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眼淚

也許是因為南鳶是傭兵團的門麵,需要露臉的任務幾乎都落到她頭上,剛開始她還會不厭煩,次數多了就麻木了,她像個人形木偶,全靠意誌力牽引著行動。

身後時不時傳來驚歎,參觀快接近尾聲時,紮著小辮的女生跟同伴討論起來:“哇,傭兵團比我想象中還要大,你看那邊那個銀色建築,像不像石柱?”

同伴抬頭,依舊感慨,“確實,我還是第一次看到沒有窗戶的建築。”

女生充滿疑惑地回道:“是哦,其他房子都有窗戶,怎麽就那棟樓沒有?”

聞言大家都齊頭看向遠方,那棟傲然挺立的灰色建築,與周圍的房屋形成強烈的高低差,像一塊未經雕刻的墓碑。

其中一個嗓門大的男生直接衝南鳶喊道:“那個,美女,那棟樓是幹什麽用的?”

南鳶的一雙藍眸瞬間暗沉下來,她的眼睛像黑色的無底洞,牢牢吸附在說話的臉上。

男生被寒光包裹,啞然地站在原地,他差點忘了,這裏不是學校,沒有知無不言老師,有的隻是冰冷的實驗體。

帶隊的男孩覺察到驟然降至冰點的氛圍,試圖緩和,“那個,鳶隊長,不好意思,我同學他們好奇心比較重,您別介意。”

說完向男生使了個眼神,示意他趕緊道歉。

這個年紀的男生都好麵子,況且是在這麽多同齡人麵前,認錯就等於承認自己無知,他挺著小胸脯反駁起來,“我不過就是問了大家都想問的問題而已,怎麽,傭兵團的人都這麽高傲?”

那個帶隊的男生推搡著眼鏡,笑容僵在臉上,一時不知該如何化解這劍拔弩張的氣氛。

換作其他人,南鳶抬手就是一拳,根本無需廢話,此刻卻起了戲弄的心思,愚蠢的人應該為自己提出的無理要求負責。她忍住怒火,右手抬起朝他勾勾手指。

意味不明又充滿未知的**,勾起了男生想要一探究竟的心,他往前挪了兩步,警覺中又帶著陣陣興奮。

“想知道?”南鳶指著遠處那棟樓,“去看看?”

男生被溫柔的聲音蠱惑似的點頭,一改之前的跋扈。

南鳶輕哼一聲,人就是這樣,行走在黑暗中時,總想試圖窺探不該知道的秘密。

領著身後這群嗷嗷待哺的孩子,沒過多久就走到了灰色大樓麵前,這個封閉式的長方形建築,從外看像是灌滿水銀的實心鐵桶。

從一樓坐電梯,一行人順利到達頂層。

建築物內部燈光微弱,南鳶走在最前麵,頭頂的光搖曳閃爍,忽明忽暗的身影融入其中,時不時又顯現出來。

四周都是觸感冰涼的光滑牆壁,陰冷潮濕,與外麵仿佛兩個世界,像是從赤道中心直接掉進冰窖。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縮成一團,生怕掉隊。

隱隱約約能聽見哀號聲,陣陣鐵鏽的腥味兒從路過的房間裏直入鼻腔,令人作嘔。

連那個氣焰囂張的男生此刻也大氣不敢出,是自尊心在驅使他硬著頭皮往前走。

過了不久,南鳶停在一扇鏽跡斑斑的鐵門前,指著男生,勾勾手指讓他過去。

男生身體僵硬,步伐沉重,似乎是嗅到了什麽危險的氣息。

南鳶打開門,語氣平和地說:“到了。”

像是在給男生下最後通牒。

眾人麵露驚恐,一個個都將身子往後靠,緊貼著牆麵,給男生留出一條過道,誰也不敢貿然靠近那扇門。

這麽膽小的科學家,她也是第一次見到。從小見血的南鳶,無法理解這些人的恐懼,隻是不慌不忙地等待男生自己做出抉擇。

戴眼鏡的男生忙不迭地走過來勸阻道:“鳶隊長,我感覺參觀得也差不多了,就沒必要進去了,要不咱們回去吧?”

“嗯。”

南鳶抬手準備關門,她也不是非要將人逼入絕境。

“進去就進去,誰怕誰。”

被這麽一激,那個男孩反而不甘心,手撐在即將關閉的房門上,徑直走了進去。

沒等眾人反應,南鳶嘭地一聲關上了門,反鎖。

沒經曆過這種事兒的學生,全都嚇出一身冷汗,心理防線弱的人直接嚇哭了,嗚咽地說:“我想出去,我害怕,嗚嗚嗚。”

帶隊的男生安慰地拍拍同學的背,才發現自己的手也在發抖。

南鳶皺起眉頭,低頭看手表上的計時器,低聲倒數:“3……2……1……”

“放我出去!開門!快開門!”

鬼哭狼嚎和瘋狂砸門的聲音在倒數剛結束時,同步響起。

南鳶表情淡漠地拽開門,隻見男孩蹲在門後,頭發淩亂,雙手抱頭,肩膀不停地顫動。

她像看一隻受驚後亂竄的老鼠似的審視地上的人,但是她最討厭的就是老鼠。

用手指輕輕叩響鐵門板,引起眾人關注後,南鳶指著房間內部說:“這裏,幽閉室。”

然後回過頭掃了一圈,在大家的視線中緩慢開口:“囚禁犯人的。”

進門時就有人猜到了這棟樓的作用,隻是那時後悔已經來不及了。

“好奇心太重。”南鳶的表情認真嚴肅,一副教育下屬的陣仗,“不好。”

隨後對眼鏡男孩說:“你,扶他出去。”

男孩得令後,立馬行動起來,將雙腿抖得像篩子似的男生攙扶起來,眾人像小尾巴似的緊跟著南鳶出了大樓。

走出大門,豔陽高照的天空更像是得之不易的幸福,剛才的經曆恍如隔世,這是他們才發自內心地感歎活著是多麽美好的事情。

而受到過度驚嚇的那個男生,剛接觸到陽光,就低血糖似的暈了過去。

本來在辦公室與閆陽議事的團長聽到這個消息,火冒三丈,最近南鳶的脾氣越來越不受控製,剛囑咐過不能隨便動科學院的人,她就能把人嚇昏。

五分鍾後,昏迷的人被抬進急救室,其餘人被安排進休息室小憩,南鳶則被叫到了辦公室。

她沒有像往常那樣直接踹門,而是端正地擰開門把手,雙手背在身後,站在桌子對麵。

會議室除了顧黎,還有在一旁悠閑看戲的閆陽。

“閆師,要不你先回去休息?”顧黎不想當著閆陽的麵訓斥自己的部下,駁了自己的麵子。

閆陽假裝沒聽見似的,順勢坐在沙發上,蹺著二郎腿:“沒事兒,你們繼續,不用管我。”

他看了眼南鳶,又抿了一口冷水泡的茶。

顧黎咬緊後槽牙,坐在椅子上質問南鳶: “你說說你,怎麽回事兒?我的話你都聽不進去了是不?”

南鳶低頭不語,手指在背後扣自己的指甲蓋兒,漫不經心的聽訓。

“你…………”

鑒於房間裏還有其他人,顧黎用餘光瞥了眼牆角的閆陽,語氣稍緩道:“人家是來基地參觀的,不是來打仗的,走走過場就行,你帶他們去什麽幽閉室,忘了你之前是怎麽被關進去的嗎?”

閆陽聞言抬起頭,暗自觀察南鳶的表情,然而她眉毛都沒有皺一下,沒有經受過嚴刑拷打的下意識反應。

畢竟,恐懼是最直白的情緒。

“那地方,一般人根本承受不住,何況他們隻是一群學生,跟你不一樣。”顧黎繼續說。

“哪裏不一樣?”怎麽不一樣,都是人,實驗體也是人,不是嗎。她沒有問出口,心裏卻憤懣不平。

“哪……不是那個意思,他們沒有戰鬥經驗,你說你跟一群小雞崽兒較什麽勁兒。”顧黎的訓斥抑製住了南鳶想反駁的心。

“嗯。”南鳶也在氣頭上,顯得有些委屈。

“一天天的,就知道給我闖禍。”顧黎喝了口茶,“一會兒人醒了去道個歉,這事兒就算了了。”

“不去。”這是她第一次違抗團長的命令。

“你!不去是吧,好!那你給我去幽閉室裏反省反省!”顧黎瞠目切齒,不敢相信南鳶竟然會違抗他的指令,說話難免語氣加重,但說完又有些後悔,他明知道南鳶討厭那裏。

一群飛鳥形狀的電子探測儀在窗外巡邏,撲扇著翅膀,也煽動了南鳶內心的怒火。

語言有時比行為更容易直搗要害,而它的存在更加深刻地證明,一句話的殺傷力可能比直接給人一刀更致命。

南鳶的腦海裏忽然閃過很多零碎的畫麵。

“他隻是在利用你,他根本不想跟你做朋友。”

“他已經走了,他不會再回來了。”

“人心最是肮髒,你記住,不要相信任何人。”

熟悉的刺痛感鑽進心髒裏,靈魂和身體剝離的撕裂感再度席卷她的意識,不知不覺中,南鳶的眼眶因過強的腦內刺激而蓄滿淚水,藍色瞳孔爬滿紅血絲,變得晦暗發紫。

那一刻,她應該是傷心的。但這種毫無頭緒的情緒深處依舊一片空白。

顧黎的嘴因為吃驚而大張著,連背脊都在發麻。從他認識南鳶以來,就沒見過她因為什麽事紅過眼,即便是她犯了錯,自己迫於輿論壓力將她關進幽閉室,她的表情也猶如石子掉進深海裏,沒驚出一絲波瀾。

他突然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些什麽,做些什麽,像情竇初開的少年般驚慌失措。

閆陽冷眼旁觀著一切,內心卻五味雜陳。顧黎對她來說如此重要,重要到她會為了這個人哭?

即便那時差點死在她手裏,她也沒有為自己掉過一滴眼淚。

心裏那口幹枯的井,如今正在被血色潮湧填滿。他像咬了口沒熟的蘋果,滿嘴酸澀,還帶著苦味。

三個人,誰都沒有講話。一滴眼淚潤濕了南鳶眼角的痣,順著白皙的皮膚滾落到下巴,滴在了地板上。她這才回過神,舌頭卷著唇角的淚珠,咽了下去,有點鹹,不好吃。

回溯的時間很短,短到像做了個迷幻的夢,收回思緒時,南鳶又恢複了平靜的樣子。

“那個……小南鳶,不道歉就不道歉,沒事,我替你去,你別哭了。”顧黎有些慌不擇路,態度瞬間緩和下來。

哭?原來這就是哭,她還在思索這種新奇的感受。

見她呆呆地站在原地,顧黎的心揪成一團:“你先回去休息吧,下午也不用帶他們去參觀了。”

一聽到可以休息,南鳶的心裏終於放晴,她嗯了一聲後,胡亂抹掉眼淚,離開了會議室。從始至終,都沒看閆陽一眼,似乎這個人根本不存在,至少在閆陽看來是這樣。

南鳶走後,閆陽站起身,雙手插兜,隱藏住那雙攥緊的拳頭,略帶戲謔地說:“顧團對手下人真是好。”

說完,訕笑著走出了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