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她是守護者

他醒來時

暗淡的房間中亮著一盞燈

燈下便是日思夜想的人

布爾根河狸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在北邊,風凜冽又刺人。

屋外蓋著厚重的白雪,大地潔淨蒼茫,與天空的湛藍一分為二,浩瀚無垠。

年歲趁著中午日頭強盛,在浴室洗了個澡,頂著濕發出來的時候看了眼牆上的電子顯示屏,室外溫度-31℃,屋內24℃。

房間暖氣足,她熱出了一身汗,抓著襯衣不停地呼氣。

年歲雙手交叉剛擼起兩邊衣角往上提,門就被人用力撞開,發出哐當巨響。

她嚇得抖了下,衝來人蹙眉:“你能不能敲個門?”

淮安看都不看年歲露出的腰,氣喘籲籲地往外一指:“你趕緊的吧,25號在打架,喊都喊不住!”

年歲連羽絨服都沒來得及穿,抓了件毛衣套上就跟著淮安往外跑。

河道離得有些遠,他們到的時候已經來了不少人,大多是保護區的牧民。其中有個人拿著長長的鞭子,在空中舞動一圈狠狠地打在冰麵上,發出啪啪兩聲刺響。

年歲看到25號在冰麵上踩著一根楊樹枝,前爪指甲很長,撲到同類身上摳進去就撕咬。它們的皮毛油光發亮,身體很是肥碩,眼睛漆黑像是彈珠,鼻子往外凸,顯得又萌又滑稽。那條酷似船槳的橄欖形尾巴最為特殊,這是河狸極具代表性的生理特征。

世界現存河狸分為兩種,美洲河狸和歐亞河狸,歐亞又分化出六個亞種,眼前的蒙新河狸則為其一。而蒙新河狸之所以叫“蒙新”,是因為這個亞種僅分布於蒙古國和中國新疆,所以用了地域名代稱。

淮安將看熱鬧的人開始往後拉:“退後退後,掉下去我可撈不了。”

年歲走遠了些,站到了上風口處。

她目視前方仔細辨認了半分鍾,被25號按住狂啃的那隻河狸並不是保護區內的。河狸屬於家族式群居,對外來戶占據領地很是排斥。

按理來說,動物怕人,眾人的圍觀卻沒有讓25號“住嘴”。

年歲捏捏手指,有些發白的雙唇呼出幾口冷氣。她想捋捋臉頰旁的頭發,卻發現被冷空氣給凍住了,硬邦邦的,煞是奇特,遠看像一隻大型變異海膽。

她將拇指和食指圈起,放入唇間吹響了口哨。

響亮又清脆,連續三聲。

25號聽見了,直愣愣地探頭看過來,爪下按住的另一隻河狸因此鑽到空子,快速翻身躍起,抱著25號的腦袋就是一啃。

不逃不跑,就是拚。

中止河狸們打架的並不是年歲的哨聲,而是人群中發出的尖叫。

年歲離大家有一百多米距離,她回頭看到的瞬間,就是淮安站在河邊奮力將人往後攔,一個腳滑,踩著鬆軟的白雪栽進河裏。所幸那冰麵被牧民們鑿開過,水流較為舒緩。

“真是幹啥啥不行,拖後腿第一名!”

年歲又氣又惱,當即跳入水中。

但她沒發現,與自己同時下水的還有一人。

淮安不習水性,想是被寒冷刺激到了,忘了呼救隻管撲騰。年歲遊過去圈著淮安的脖頸往岸邊帶,牧民們朝他們伸出手來,這才將人拉上去。

年歲不怕冷,但零下三十多攝氏度還泡在冰水裏的事情基本沒有過,她哆哆嗦嗦地準備爬上岸就感覺右腿被什麽東西給纏住了,下意識地一踹。

沒想到整個人直直往下沉。

那股力量極大,像是用盡了所有的力量,想拉她沉入冰淵。

年歲這才反應過來那是一個人,在冷水嗆進喉管的時候,她抓住了對方的肩,咕嚕嚕的水流讓她看不清對方的臉,但她好想再上去踹一腳——因為對方緊緊摟著她的腰,似乎想一同往下沉。

像個瘋子。

這人難道要害自己不成?

年歲還是想錯了,對方繼續往下沉,卻在關鍵時刻鬆開了手,還將她往上托了托。

年歲帶著人上來的時候,對方已經不清醒了。

她癱坐在地上大口呼吸著,怒火噌地從心底燒起,揚起手就想給那人一個耳光,巴掌是落下了,卻輕輕拂在那人的耳畔。

“付……南野?”

年歲眼前升起了溫熱的水汽。

淮安裹著牧民給的大衣,歪著腦袋湊上去看是何方神聖,年歲一聲閃開就將淮安給撞開。她跪在付南野跟前將人展開,探過脈搏和心跳後,利索地開始做人工呼吸,隨後按壓胸腔。

付南野緊閉雙眼,年歲心中默數著數,目光絲毫不敢離開他的臉龐。

他們明明有四年沒見了,卻都還是離別時的模樣。

年歲的雙唇已經凍成了紫色,牙齒咯咯打戰,話出口才驚覺吐字囫圇,沒有完整的音:

“你給我——醒來。”

付南野睜眼的時候,覺得有些頭痛。他輕輕轉過臉來,鼻尖感受到溫熱的柔軟。

毛茸茸的,異樣的舒適。

有一隻虎斑貓蜷縮在他的枕頭上,睡得正酣。

房門此時被打開,淮安走了進來,在看到清醒之後的付南野後,微微愣了下。同樣都是男人,付南野的皮相那是一等一的俊。

五官精致,高鼻深目,有棱有角,尤其是看人的眼睛,黑到發亮。美中不足的是,眼神有點冷。

淮安刻意離得遠些說道:“你現在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付南野沒有說話,隻是起了身坐著。

他揉揉眉間,枕邊的虎斑貓也跟著醒來,伸了個懶腰就移步到他腿上,舔了兩下爪子將腦袋擱在上麵繼續睡。

淮安是真的驚到了,虎斑貓從不親近人。他剛想將貓咪喚下來,就聽到付南野沉聲問道:“誰救了我?”

淮安看著付南野還摸了兩下小東西的腦袋,便理所應當地覺得他好相處。

“我們老大,把你我都給救了。”

付南野皺眉,看著淮安,小夥子一臉白淨,有股聰明勁,這讓他很不高興。

“你是沒長眼嗎?”

淮安有點蒙,眨著無知的眼睛,不知道什麽意思。

“工作如此不嚴謹,造成的失誤誰來負責?還是說你們保護協會就是這樣渾水摸魚,浪費人力成本的?”

淮安覺得莫名其妙,本來好心好意等他醒來,倒是挨了人家一頓批評。

淮安叉起腰,舔著唇,深吸一口氣:“不是……我想你可能腦子凍壞了,我是不小心失足,所以老大救了我。但你是自己跳下去的,要不是我老大把你拖上來做人工呼吸,你哪還能躺在這兒?”

淮安特地將當時的場景還原,隔空比畫著:“我老大就這樣,哼哧哼哧。”隨後嘟起嘴唇吹幾下,“這樣親你,不是,這樣吹你。”

付南野死死盯住他,眼眶有些酸澀。

“叫過來。”

淮安沒明白,付南野再次重複:“叫過來,那個親我的。”

年歲過來的時候帶著煮好的薰衣草茶。薰衣草是去年夏至收的,她曬了很多葉子存著,發冷發寒前捏幾片泡一泡,可以預防傷風感冒。

她重新洗了個澡將頭發吹幹,套了件酒紅的毛衣,走在茫茫白雪中像一朵嬌豔的花。

隻是腳下步子不穩,像此刻浮動的心情。

她是有些緊張和害怕的,但又渴望見到付南野。

門開後,淮安一臉不高興地靠在書櫃旁。

年歲終於看見了付南野,坐在自己的床邊,摸著自己的貓,在隔了一千多個無望的黑夜,他像太陽,自遠方跋涉而來。

年歲太憧憬了。

“南野,你醒啦?”

她欣喜、快樂,眼睛一彎比月牙還甜。

付南野繃著下頜,牙關緊咬。

二人的目光火熱交纏,像隔了萬千山河,也擋不住的渴望。淮安作為旁觀者,看出了兩人的共有性,好似都在試探。

“我跟你熟嗎?”

年歲端著薰衣草茶,被付南野突如其來的話給說愣住了。

付南野言語冰冷,甚至表情也不那麽友好:“我覺得有必要跟你談一談損失的問題,你既然作為保護協會主事,對於這種業務能力欠缺的人也敢招,是真當資助人的錢好騙,還是沒把保護工作當回事?”

年歲沒想到兩人一見麵,火氣就這麽嗆。

終究他對那件事還耿耿於懷。

淮安見年歲在失神,就在旁邊替她毫不客氣地懟了回去:“你到底哪位啊,張口閉口損失、失誤的,不就是我們老大親了你嗎?你要覺得被占了便宜就親回來啊。”說完還膽大地給年歲使眼色,意思過去。

年歲瞪了瞪他,聲音較低:“你閉嘴。”

付南野適時掩去了某一瞬間的異樣神色,當他再抬眸時,年歲之前的笑意已消失不見。

“我用什麽人,是我自己的事情,與你無關。”年歲將薰衣草茶放下,淮安挨著靠山鼻孔朝天,哼出聲來。

付南野看著她,月牙兒般的眼睛勾人,絕美。

果然是無情的女人,翻臉比翻書還快。

門沒關,有個身穿黑色夾克的壯士鑽進來,他是保護區管理站的蕭站長。

蕭站長曬得黝黑的顴骨上堆著笑,他看著屋裏的三個人,清清嗓子:“都在啊。年歲、淮安,這就是我跟你們說的DEF(守護者)公益基金會理事,付南野理事長。”為了活躍氣氛,還套用年輕人的口語補充道,“也就是你們的‘金主爸爸’。”

淮安環胸的胳膊一下子掉了下來。

年歲沒什麽表情,可目光卻看向了別處。

她剛才隱約猜到了,現在知道後也就沒有多詫異。

付南野下了床,慢慢踱步至年歲麵前,他身軀高大、硬實,一點兒都不像南方人。

他回剛才的話:“不巧,還真跟我有關。想要資金,把他開除。”

年歲壓根沒有想到會拿到DEF的資助,雖然她為了蒙新河狸的保護項目做了很多準備,但是她清楚在眾多野生動物保護項目中,自己項目的排名始終靠後。

付南野會選擇資助,估計多少會看在以前是舊識的分兒上吧。

但是他卻沒有聯係她,而是跟保護區對接了。

她在確認付南野是DEF理事長的時候,有拒絕的衝動,但考慮到這是“山夕”和保護區共同的計劃,尤其還有蕭站長的心血,又很難開口。

蕭站長讓年歲積極點,先帶付南野視察下保護區的工作,順道借機把誤會給解開。

視察的小道上,付南野佇立雪中,於青天白雲之下,他清冷的眸裝得下滾燙星海,也藏得住人間山河。年歲向來就知道,這個人的秉性比自己善良。

但是——

“遊泳都不會,做什麽守護者。”

他還在拿淮安的事情說道。

年歲就站在付南野的身後,滿是幽怨地掃他一眼,隨後上前,指著東往北的方向說:“那邊就是橫跨四國的阿爾泰山,布爾根河便從東邊的蒙古國過來,再往西就是烏倫古河。”

付南野讀書的時候地理最好,他其實比年歲還要更早知道。

蒙新河狸主要分布於流經中、蒙兩國的布爾根河、中國新疆阿勒泰境內的大、小青河(青格裏河),以及由上述三條河流匯集而成的烏倫古河流域。

“理事長,布爾根河狸保護區是國內唯一的蒙新河狸生息地和自然保護區,您應該了解管理站的工作,沒有人比他們做得更好。”

年歲公事公辦的敘事方式下,還有另一層意思。

付南野將眸光從遠處收回,落到她的身上。他扯扯嘴角:“你可以直接問我為什麽資金會給到你們民間協會。”

年歲想知道。

付南野微微彎腰,靠近她。

“我高興。”

年歲嘴唇抿成一條線,她將頭發捋到耳後,眨眨明亮的眼睛,有點咬牙切齒:“您高興,就好。”

她踩著腳下的積雪,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在前麵替某人踏出一條道。

年歲那雙眼睛天生含笑,語氣卻硬得明顯:“理事長請小心,雪地路滑,輕則腦出血,重則命歸天。”

付南野:“……”

多年未見,一句好聽的話都沒有。

兩人明明都是從冰河裏剛爬出來,付南野表現得跟十八歲時的鋼筋鐵骨一般,巡視完附近站點之後,年歲覺得有些冷。

回去的路上,她摔了一跤。

這也就算了,關鍵是年歲下意識拉了付南野一把,險些將尊貴的理事長給推到河裏去。付南野狼狽地單膝跪地,肩膀被人給按著,臉上沾了點雪。

年歲朝著人家的臉就是一陣摸,付南野沉了沉氣,有點要忍不住。

今天又親又摸的,她還想幹什麽?

付南野擋開她的手。

看著年歲打了個寒戰,他起身脫下大衣,用衣服輕輕擦拭臉頰,又將膝蓋上的雪撣了撣。

他將大衣隨手扔給了年歲。

年歲真的隻是單純想給付南野擦臉,但他的反應明顯就是故意的。

她帶著些詰問的意思:“理事長身體真好,就不怕生病?”

付南野揉了揉肩膀,壓著心裏的煩躁回複她:“我身體好不好你不是最清楚嗎?”

少年曾經的胸膛滾燙,成熟男人的臂膀更是結實。

年歲有很多話想說,有很多問題想問,激烈地湧到嗓子眼又被咽了下去。她緊緊抱著付南野的大衣,擋住了風雪。

換作以前她早就將外套穿上了,可是現在隻能抱著。

付南野看著年歲並沒有下一步動作,火氣更大,他眉梢一挑:“嫌棄?”

年歲揉著衣服,躲避眼神。

“親我的時候你不是挺有勁的嗎?”

年歲內心長長噓歎,她就知道前任相見,必有一戰。

淮安總說付南野被她占了便宜,心中有氣,她本來不信,現在越瞧眼前人越覺得對方心裏將人工呼吸定義為故意為之了。

“所以你是要親回去嗎?”

“你覺得我不敢?”

付南野長臂一撈,將人拉到懷裏,他絲毫不客氣地扣住她的後頸,硬生生將她逼過來。年歲的唇擦過他的下頜,被強迫抬頭的時候,二人唇瓣即將貼合。

年歲根本掙脫不開,眼前男人戾氣極重,他雖然停下動作,眸中的黑暗卻要把人吞沒。

“年歲,這是你欠我的。”

付南野霸占了年歲的房間。

保護區蓋的房子很多,但是住人的少。

房子建於山林,是中式的木房,溫潤且漂亮。

春天的時候門前開滿了喜鹽鳶尾,秋天楓葉能紅遍整個山頭,但年歲偏愛的是冬夏,坐在屋頂上觀星河聽蟲鳴,是最快樂的時刻。

年歲主事的“山夕野生動物保護協會”與管理站有深入合作,他們提供了三個院子,保護協會成員一人一個,院子大屋子小,隻有年歲那裏有兩間房。

淮安的院子在南邊,年歲和團隊另一個姑娘住在北邊。

“你可別去睡阿麗娜的屋子,她最煩別人碰她東西了。”

阿麗娜是本地人,哈薩克族姑娘,也是保護協會成員,前些日子回家幫忙轉場還未歸。

年歲環胸看著淮安。淮安提高警惕後退兩步,不滿地說:“我也不跟你換,讓我和那個人住一塊,還不如把我丟下河。”

年歲無奈,隻得回了自己院子。

蕭站長讓大家早點休息,明天要開會。但年歲睡不著,盤腿坐在客廳的絨毯上敲打著筆記本電腦。付南野自從回了房間之後,再也沒有出來。

年歲覺得自己大意了,投項目之前竟然沒有發現DEF基金會是付氏集團旗下的。

隻怪當時被各大基金會頻繁拒絕,心裏特別急躁。

年歲邊整理明天開會的資料,邊想著房間裏的人。

她其實很想跟他談談。

有個調查數據沒找到,她這才記起存在U盤裏,回想起上次窩在**辦公,那U盤似乎被擱置在床頭邊。

年歲朝那緊閉的房門看了一眼,起了身,躡手躡腳走過去,轉動著門把手。

門竟然沒有反鎖。

借著手機屏幕的光亮,年歲往床邊走去,付南野一動不動的,似乎在沉睡中。

她大膽地爬上床,伸手去牆角摸U盤。

她一隻胳膊撐在床沿,兩條腿從熟睡之人身上跨過去,憋著勁地摸索著。待摸到東西的時候,腿立刻往回收,可單獨支撐的胳膊一酸,她整個人倒在了付南野的身上。

年歲發出這麽大動靜,付南野怎麽可能不醒。她尷尬地看著付南野,黑暗中瞧不見他任何神色,隻聽到幾聲異樣的聲音。

付南野將胳膊搭在額頭上,還在喘息著。

年歲經驗豐富,又哪能聽不出來問題。她當即將手掌貼上付南野的額頭,隻覺得溫度燙人。床頭燈被擰開,房間亮起了橘黃色的光。

測溫槍就在書櫃的抽屜裏,年歲先試了下自己的溫度,再給付南野測。

綠色光幕下顯示39.8℃。

年歲有些慌了,她拍拍付南野的臉,喚著他的名字。

付南野有知覺但就是睜不開眼,恍惚間他握上一雙手,回應了內心深處的渴望。

“歲歲……我沒事。”

年歲皺了皺眉,隨即拿過手機開始撥號,此刻將近淩晨三點,萬物沉寂。

淮安被電話吵醒,一接通年歲便說:“帶上退燒藥,立馬過來。”

幾處院落離得近,走過來隻需要五分鍾,淮安過來的時候超過了十分鍾,而且還沒有帶藥。年歲莫名地來了火氣,怒嗔他:“沒藥你不早說?平時再三強調藥物要備好。”

淮安還委屈得不行:“我們仨從來不生病,我哪知道要來個病秧子?”

年歲將濕毛巾換了個麵,蓋在付南野額頭上,因為高燒他的皮膚變得通紅,甚至有點微微發紫。她的指尖從付南野下頜滑過,忍不住心疼。

“是不是有點缺氧……”她說罷起身,跟淮安交代,“看好他,我去去就來。”

淮安壓根就不想留在這兒:“你去哪兒啊?”

回應他的是奔跑在木板上的嗒嗒聲。

今晚注定是個不眠夜。

年歲去找宋清晨,他的住所在楓樹林那邊,距離有一公裏左右。

山間的路並不好走,何況是大雪之後。

年歲打著手電筒,在走了一段平坦的路之後,她開始抄近道,去翻小山坡。

淩晨的溫度極低且異常幹燥,她換了一隻手拿手電筒,才發現忘戴手套了。路邊撿了根還算結實的樹枝,撐著她爬上了坡頂,但樹枝說斷也就斷。

年歲一腳踏空,裹著雪狼狽地滾下來。

她快速起身,把脖頸裏的雪往外倒。

此時星河沉寂在遠方,昏暗的天幕下隻有年歲發出的嘶嘶聲,那不是抱怨,隻是出於生理性的反應。

她本想將手心放在脖頸上焐一焐,考慮到付南野還躺在**,她甩甩手,四肢並用往坡上爬,過了這個坡,路麵稍微平整一些。

年歲踩著雪,穿過楓樹林之後便開始奔跑。

她憋著氣,兩隻腳凍得有些麻,感覺踩不到實地似的,跑起來總是跌跌撞撞。這種情況下,跑對於走來說,實際沒有加快速度。

隻是人在尋找心理慰藉。

宋清晨的屋門快要被捶倒了,院後拴著的狗瘋狂地叫著,要不是聽到年歲的聲音,他保不齊以為是深山出了強盜。

宋清晨很利索,兩分鍾就出來了,開門的時候,扶了門扇一把,因為門真的要倒了。

年歲將手電筒的燈光照到宋清晨臉上,帶著寒氣,言語不悅:“你在裏麵磨蹭什麽?”

宋清晨避開那刺目的光圈,伸手擋了擋。

年歲又道:“我要退燒藥,成人的量。”

宋清晨扶著門,左右看了下,用腳將邊上半人高的杵子給撥拉過來,卡在了細縫中,抵住了搖搖欲墜的木門。

他這才轉身,淡淡一句:“等著。”

宋清晨拿了兩盒未拆封的藥出來,年歲一把奪過說了謝謝轉頭就跑,沒兩步又回來,將那抵門的杵子給拔走了。

“回頭給你錢。”

宋清晨沒來得及扶門,哐當一聲,他哎了聲,衝那遠去的光源喊道:“裏麵有頭孢,問下過不過敏?”

有聲音回傳:“不過敏!”

那應該是熟人生病了。宋清晨想了一圈,也沒想出是哪個壯得跟牛一樣的朋友會發燒。

回程就很快了,年歲到家將鞋一甩,赤腳跑了進去。

房間內淮安正在打盹,聽到動靜一下子蹦了起來,摸摸額頭整整被褥,裝作很忙的樣子。

年歲兌好溫水,掰了兩片藥遞到付南野嘴邊。他恢複了些神誌,雙目低垂,渾身酸軟乏力,吃了藥片之後忍不住再次閉目。

付南野將手臂搭在自己額間,重重粗喘一聲。

他覺得腦袋一片混沌,什麽都思考不了,隨後身體開始冷熱交替伴隨著口幹舌燥。後來唇上有濕意,他下意識地舔了幾下,隨後身體越來越重,便進入了深度睡眠。

淮安擰眉看著眼前這幅畫麵,越看越覺得詭異。

年歲拿著棉簽蘸著清水,再慢慢送到付南野唇邊,如此反複,煞是溫柔。

“老大……嘖,這‘金主爸爸’待遇就是不一樣啊。”

年歲看都不看他。

淮安四下掃視,打了個哈欠:“那沒事我先回去了。”

“你這個月工資就指望他了。”

年歲簡短一句,讓淮安立刻掉頭回來,搬了個凳子正襟危坐。

“突然沒什麽睡意……”

就這樣,兩人都在房間守著付南野。

清晨五點多的時候,淮安跑到客廳沙發上去睡覺了,年歲沒有離開房間,趴在床邊小憩了一會兒。西北地區與內地城市有兩個小時的時差,冬季得八九點天才亮。

付南野從未睡得這麽沉穩過,連夢都沒有。

他醒來時,暗淡的房間中亮著一盞燈,燈下便是日思夜想的人。

年歲的長發淩亂地搭在付南野的手臂上,像是春日的青草,又軟又酥。付南野抬起另一隻手,輕輕地放在她的發絲上,隨意捏了兩綹。

溫柔地摩挲著。

他多想時光停留在此刻,連指尖都帶著執念,將那發絲繞了幾圈,隱約發泄著占有欲。

年歲察覺到動靜猛地抬頭,又因發絲被扯到而疼得叫出了聲。**的人一點都沒有罪魁禍首的覺悟,還不放手。年歲將自己的頭發從他指尖拿了出來。

她揉著腦袋,一臉蒙地看著他。

付南野這才緩緩起身,他屈著腿,手臂搭在膝蓋上麵,回望的眼神,帶點諷刺。

得,看來這人的病是好了。

年歲果斷站起身,想與他拉開一些距離。

付南野看到此舉,眼神忽地一暗,將人給扯了回來。年歲跌上床的姿勢極其不雅,她的雙手從付南野的腿側滑到中間,瞬間小臉臊得通紅。

付南野竟冷笑道:“白天親也親了,摸也摸了,怎麽你還想睡我?”

年歲黑了臉。

付南野:“說話。”

年歲心中還存留要體諒舊人的情誼此刻**然無存,她挑眉,言語刻薄:“你應該知道啊,我想睡的可不是你這樣子的。”

付南野的痛處被人揭疤又撒鹽的,他反手就將年歲按在**,長腿一跨,將人給困住。

年歲力氣不小,抓住付南野的手腕就想撇開。付南野畢竟是男人,單手就將她兩條細胳膊給按住。年歲此舉如撼樹蚍蜉,隻能恨得一口咬上對方的手臂。

付南野感受到疼痛,眼中卻生了笑意。

年歲不鬆口,惡狠狠地瞪著付南野,口齒不清地說道:“你放手……我就鬆!”

付南野還撐著那股力,年歲昂著頭咬著,倔強得活像白天的25號河狸,付南野心裏的陰霾就這樣被她突如其來的可愛表情給驅散了。

他軟了手臂,整個人壓向年歲。

當付南野的唇落在年歲脖頸處的時候,兩人都愣了,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年歲都覺得自己在劫難逃。

果然,那道低沉到讓人魔障的聲音從耳畔傳來——

“輪到我了。”

他的手指穿過她柔軟的頭發,扣著她的腦袋,他的牙齒在她嫩白的脖頸細細地磨著。

年歲的身體敏感至極,她打著戰,緊緊揪住了被褥。

那是一種無法言說的感觸。

付南野從廝磨變成了啃咬,年歲急了,話出口不成句到發出了某種呻吟。

她一下子就怕了:“付,付南野……”

付南野聽到自己的名字,隻覺得身體裏的每一根骨頭都在痛癢。

他將這種異樣定義為大病初愈,而不是沉睡的真心被喚醒。

年歲依舊在反抗,付南野心亂如麻。

“年歲,我真想把你的心剖開看看是什麽顏色……”

他重重地喘息著,在**與之糾纏,房門被打開的時候,僵持的氛圍終是解開。

早上九點半,蕭站長召集大家吃早飯。

幾人圍坐在管理站的餐桌旁,個個表情不一。

年歲脖子上圈了一條針織圍巾,淡黃色,鉤了幾朵小紅花,襯得那張白嫩的臉很是嬌俏。嚴格說起來,此刻用焦躁最為妥帖。

年歲握著筷子在桌子上用力一擲,兩頭對齊,她夾了個羊肉胡蘿卜包就塞進嘴裏。

付南野拿著湯匙輕輕舀動小米粥,也不喝,雖是垂著眼瞼,但從緊繃的下頜看得出來此刻他十分不悅。

蕭站長抿著唇,不知這是什麽情況,掃眼看向淮安。

這家夥索性將臉埋進碗裏,估摸著是憋笑把自己給嗆著了,眼裏全是淚花。

蕭站長聰明,用哈薩克語問淮南:“有什麽好笑的事?”

年歲沒攔住淮安,他嘴快:“我今早開門時,發現孤男寡女……”

年歲噌地站起來用包子塞住淮安的嘴,往回撤的時候,發現自己圍巾的穗子掉入付南野的小米粥裏了。

付南野麵無表情地看著年歲。

年歲咽了咽唾液,將那穗子拿起來甩甩,有兩滴不偏不倚,飛到了付南野的臉上。

“撲哧——”淮安忍不住笑出聲,使勁將食物咽下去,擺擺手,“對不起,對不起。”

清早撞破了兩人在**的尷尬一幕,他就驚歎自己老大這高人一等的公關能力,為了保住自己的飯碗,真的是要盡全力呢!

他美滋滋地想著,隻聽到付南野一句:“這個人怎麽還不開掉?”

淮安捧著碗:“……”想砸人。

蕭站長原本不想在飯桌上開會的,付南野既然開口了,看來這茬躲也躲不掉。蕭站長給年歲使眼色,因為昨天他們就聊過,DEF基金會決定將資助金投放到“山夕”來,由“山夕”主要支配,並和保護區管理站共同協作。

年歲同樣清楚自己想要做成事情,就必須有基金會這樣的靠山做背書。

那麽暫且委屈一個,也沒關係。

年歲和蕭站長齊齊看向淮安,可憐的背鍋俠還一口氣吞咽了三個包子。

但年歲作為淮安的老大,不可能因為他人言語幾句就將其辭退。

她是有一些小心思的。

“理事長,我想請問您,關於資助的具體事宜我們何時能談?”言下之意就是簽協議,因為開春在即,保護區有一係列的環境治理工作要做。

“兩周內。”

付南野在說實話,而對於年歲轉移話題也沒有什麽不滿。

蕭站長笑嗬嗬地插了句話:“基金會要派生態專家過來,理事長十分重視河狸保護項目,特地先過來視察。”

年歲滿是懷疑地看了付南野一眼,理事長親自視察,鬼信。

難不成……因為自己?

算了,還是信鬼吧。

蕭站長正要進一步說下管理站和“山夕”的合作方式,門外進來一人。

小朱是管理站的工作人員,他神色焦急,看大家在吃飯,張口的話又憋了回去,看得年歲緊張起來:“怎麽了?是不是25號又打架了?”

小朱搖搖頭:“倒不是打架,是有幾個牧民過來說家裏丟了羊。”

蕭站長放下筷子起了身:“丟羊?丟羊來找我們?”

淮安還在那兒咬著包子,純屬吃瓜群眾:“該不會以為被河狸吃了吧?”

小朱看著他,默默地點點頭。

淮安眉頭一皺:“不是吧。”

年歲咕嚕嚕把碗裏的粥喝完,拍拍桌子:“走。”

淮安當即跟上。

小朱又看向蕭站長,蕭站長回頭想示意理事長,誰知那高大的身影已跟隨其後。

在去的路上,年歲和淮安說了幾句悄悄話。

淮安拽著她的胳膊咬牙道:“老大,你要把我開了,我不會放過你。”

年歲翻了個白眼,抽回胳膊,從手腕取下黑色頭繩將那烏黑厚重的長發束起。她悄悄回頭看了眼,付南野正盯著他們。

“你是不是傻?理事長這種東西,都是用來擺譜的,等對方專家一到,合同一簽,他還能管我?”

淮安握拳,嗯了聲:“隻要老大保住我的飯碗,我堅決不會把你們月黑風高,你上我下……”

年歲嚇得整個人彈起來,一個鎖喉勒住淮安:“你再胡說我把你頭擰下來信不信?”

兩人勾肩搭背打鬧著,走在後麵的付南野雖然麵無表情,可那指尖都要搓出火花來了。蕭站長自覺此時很需要補充一句:“這個淮安啊,跟年歲簡直就是天生一對,絕佳搭配,就如這藍天、白雪,自然使然……”

付南野終於有些不悅:“誰說的?”

蕭站長眨眨卡姿蘭般的大眼睛:“自……自然說的?”

年歲一行人到河道的時候,有幾個牧民站在岸邊,試圖去翻看25號的巢穴。

淮安是做宣傳保護工作的,此刻覺得自己的辛勞都白費了。他彎腰撿起河狸糞便就往人臉上湊:“聞聞聞聞,是不是草味?它連魚都不吃還吃羊?”

牧民們都是老實巴交的人,丟羊就等於丟**,要不是心急了誰會過來找河狸的麻煩。

年歲問他們:“丟了幾隻?”

其中一個牧民滿臉憂鬱,示意幾人,隨後豎了手指,八隻。

年歲又問:“是怎麽丟的?”

牧民回道:“圈門被咬開了,應該是羊自己跑出去的。”

付南野站在旁邊聽著年歲和牧民們在交談,淮安則在巢穴附近查看是否有人為破壞情況,蕭站長已經開始打電話安排,表示會幫忙一同尋找。

年歲想事情的時候,總喜歡做些小動作。她低頭看著腳下的細雪,用腳碾來碾去,視線中,一雙淺咖色的英倫馬丁靴踩上了她的領域。

付南野的臉色其實還是有些憔悴的,此時人都站在風口,他穿得單薄,皮膚被幹燥的冷風吹得微紅。

還是那個細皮嫩肉的富家少爺啊。

年歲咬咬指尖,微微眯了眼。

付南野被這探究的目光掃著,越看越不對勁,好似懷疑他是偷羊人一般。

年歲突然說:“理事長,你……穿秋褲沒?”

付南野:“……”

他微不可見地歎了口氣,輕抬下頜:“你靠近點。”

年歲頓時繃緊神經,如臨大敵。她握緊了拳,已經做好對方如有不良舉動直接來個背摔。

果不其然,年歲還沒挪動腳步,就見付南野長臂一伸,雙手放置於她的耳畔,這是要擰腦袋的節奏啊。

前任果然就是前任,年歲想打折前任胳膊的衝動越發膨脹,像打足氣的氣球,圓鼓鼓的。

可付南野卻輕輕將她的腦袋轉向右側,在那壓了白雪的灌木林後發現了一雙圓溜溜的眼睛。年歲沒敢動,付南野低沉的聲音傳來:“是25號嗎?”

年歲搖搖頭,沒敢說話。

那不是25號,而是跟25號打架的那隻外來河狸。

它的膽子異常大,竟然直勾勾地看著人類,但在年歲搖頭的時候,它突然有些驚慌,嗖的一聲,身子稍微躥得高些,一頭紮進水裏。

那條寬大的橄欖形尾巴發出啪嘰一聲巨響,把岸上的人嚇了一跳。

年歲就聽到付南野說:“河狸的領地意識很強,看來25號遇到對手了。”

“它不是我們保護區的‘居住民’,怎麽會到這裏來?”

付南野轉頭看著她,眼裏有深意:“恐怕不是自願來的。”

太陽的光線越發強烈,年歲與付南野並肩而立,他們眼前白茫茫一片,枯枝敗葉盡數掩起,河水與天即將慢慢融為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