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公蠣在詳細了解了當鋪的情況後,發燒的腦袋終於降了溫。
這是一家當鋪沒錯,地契、房契也沒問題,但是當鋪裏的當物卻是一個“大窟窿”——經清點,當鋪的貴重貨物丟失嚴重:禮部侍郎家奴劉暢偷偷來當的一件血玉虎符印章、張員外家傳的一對羊脂玉瓶、胡秀才珍藏的一幅歐陽詢的字,還有多件尋常人家的玉簪玉佩、金銀首飾等,而且大多是一兩個月便要到期的。
公蠣每看到一張丟當的底票,便罵一句娘,實在不耐煩了,叫道:“你就直說吧,折算了之後,到底有多少是我的?”
汪三財的小眼睛閃了幾閃,小心道:“沒多少……這些當物要是不盡快找回來的話,估計將房子和土地轉了也不夠……”
公蠣又驚又氣,忍不住破口大罵:“他媽的畢岸這個混蛋,這是坑老子呢!大笨蛋,蠢貨,當鋪經營成這樣,準備吃風屙沫啊?”
畢岸冷冷的聲音從後院傳來:“你若現在反悔了,還來得及。”
公蠣思量,自己無德無才,跟著畢岸原是覬覦他的肉身,畢岸不但不怪罪反而給自己一半產權,實在不合常理,但自己和胖頭屁都沒有,光腚一個,離開了這裏又得四處流浪,不如混一天算一天,玩兒不轉了大不了怕屁股走人,打不過畢岸,逃跑功夫公蠣還是相當自信的。
公蠣隻能轉為小聲咒罵。汪三財結結巴巴講了半日,終於將來龍去脈說了個大概。
原來畢岸也是剛到洛陽不久,正愁著沒有謀生門路,前幾日見這家當鋪轉讓,就接手過來。他性格冷僻,對做生意之事一竅不通,隻看了房契地契,根本未對當鋪實際情況進行了解,便貿然入了手。無奈隻好另外物色人選,不知怎麽就選上了公蠣。
汪三財是這家店鋪的老夥計,身兼司庫司賬二職。這次當鋪倒閉,其他幾個夥計都另謀生路去了,唯有他舍不得,還是留了下來。
公蠣頓時起疑,打量著汪三財:“司庫司賬都你一個人做,這些個貴重當物丟失,你會不知道?不會是你監守自盜吧?”
汪三財的臉頓時皺成了一個苦瓜:“老朽……天地可鑒!這裏鬧鬼不是一天兩天了,每天都有一些東西被盜……”
公蠣一聽臉兒都綠了:“鬧鬼?這裏還鬧鬼?”拉起正在賣力擦拭屏風的胖頭:“走走走,趕緊離開這個鬼地方。”
話音未落,隻見一個眉清目秀的小丫頭蹦跳著走了進來,手上托著一碟桂花糕,放在茶幾上,嘰嘰喳喳道:“財叔,我們家姑娘新作的桂花糕,說送給兩位公子嚐嚐。”
汪三財忙介紹:“這是流雲飛渡的小妖姑娘。”
小妖轉臉看到公蠣和胖頭,歪著頭上下一打量,毫不掩飾臉上的失望:“就是這兩位公子?”敷衍地行了一禮,對汪三財皺眉道:“我們姑娘的眼光真是大不如前了!還巴巴地給我描述了半天,說其中一位公子怎麽帥氣、怎麽英俊……”一副少年老成的口吻,且完全無視公蠣和胖頭就在身邊。
汪三財撚須而笑,公蠣怒目而視,胖頭則一臉傻相。小妖挑釁一般,自己撚了兩塊桂花糕吃了,還一臉的幸災樂禍:“回去我要好好嘲笑下她的品味。”說著嫌棄地看了一眼胖頭的大肚子,嘴裏發出嘖嘖的聲音,一溜煙跑了。
公蠣小聲罵道:“詛咒你越長越醜,滿臉長滿大麻子!”胖頭拉拉他:“我們還走不走?”
公蠣想起蘇媚水蜜桃一樣的麵孔,還有剛才那個散發著青蘋果味道的小妖,氣急敗壞道:“不走了!老子倒要看看,是個什麽樣的女鬼!”
這家當鋪原本叫做“錢家當鋪”,在從善坊中算是老店,傳到錢家長孫錢洪手裏已有四十餘年。但這半年多來,當鋪卻鬧起了鬼,當物無故丟失,報官偵查也不見結果,錢家當鋪因此信譽大減,原本的四個夥計走得隻剩下了汪三財。最後實在難以維持,隻好忍痛轉讓,因不忍讓祖業損毀在自己手中,錢洪索性連同房屋土地一起轉給了畢岸。
這家店為傳統的前鋪後院結構,前麵臨街兩間鋪位,後麵是一個院子,三間上房、兩間偏廈,與前麵店鋪聯通的還有一個內堂、一個帶閣樓的大庫房。上房左側是灶房和雜物間,房後一側還有一口古井。院子正中種著一株一摟粗的梧桐樹,可惜已經枝幹葉枯,奄奄一息了。公蠣一來,當仁不讓地搶占了上房東側,西側便留給了畢岸,胖頭、汪三財和那個叫阿隼的精壯少年住了偏廈。
如今既然做了當鋪的新掌櫃,便要擺出個掌櫃的款來。這幾日裏,公蠣忙忙碌碌,指揮著胖頭將店鋪用白灰粉刷了一遍,各種家具、櫃台都擦得錚亮,門前裝潢一新,折斷的桅杆重新修好,又差雕工打造了一串黃楊木大銅錢高高懸在桅杆上,一個金絲彩旗幌子上繡著“當”字,甚是氣派。畢岸每日裏同阿隼早出晚歸,對店裏的事不管不問,由著公蠣折騰。公蠣呢,又是個“人來瘋”,反正花的不是自己的錢,他樂得顯示自己見識多廣,懂得典當行業的規矩。不過三五日,當鋪煥然一新,儼然新生,所有的事情處理完畢,隻要選擇吉時關上招牌,便算是重新開業了。
眼見第二天就要掛牌,畢岸和公蠣卻在招牌上起了爭執。公蠣認為做生意要喜慶點的,主張叫做“旺盛行”,畢岸則認為太俗,提議叫“無塵閣”,而汪三財認為這兩個名字都不夠直接,還是姓氏加當鋪二字更加直觀好記。
這天上午,吉時將到,兩人仍然誰也不肯讓步。做牌匾的匠人便建議一人一個字。公蠣大叫道:“我先來!我先來!旺!旺字!”畢岸慢條斯理道:“塵!”匠人急了,道:“哪有做生意叫做旺塵閣的?難不成賺的都是塵土?”也不同兩人商量,刀起刀落,飛快刻了個“忘塵閣”上去。汪三財早已被兩位新東家弄得火起,徑自掛了牌匾,放了爆竹,擺上香案磕頭焚香。
圍觀者指指點點,紛紛嘲笑這個名字不倫不類。一個賣菜的大娘嘀咕道:“一個當鋪,叫什麽忘塵閣……”
但生米已經做成熟飯,也隻好隨他,“忘塵閣”就這麽叫開了去。可惜剛才兩人隻顧在內堂爭執,也沒顧上在圍觀的人群麵前露個臉兒,特別當公蠣聽說有許多街坊前來道賀,蘇媚還賀送了一瓶鬆花香露,更加覺得遺憾。
圍觀的人群剛剛散去,隻見一個濃妝豔抹的高壯婦人走了進來。公蠣正背著手欣賞店鋪的擺設,很是為自己的才幹得意,見有生意來,忙上前迎接,卻被她身上濃重的劣質脂粉香味熏得透不過氣來。
胖頭新晉升做了跑堂,對公蠣搶他的活兒有些不滿,更加殷勤領著婦人來到櫃台前。婦人窸窸窣窣摸了半天,拿出一張皺巴巴的當票來:“我來贖當。”
汪三財接過當票一看,臉色大變,對著公蠣連使眼色。
公蠣湊近一看,當票上寫“瑕疵無光紅色珍珠一枚”,頓時反應過來,“血珍珠?”
婦人笑道:“正是,正是。”臉上的粉撲撲簌簌往下掉,害得公蠣的鼻子又開始癢了起來:“啊——嚏!財叔你趕緊給人兌當呀。”
汪三財支吾起來:“小娘子您先坐下喝杯茶……”拉過公蠣進了內堂,小眼睛為難地看著公蠣,欲言又止。
阿隼突然挑簾子走出,道:“你的血珍珠呢?”
公蠣頓時明白過來:原來當初畢岸追自己不是為了玉佩,而是為了這顆血珍珠!他一把捂住了荷包:“別想打我的主意!”
阿隼冷笑道:“隨你。不給也罷。財叔,你出去告訴那婦人,說當物丟失,願以店鋪財物折價賠償。”
汪三財嚇了一跳,緊張道:“咱這當鋪好不容易整頓開業,這話要放出去,不出三日就要關門打烊,徹底玩完兒!”
阿隼冷酷道:“關門也罷,我家公子本來對這個也沒興趣,還是另謀出路去。”
公蠣的心思瞬間轉了好幾圈:畢岸家底豐厚,沒了這個當鋪也沒什麽所謂,而自己好不容易做了半個掌櫃,一天沒到就沒影兒了,又得去街上坑蒙拐騙、風餐露宿。算了,這個血珍珠本是個意外之財,並不屬於自己,還是先交出來應個急,到時另想辦法,把血珍珠的本錢從畢岸手中給賺回來。
汪三財拿著血珍珠歡天喜地地去了櫃台,小心遞給婦人:“您照一照,寶貝可好?”婦人拿起對著陽光眯起眼睛。
明亮的陽光透過窗欞落在珠子上,周圍騰起一層殷紅的光暈來。婦人眉開眼笑道:“沒錯沒錯,就是這顆!”公蠣在一旁心疼得五官抽搐,嘀咕道:“什麽眼神呢,這是您的嗎?”
汪三財唱叫道:“當價十兩,當期六個月,三分利,一共十一兩三錢——”
話音未落,隻見蘇媚斜靠著門框,嬌滴滴說道:“財叔,有什麽好寶貝?”
公蠣搶步上前,殷勤地作了一個揖,諂笑道:“什麽寶貝也比不上姑娘您……的香粉呀。”蘇媚的眼光落在婦人手中的血珍珠上,眼睛一亮,又瞬間恢複正常。
公蠣暗自後悔,女人都愛珠寶,早知道拿這顆東西引誘下蘇媚,說不定還能換來一夜春宵呢。
婦人警覺地看了一眼蘇媚,將血珍珠小心地用軟布包好放進懷裏,高聲叫道:“銷當!”飛快辦完手續,快步離開。
公蠣正同蘇媚寒暄,見阿隼板著一張臉又出來了,走過身邊看都不看他一眼,不由來氣:“哎哎哎,好歹我是掌櫃的,怎麽連個招呼都不打了?”
阿隼回頭,冷冷一瞥,一雙藍灰的眼珠子如閃電一般,公蠣竟然不由自主打了個寒噤,再也不敢多問一句。
蘇媚隻裝作沒看到,附耳悄聲問道:“龍公子,我聽說這顆血珍珠丟了呢,您好有本事,這麽快就找回來了?”
一股香暖的氣息撲麵而來,她順垂的發絲蹭到了公蠣的臉頰,癢癢的,還帶著一股奇異的香味。公蠣腰背僵直,傻笑道:“這是我的……”
汪三財在櫃台之後拈著山羊胡子猛然一陣咳嗽,連朝公蠣擠眼。公蠣突然醒悟,這算是自己店鋪的秘密,要傳出去,哪裏還有生意可做,忙改口道:“我的……鼻子靈著呢,這顆珠子本來沒丟,滾到桌子底下了。”胖頭在一旁點頭哈腰地附和:“我老大厲害著呢,別看長得一般般……”
公蠣暴怒,給了他一爆栗,推了他過一邊去。胖頭摸著腦袋,委屈地嘟囔:“我說的實話。”
蘇媚抿嘴笑道:“龍公子這是內秀。”未等公蠣高興,若無其事朝後堂張望了下,問道:“畢公子呢?”
公蠣心裏一陣泛酸,不忿道:“畢公子出去閑逛呢,哪裏顧上生意?”正思量著要如何編排些畢岸的壞話,隻見那日來送桂花糕的小妖站在門口神秘兮兮地擺手,蘇媚就此告辭,剩下公蠣惆悵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