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夢境
兩人自樓上巡邏一圈後下來,閆陽的目光鎖定在眼前的電腦屏幕上,快速瀏覽著可用的信息,不過大部分都是最基礎的資料。果然能擺在明麵上的都不是機密。
閆陽想起南耀明,又明知故問起來:“聽說實驗室的創始人是個很有名的科學家?”
“您是說南耀明前輩嗎?雖然我剛來不久,還沒能親眼見到他,但他是業界權威,也是實驗體研究的專家。”一說到南耀明,研究員的眼裏滿是崇拜和敬仰。
“我也隻是在報道中見過,不過他今天不在實驗室嗎?”閆陽環顧一圈,沒有發現他的身影。
“他常年在各地做研究,很少回來,除非有要緊事。”研究員還算態度誠懇,一五一十地替他解答。
要緊事,除了戰爭,可能隻有南鳶能讓那個老狐狸露出尾巴了。閆陽在心裏暗自盤算著,表情卻一如既往地淡定。
參觀完實驗室,閆陽坐在一樓的沙發上休息,研究員拿來兩瓶果汁,一瓶放在桌角,一瓶遞給他,“那就不打擾您休息了。”
閆陽拿起果汁端詳起來,“想不到物資匱乏的沙漠裏也能喝到果汁。”
研究員笑了笑,“這是南教授托人從帝都運回來的,因為鳶隊長喜歡喝。”
南鳶和南耀明的父女關係在實驗室似乎不是秘密。
“南教授對女兒這麽好,真是羨煞旁人。”閆陽話裏有話,但實驗員並沒有聽出諷刺的意味。
“是,南教授最寶貝這個女兒,雖然在實戰中鳶隊總打前鋒,但後方醫療係統能跟上,也不用太操心。”
把自己的女兒當槍使,用完再給個甜棗,還真是深沉的父愛。
閆陽抿嘴笑起來,沒有再接話,擰開了瓶蓋嚐了一口,有點酸。他記得小時候南鳶最討厭吃酸的東西,每次都得連哄帶騙地喝那些難以下咽的湯藥,再獎勵一顆味道偏甜的糖果。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他總覺得南鳶的喜好跟印象中有偏差。
隨後他無意間瞥到左手瓶蓋裏的字,印刷字體偏灰,仔細一看。
【再來一瓶】
他的運氣似乎一直不錯,能死裏逃生,能在條件惡劣的環境中生存下來,但他所有的運氣都花在了自己並不想擁有的事情上。
他將瓶蓋擰了回去,放回桌上,仿佛這是瓶毒藥。
夜幕降臨,研究員拖著疲憊的身體走過來時,眼下的烏青和眼裏的紅血絲襯得臉色更加蒼白,“鳶隊明早才能出來,要不您先回基地等?”
實驗室的工作時間是早上八點到晚上十二點。這種明顯的驅逐令,他不會不明白。
閆陽點頭,簡單告別後,往門口走去。
夜空中,星海閃爍,每一顆星星之間的間隔形成黑色的空隙,像華麗襯衫上的扣子。
他坐在車上,車外偶爾傳來風吹沙粒的聲音,溫柔的夜晚繾綣,帶著令人舒心的溫度。
回基地也是一個人,在這片廣袤的天空下也是一個人,於是他決定不回去了,在車上睡一晚。
這晚,他做了很多夢。
夢裏有一個小姑娘,把糖放在他手心裏,圓嘟嘟的臉讓人很想捏一把。
轉而又夢見小姑娘來敲他的房門,嘴裏吐字不清,聲音卻十分清甜:“陽陽,我可不可以跟你一起睡。”
她身體小小的,抱在懷裏像個毛絨玩具,軟軟的,還有一股奶香。
接著畫麵一轉,那張紅撲撲的小臉一鼓一鼓地,在他手上的傷口上輕輕吹著,不一會兒,豆大的淚珠止不住地滴在他的手心,嘴裏念叨著:“陽陽不要走,不要訓練了。”
後來,他躺在了硬邦邦的病**,注射器在身上遊走,刺鼻的酒精充斥著整個房間,冰涼的**鑽進他的血管裏,南鳶在喊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尖銳的哭聲敲打著他的耳膜。
直到南鳶也加入了實驗,每天不斷被注射藥物,紅潤的臉頰逐漸沒了血色,但每次回來,還是笑著張開雙臂說:“陽陽抱。”
弱小無助的兩個孩子,相依為命,成了彼此的支柱。
最後的一個畫麵,轉成了黑白電影片段。
閆陽捧著給她的生日禮物,歡呼雀躍地走進了密閉的房間:“小南鳶,哥哥給你折了好多星星,你看。”
透明的玻璃罐裏裝滿了五顏六色的紙星星,是南鳶鬧騰了好多天,閆陽才答應給她的獎勵。
南鳶看他的眼神卻像是看陌生人,一改黏人又愛哭鼻子的模樣,沒有收到禮物的欣喜,也沒有拉著他的手撒嬌,而是伸手打翻了瓶子。玻璃砸在地麵上發出清脆的聲響,紙星星滾落到兩人腳邊,形成一個與世隔絕的圓圈。
她抓住閆陽的衣領,跳到他身上。
閆陽有點發蒙,卻還是兜著她,怕她摔著。他努力扯出一個微笑:“怎麽啦小南鳶,今天不開心嗎?那哥哥給你變個魔術好不好?”
南鳶沒有說話,右膝蓋朝他的肚子狠狠踹去,重新將他壓在地板上,雙手掐著他的脖子。
“南鳶?”閆陽抓住她的兩隻小手,眼裏滿是疑惑。
“說話呀,誰欺負你了?告訴哥哥,哥哥幫你……”不等他說完,利爪嵌進了他的皮膚,從後頸一直劃到鎖骨。
閆陽來不及反應,來不及感覺痛,隻能啞然地瞪大了雙眼。
“去,死。”
南鳶加重了手上的力道,這時閆陽才覺得身體裏的氧氣在被迫一點一點抽離,身體被撕裂的灼燒感逐漸麻痹了他的神經。
昏迷之前,他聽到的最後兩個字,是這輩子都沒想過會從那個整天粘在自己身邊的愛哭鬼嘴裏聽到的。
後來,夢境開始交織錯位,腦海裏的記憶變得真假難分。
“陽陽哥哥,我好疼。”
“陽陽,陽陽看我,給你個抱抱,別生氣了。”
“陽陽是太陽,南鳶也想當太陽。”
夢在這一刻陡然停止,閆陽突然從夢中驚醒,天才剛微亮,他扯鬆了領帶,大口喘氣,額前的細汗從鬢角流進脖子,流過那道早已愈合的傷疤。
他伸手摸著脖子上凹凸不平的皮膚,是真的,不管做多少次夢,這道疤都不會消失。
如果沒有這道疤,他是不是就會原諒南鳶,原諒那個也許是帶著目的接近自己的人。
為了激發他的能力,實驗室花了兩年半的時間不斷測試。然而,他並不是適合改造成實驗體的體質,連讀心術也是在瀕死的邊緣偶然獲得的。
南鳶接近自己是否別有目的,他沒法確定,如果一個五歲的孩子有這樣的心計,他隻能自愧不如。不過信任這東西,一旦出現裂痕,瘋長的雜草就能從中拚命擠進來,將縫隙越扯越大,直到再也無法恢複成平整的原貌。
醒來後再無睡意,閆陽裹好外套,站在車旁抽煙。
這顆碩大的星球,在長年的戰爭中變得千瘡百孔。他不是聖人,沒有能力,也沒有想過要拯救眾生,他隻能盡其所能,在布滿沼澤的泥潭中伸手打撈,能救一個是一個。隻是這個肮髒的世界再也難以容納他的靈魂,如果不去探尋真相,活著,似乎會變得更加索然無味。
南鳶是八點一刻出來的,右手已經恢複如常,她伸了伸懶腰,看見閆陽時,表情略顯詫異。
“怎麽沒走?”她揉揉幹澀的眼睛,幾根發絲調皮地翹在半空。
“好不容易出來一趟,享受下風餐露宿的感覺。”閆陽自嘲道,從腰間掏出那把彎刀匕首,“喏,答應你的。”
南鳶接過匕首,眼裏是難掩的開心,這個笑容,比天邊的雲朵還軟,看得閆陽恍惚失神。
“走吧,回去了。”閆陽拍了拍車前蓋。
“等等。”南鳶將匕首小心收起,嘴角揚起一個弧度:“帶你去看海。”
對於南鳶提出的邀請,閆陽表示疑問:“看海?這裏到處都是沙漠,哪裏能看海?”
“我知道。”南鳶興奮地眨眨眼,藍色眸子閃著光,像是饕餮覓食前打開了捕獵的信號。
她打開車門,直接坐上了駕駛位,沒給閆陽過多考慮的時間。
這輛黑色轎車,除了閆陽,沒人碰過,但他似乎並不反感南鳶的行為。
隻是接下來的路程,讓他開始後悔自己的決定。
因為他感受到了遠超常人理解範圍的,人類能擁有的駕駛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