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2章 安排
黎明，白駒鹽場上空的炊煙準時升起。
數百縷煙火氣中夾雜著海腥味，不斷與鹽場上空徘徊，使得不長期接觸的人做嘔。
製鹽之法，古來有之。
宋代以前流行煮鹽法，卻無法處理海水中夾帶的金屬離子，導致鹽味苦澀難以下咽。
宋後，曬煙法雖不曾出現，卻因發現在鹵水加入草木灰，可減少鹽中苦澀，故而進入皂化煮鹽時代，大量品質上佳，口感不錯的海鹽得以出現，兩淮灘塗得以開發，先後建立起三十多座的鹽場，使得揚州經濟中心地位再度牢固。
可惜一切如舊，在無法合理分配財富的製度下，富的永遠都是上層人，底層人隻會因技術變革活得更為困苦。
一路進入鹽場，從天邊泛白的那一刻開始，吳賢就沒有在這片土地上瞧見任何一份綠意。
土地要麽鬆散，要麽板結，天地之間主色調為白霜與灰黃，讓人感受不到半點生機。
“這種土地根本產不出半點糧食，你們平日是怎麽過的？”
看著天邊升起的炊煙，吳賢好奇的道。
“糧食？鹽場附近要是能產糧，你覺得那些畜生還能放心嗎？”霍向東憤憤不平的說道道。
“……”
鹽丁困苦，曆朝曆代都是如此。
雖不想承認，但這種手段的確是控製鹽丁最好的辦法，及控製了鹽丁，也讓鹽丁永遠吃不上飯。
“不是我們想出來販私鹽，是這個世道逼的我們不得不做，朝廷征發的任務已經非常重，可落到咱們頭上的往往是朝廷任務的三倍，大戶要鹽咱們要給，當官的要鹽咱們還是要給，別看眼前綠意全無，但很久以前，這是一片灌木林。
為了煮鹽，為了活下去，什麽都被砍掉了，什麽都不剩。
如此，還需要日夜不歇的去煮，我霍家三十二戶，一百二十三人，每年都要因熬夜煮鹽死掉一波族人。
我們兄弟幹嘛要出來，還是為了多一口吃的，好讓族人活下去？
我們從這背出來的鹽，每一粒都是族人攢下來。
可恨，我們兄弟去年沒能回來，怕是又有很多族人，都死在了寒冬裏！”
霍向西一臉惆悵的說道。
下船的時候他趕著回家，可看到眼前熟悉的場麵，他卻是不敢繼續往前走，他怕，怕聽到噩耗！
“會好的，相信我，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吳賢除了怎麽說，還能怎麽辦。
知道鹽丁苦，但他是真的不知道，能苦到這個地步。
“這該死的世道，曆來都是如此，我秦家耕讀傳家，雖不插手鹽業，但身在高郵很多事情不想知道都難。
鹽丁產鹽，出鹽一兩，花費大概在四文左右，收鹽的價格卻隻有六文，看似有兩文的差距，實際加上鹽科往往入不敷出。
可就這個價格收走的鹽，轉手賣出去一兩至少二十五文，這還是揚州城內的價錢，出了揚州地界，那隻會越來越貴，可實際上的路費並沒有多多少！
不販私鹽，讓這些鹽丁怎麽活？”
霍家兄弟看到的隻是一角，可秦世安知道的顯然更多。
“終究是到家門口了，相信你的族人也等你很久了！”吳賢拍了拍霍向西的肩膀寬慰道。
“家門口是到了，可有些人是不會輕易放我們走的！”霍向西看向西方。
白駒鹽場浩大，占地不亞於一個縣之地，為了方便管理以宗族血脈編組就地煮鹽，匯三四組在變成一亭，每一亭都設一亭長立一鹽倉，管理在編鹽丁與出鹽課稅之事。
別小看這一亭長，同樣是捏著鹽鹽丁沒有話語權，亭長卻是整套利益網絡的基礎，都不需要其上下起手，隻要完成上麵的任務，便可洗白一批私鹽，而有了這批鹽，還有什麽是亭長搞不到！
眼下亭長沒反應，是事情還沒傳入其耳中，霍家要是搬遷，人第一時間就能衝過來。
“姓郭的縣令都殺了，還差了一個亭長嗎？
與其後麵給我們找事，幹脆的先下手為強，反正看情況你霍家也沒什麽家當，稍作整理一番，午後我們就出發，夜裏趕點路，明天晚些時候，咱們也就到海邊！”覺本一臉無所謂的笑道。
在編鹽丁，那是生產工具，腦子不蠢就不會放手。
沒得談，幹脆就一不做二不休，從根本上解決。
也不需要拖太久，做的時候小心一點，一切都會如他們逃出山東一般。
“殺了亭長，我們霍家沒事，可其他……”
一個亭長死不死霍向西不在意，可亭長出事，這一亭沒跑的鹽丁可就慘了，而且直接跑路也不現實，人的兩條腿不是馬的四條腿！
可若是擴大，霍向西又擔心人心不齊！
這很難辦！
“此事簡單，繼續效仿臨清之事，改買糧變買鹽，按照曹家的製定規矩，這些亭長完成任務，每人每年都可以得到三百斤鹽引，可實際情況是，亭長私扣下來的份額隻會比這個多，不會比這個少。
通常沒路子出不去的時候，要麽就是等來年鹽引下來，要麽就趕緊自己處理掉，像是霍向西他們出去買鹽，背後也有這些亭長的心思！
我吳家不吃這口飯，可家裏的用鹽也不會走官方渠道，畢竟那太貴了，自家的船靠岸運一次，就夠全家吃好幾年的！”
一直沒說話的阿左開口道。
“不錯，我們兄弟之所以能出去，和亭長關係不少，按照規矩若是我們能蹚出一條路來，後續鹽就是亭長出的，而我們就是賺個辛苦錢，不然僅靠我們自己攢，是無法滿足客戶要求的！”霍向西點頭道。
“船上可以裝多少人？”
吳賢看向阿左。
馬船的空間不小，但可利用卻不大，貨可以隨便堆，人總不能疊羅漢吧，關鍵還要考慮到吃喝。
“短時間的話，兩三百人問題不大，而且我們不需要將人直接送回老家，過了江到了淞滬就能將人分開，逐批慢慢送回家鄉，隻是這麽多鹽丁，少爺你可考慮好往後怎麽安排他們！”阿左冷靜的回應道。
“這是一個必須考慮的問題，鹽丁專職煮鹽，不是一代兩代，讓他們幹別的可不行！真要帶走了，這些人往後咱們可都得安排起來。”秦世安說道。
聽到這些，霍向西當即說道，“賢哥，我們這種人隻要有一口吃的就行了！”
他是真的怕，怕吳賢不管霍家以外的人。
“我是一個重感情的人，又怎麽可能看著自家兄弟，變成一無情無義之徒，這些人暫時安排不了，不代表以後無法安排，若是隻有兩三百人的話，我吳家還是能養一段時間的！”
鹽丁繼續製鹽好了，如今煮鹽法效率太低，可曬鹽法吳賢懂啊，溫州也是臨海的城市，隻要挑好地方，用好這批人，兩三百人更幹，產量不會比一個白駒鹽場來的少。
日後他是要造反，從浙江而起，自由有被人卡著食鹽的風險，能自己產為什麽要靠外界？
故而這些人不是負擔，而是極好的工具人。
“賢哥！”
“大哥……”
聽到這話，霍向西，霍向東都快哭了出來。
“行了，事情脈絡有了，咱們能回家了吧！”吳賢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