酒精的影響。現場壞境方麵,樓高18層,高65米,墜落過程無障礙物影響,天台上無搏鬥痕跡,未采集到有效指紋及腳印,天台台階高27.3公分,低於死者平衡點,台階裏側有兩道長約8公分的摩擦痕……

最後得出的結論,死亡方式為自殺或意外。

鑒定科的同事,在電話大致把情況和吳宏磊介紹了一下,與之前的預計並無多大出入。

“就是這哥們跳樓的姿勢有點奇怪——”

“怎麽說?”吳宏磊換了個手聽電話。

“墜樓用了6、7秒的樣子,這樣的高度跳下來,無外力影響,一般不會發生反轉,可能會有一些傾斜,也就是說死者著地的姿勢,基本可以推測出他跳樓時的姿勢,劉文海仰麵朝天,顱骨崩裂,頸椎折斷,肋骨腿骨從背部往身體正麵方向骨折,加之他鞋子腳後跟的摩擦痕與台階上的相符——”

吳宏磊眉頭皺了起來,當鑒定人員說出答案的時候,他為之一怔。對方“喂”了半天,他才緩過神。

“你的意思是說,他是倒行著,然後墜樓的?”

“反正從屍檢的情況下來看是這樣的。”

吳宏磊頓時覺得和那部老舊電影,又連上了信號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