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孤島

1943年。上海。

日本人占領上海,烏雲密布,暗流湧動。這夜,天空偶爾冒出幾顆星星,一個大眼睛女孩坐在琴凳上,凝望星空。奶白色的窗紗曼妙浮動,像有一隻看不見的手,輕輕撥弄。牆上的掛鍾一分一秒走得穩,距國文老師說的八點零五分還差幾分鍾,女孩安靜地坐著,等待時間節點的來臨。

中西女中的國文老師姓顧,名叫顧仲林,他的課在女中很受歡迎,他講宋詞別開一麵,時兒聲如洪鍾,時兒聲小如蚊,搞不懂的人還以為他發了神經。關奇影坐在後排角落,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課,用鋼筆在課本上畫小人。

關奇影覺得先生的聲音很像收音機裏的聲音,略微低沉的男中音,就是聲音時大時小,好象有人轉動音量旋鈕,不時地惡作劇一下,讓他的課聽起來有些費力,必須集中精力才能聽進去。

關奇影從小到大有個習慣,每晚8點都要練琴。即使是日本人占領了上海,他們禁止這禁止那,也沒有禁止少女彈琴的條例。關奇影還是可以彈鋼琴。今晚她接受了國文老師顧仲林的一項特殊任務,要彈奏三遍柴科夫斯基的《船歌》,隻是彈奏時,要加進去一些特殊的節奏。

有三個地方要加節奏,顧先生都在琴譜上做了記號。

“為什麽?”關奇影睜著好奇的大眼睛,問先生。

“晚上8點零5分,你照我的譜子標記彈《船歌》,記住,要彈三遍,一遍不能多,一遍不能少。”顧仲林並不直接回答,而是強調了彈奏的時間和遍數。

今晚,家裏很靜,爸媽和哥哥關奇冰都出去應酬了,家裏隻剩下妹妹一個人。原本爸爸也想帶關奇影一起去的,爸爸說:“哪裏是什麽應酬啊,不過是人多大家一起吃個晚餐而已,如果我的寶貝女兒肯賞臉,就陪我拋頭露麵一回?”

“爸,我都說過了,人家晚上要練琴,不能奉陪。”妹妹有些撒嬌地說。

“你那個柴可夫彈過幾百遍了,怎麽還用練啊?”

“拳不離手,曲不離口。我願意多練習練習,到時候學校木偶劇團演出的時候,我還要伴奏呢。你們去吧去吧,我喜歡一個人呆在家裏。”

媽媽湊過來說:“孩子不願意去,就別勉強她了。你老讓她幹不願意幹的事,孩子會叛逆的。”關奇影跟媽媽貼貼臉說:“還是媽了解我。替我多吃點,今晚的大餐是高叔叔請客,一定不能客氣,上回吃螃蟹,高叔叔和他兩個兒子都快把咱家吃窮了。”

“放心,女兒,咱們家是家大業大,你老爸我是上海絲綢行業響當當的人物,就算現在日本人搗亂生意不好做,那也不至於窮到哪兒去吧?鈔票大大地!”

“噓!小聲點!當心被日本人聽見,把你捉了去!”

“我在我家裏說話,需要小聲嗎?這是我自己的家,我關九英在上海做生意多年,把根都紮在這兒了,哪有他小鬼子說話的份!”

“人家沒說話的份,但人家有槍。”小影媽快人快語。三人唇槍舌劍,聊天又像時事辯論會,大事小情一把抓,聊到底關奇影還是堅持自己的主意,不去會餐,就留在家裏彈鋼琴。

母親宋茜文教育女兒一直是“淑女派”,彈鋼琴,畫油畫,學外語,跳芭蕾,學京戲,這些從項目茜文從小就給都孩子安排上,管她喜歡不喜歡,總有一款適合她。

茜文小時候很喜歡這些“虛頭八腦”的東西,無奈家庭條件一般,又是女孩,家裏沒有多餘錢讓她學這樣,特別是彈鋼琴,要學琴家裏就得買一台鋼琴,鋼琴是很貴的,萬一學不出來豈不是浪費?茜文的父親屬於沒什麽錢又精於算計的一類人,凡事講究成本投入和產出,對孩子的教育也不例外,節約成本放在首位,算計了一輩子還是沒什麽錢。

後來茜文出嫁,嫁了好人家,逐漸擺脫了摳門小氣的父親,過上隨心所欲的好日子。顧家在上海開絲綢廠,都說宋家女兒是個福星,她嫁到顧家後,顧家竟然逐漸發達了,產品成為上海的知名品牌“海波絲綢”,銷路通順,還有出口。夫妻和睦。茜文後來給老公生了一兒一女,哥哥叫關奇冰,妹妹叫關奇影,男孩子她不管,野著玩,瘋長。女孩子是一定要學鋼琴的。

母親在她六歲時就迫不及待地上琴行挑選了一架鋼琴。“德國牌子,越貴越好。”母親對琴行經理說這話的時候,眼都不眨一下。她說的是真心話,現在富裕了,有錢了,一定要給女兒買最好的鋼琴。

琴行布置得優雅豪華,到處都是大水晶吊燈和價格不菲的鋼琴,還有式樣各異的精致琴登。這家店臨街一麵全是透明的大玻璃窗,雖說透明,卻又是半遮半掩,巨幅紅絲窗簾好像舞台上幕布,半開半合,靜等著一場盛大演出。

這時,琴行裏響起好聽的琴聲,小影母親聽出,那是柴科夫斯基的《船歌》。尋聲而動,她走過去看那彈琴人,遠遠地是個背影,衣著講究,穿紅呢子小大衣,彈琴人是個小孩。

母親走過去,見那小女孩正在專注地彈琴,不便多說話,就倚在琴旁細心觀看。女孩也就是七八歲的樣子,這樣小的年紀,彈柴科夫斯基已彈得有模有樣了,真是令人羨慕啊。母親想,再過幾年,我家小影也可以彈成這樣,一想到這兒,一抹微笑浮現臉龐,她好像看到了小影長大以後的樣子。

母親找到琴行經理,指著紅衣小女孩彈的那架鋼琴說:

“她彈的那台鋼琴,一模一樣的,我也訂一台。”

“好的。”

經理掏出小本,迅速記下。他發現這位訂鋼琴的夫人,大方得連價錢都不曾問一下,也不看標簽牌,想要就訂下了。

鋼琴是訂下了,後麵發生的事讓宋茜文永生難忘。

穿紅呢大衣的小女孩走在街上,隔著玻璃窗,宋茜文可以看到她。小女孩穿著跟彈琴小姑娘一模一樣的小大衣,不知道是不是同一個人。宋茜文訂好鋼琴,在支票上簽了個字,就出得門來。她穿大毛領領呢子大衣,斜戴蓓蕾帽,拎著貝殼白小包,心情不錯地走在大街上。

就在這時,街上突然傳來一聲炮響,宋茜文站在原地不動,她驚呆了,她看到滿街行人開始狂奔,前麵的往後跑,後麵的往前跑,人們亂了手腳,亂了方向。有國軍士兵列隊快速通過,腳步聲隆隆作響,隊伍過去後日軍飛機開始轟炸,人群四散奔逃,很多人跌倒,慘不忍睹。

轟炸過去,茜文在街邊看到穿紅色小呢子大衣的那個小女孩的屍體。她被炸中。十分鍾之前還在彈琴。

她像倒在路旁的布娃娃,十分可憐。

路人都哭得稀裏嘩啦,沒有人認識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