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 風
正如平原君所預計的,秦使的馬車在趙王釋放趙姬母子的第二日,踏著秋日的晨霧駛入了邯鄲城。巧合的是,燕國也在這一日正式向趙國宣戰。
集結完畢的燕軍足足有六十萬人,兵車兩千乘,分為兩路大軍浩浩****地向趙國邊境挺進。其中一路由主帥栗腹親自率領,軍四十萬,攻打邯鄲北部的要地鄗。另外一路由將軍卿秦率領,攻打燕趙邊境的代地。提前做好備戰的趙國亦馬上做出回應,起兵十五萬,以老將廉頗為統帥,兵分兩路迎擊。一路主將為廉頗,副將為北郭肆,引兵十萬前往鄗地;一路主將為樂乘,副將為毛遂,引兵五萬前往代地。
毛遂因私自截殺重囚,原本應該下獄治罪。幸得平原君和廉頗連夜在趙王麵前保奏他為將,這才使毛遂得到戴罪立功的機會。
另一方麵,秦使在進城當天覲見趙王,除了告知老秦王駕崩的消息,亦提出希望趙國歸還秦國質子的要求。趙王沒有立刻答應,而是委婉表示要優先安排趙燕兩國的戰事,質子一事待他與大臣商議之後再行回複。秦使雖有不滿,卻也明白戰事優先的道理,不得不留在館舍中等待。到了第三天,趙王才再次召見秦使。
其實對秦國來說,燕趙之戰爆發得正是時候。趙王唯恐兩麵作戰,無條件應允送還質子的要求。秦使省去了與趙廷談判的麻煩,之前多等兩日的怨氣消了大半,帶著趙廷回複的文書立刻回鹹陽了。
十幾天後,鹹陽向邯鄲派出護送趙姬母子回國的車隊,由三十名武卒組成,帶隊者乃出身將門的蒙武。新晉太子子楚(異人)擔心趙姬母子在回程中遇到危險,在眾多候選人中千挑萬選,最終選中了蒙武。
蒙武正值而立之年,英武雄健,不僅是上將軍蒙驁之子,本人亦忠心耿耿武藝高強。子楚看中他的原因還有一點,那就是蒙武的兩個兒子與嬴政年紀相仿。作為同有兩子的父親,子楚對蒙武自然而然地多了一分親近與信任。
蒙武擔此重任不敢有絲毫懈怠,快馬加鞭地趕到邯鄲後,第一件事不是進宮朝見趙王,而是直接前往趙姬母子的住處。在那裏,他第一次見到太子夫人與小公子,也是第一次見到李斯。他早前就從王齕那裏聽說過李斯,知道他長於謀略,不想今時今日竟在邯鄲與此人相遇。最讓他意想不到的是,李斯不知何時成了公子政的老師,在府中備受尊敬。
趙姬將李斯引薦給蒙武。兩人一番例行寒暄之後,李斯目光一凜,肅然說道:
“詩曰:‘有卷者阿,飄風自南’。如今的情勢對夫人和公子來說,看似風平浪靜,轉瞬間卻可能飄風驟起(作者注1),因此不得不謹慎行事。在下想向將軍請教,將軍如何規劃夫人和公子回國的路線?”
蒙武不答,側目看向趙姬。為了保證安全,回國的具體路線是絕不能泄露給外人的。然而趙姬似乎十分信任李斯,當即說道:
“先生救過我們母子的命。蒙將軍不必有顧慮,但言無妨。也許先生還能幫你出謀劃策。
“諾!”蒙武聽聞李斯曾救下太子夫人和公子,不由地向李斯投去感激地一瞥。他轉身吩咐下屬,那人出去後很快又取來一個絹製的卷軸。
兩名武卒蹲在地上,慢慢將卷軸展開。隨著兩人的動作,一副軍事地圖呈現在眾人麵前。蒙武揮了揮手,幾名下屬全部退了下去。轉眼廳堂中隻剩下趙姬、嬴政、蒙武及李斯四人。
嬴政好奇地往地圖上看去,其上山川縱橫,城池錯落,墨色的線條流暢勻稱,繪製得十分精細。他的目光在米白色的絹麵上遊移,從北邊的燕國長城到南邊的沼澤森林,從東邊的蒼茫大海到西邊的關中平原,最後落在那個寫著鹹陽字樣的小小方框上。他心潮澎湃,那就是他從未見過的故鄉,是他即將施展抱負的舞台。同時,地圖上的廣闊江山亦在他俯視的目光中,隨著激**的血液納入胸腔之中。
心髒怦怦跳動。總有一天,這地圖上目之所及的所有土地都終將是他的。
蒙武並沒有察覺到小公子盯著地圖時野心勃勃的目光。他的手指一邊在地圖上劃出路線,一邊說道:“從邯鄲南下,經中原的成皋、洛陽,西抵函穀關,此路程經過三川平原,乃最便利的通途大道,蒙武來時便是走的這條道路。隻是若接上夫人公子,這條路就不合適了。”
李斯微微頷首,表示讚同。
“從邯鄲到鹹陽,大部分人都會選這條路。然而正因為是首選,極易被某些不懷好意的人提前設下埋伏。況且這條路線途徑韓魏兩國,多有隱患。”
“先生說得沒錯。蒙武的計劃,是南下河內的野王,依太行之勢,經軹關向西,抵函穀關。野王和軹關如今都在秦軍控製下,加上有太行大河(作者注2)之險,雖不如中原坦途,卻要安全得多。”
“看來蒙將軍在出發前,已思慮周全。”李斯的目光掃過地圖,在太行山脈的某一點極其短暫地頓了頓,向下落到寫著函穀關的橫線上。
“這條路線除了蒙將軍之外,還有誰知道?”
蒙武從地圖上抬起頭,瞥了李斯一眼,稍微猶豫了一下還是如實答道:
“末將接到任務後被召入東宮問策,告以路線時隻有太子與呂太傅在場。”
“那些跟著將軍前來的武卒亦不知道麽?”李斯繼續問道。
蒙武略有不悅,李斯此言猶如在懷疑他的下屬不可靠。
“隻有在出發時,末將才會臨時通知下一個地點。況且秦軍軍令嚴密,獎懲分明,就算他們知道路線,亦絕不會將機密泄露出去。”
察覺到蒙武語氣中隱隱的不滿,李斯淡淡一笑,拱手朝蒙武一拜。
“事關夫人和公子的安危,在下謹慎起見,不得不多問了幾句,還望將軍見諒。相信有蒙將軍及下屬在,定能保夫人和公子平安入秦。”
“這麽說,先生是讚同蒙將軍的路線了?”嬴政仰頭看向李斯。
“不錯。蒙將軍的路線是目前最穩妥的方案。”李斯垂眸做出回複的同時,亦沒有忽略趙姬眼底那抹意味深長的神色。
趙姬似乎也讚同了這個方案。盡管整個過程中她沒有直接表態,卻也沒有提出任何反對意見。蒙武因為接下來還要立刻趕往邯鄲宮,遂拱手告辭。待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視線盡頭,李斯轉而朝趙姬躬身一揖。
“夫人為了確保入秦萬無一失,還提前做了另外的準備吧?”李斯溫和的語氣像是在陳述天氣一般平靜。
相對於嬴政的詫異,趙姬不過是勾起唇角,微微眯起那雙迷人的眼睛。她似笑非笑地凝視李斯,過了片刻之後才轉頭朝內室的方向看去。
“果然瞞不過先生。漣香出來吧。”
廳堂通往內室的入口,織錦簾幕連帶著另一層朱紅的薄紗被輕輕掀起,一個窈窕的身影出現在帷幕之後。就在簾幕掀起的刹那,李斯察覺到其後投來兩道沉靜的目光。即使他看不清對方的麵容,亦清楚目光的主人——趙姬的心腹侍女漣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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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國護送趙姬母子回國的文牒很快就辦理下來。蒙武拿到文牒後,向趙姬請示了啟程的日期。以防夜長夢多,這個日期匆匆定在了第二日的清晨。
想到明日便要離開邯鄲,嬴政內心充盈著一種脫出牢籠的爽快感。他這條囚龍馬上就要一飛衝天了。出生以來,他從未踏出過邯鄲城。明日城開之時,外麵的廣闊天下將任他馳騁。
對於腳下這片土地,嬴政沒有任何留戀。若說這城中唯一讓他不舍的,隻有燕國太子丹。自燕趙戰爭爆發以來,燕丹的處境如同軟禁,嬴政已經有好一段時間未見他了。他從李斯口中得知,自己入獄時阿丹為了救他曾前往建信君府邸。若不是阿丹向李斯透露秦昭襄王駕崩的消息,恐怕趙王不會那麽輕易釋放他和母親。
無論如何,一定要在離開邯鄲前見阿丹一麵!他要當麵向阿丹道別!
趁著府中人各有各的事情,嬴政偷偷溜了出去。秦燕兩位質子正好都住在邯鄲城的北麵,相隔距離並不是很遠。嬴政輕車熟路地到達燕丹的住處,遠遠便見府門前站著幾位全副武裝的趙卒。
他早聽母親說過,邯鄲之戰時父親亦被趙國軟禁在府邸之中。趙卒日夜守在府門前,因此父親三年未踏出府門一步。不過那些趙卒隻禁止府中人外出,不禁止外麵的人前往拜訪。三年中多虧呂不韋不斷送去物資接濟,要不然父親恐怕挺不過去。嬴政當時還隻有一兩歲,對此雖沒有什麽印象,但從母親後來回憶時的語氣,也能想見那段艱難的日子。
由己及人,想到阿丹今後的處境,嬴政鼻子一酸,眼中那些趙卒的影子一瞬間變得霧蒙蒙的。要知道,阿丹身邊可沒有呂不韋這樣的人!盡管鞠武先生稱得上是一位了不起的智者,如今與阿丹俱在軟禁之列,亦是自身難保。燕趙交戰的艱難時刻,阿丹正需要自己這位總角之交的陪伴,偏偏自己又要回國了......
嬴政越想越為阿丹難過,卻不得不止住情緒。他必須要回到秦國,這是任何人任何事都無法動搖的。即使是阿丹,也無法成為他留在邯鄲的理由。嬴政抬手抹了抹眼睛,裝作無事的樣子朝府門走去。
他沒有向趙卒透露自己的身份,隻說自己是燕太子的玩伴。門吏本就認得嬴政,趕緊進去通報小主人。很快,燕丹像離弦之箭般跑了出來,袍服寬大的袖子在急劇奔跑中宛如張開的雙翅,大幅度地擺動著。他那兩隻圓鼓鼓的眼睛直直盯著府門的方向,當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時,燕丹欣喜若狂地揮舞起手臂。
“阿政!”燕丹激動地喊了一聲,加速衝至府門前,卻在在台階處猝然停了下來。
兩名趙卒橫戈擋在他的胸前,冷然說道:
“太子留步。”
燕丹一愣,臉色的狂喜之色瞬間去了大半。他站在原地,側頭瞥向門外的嬴政,對方亦正用那雙漂亮的眼睛定定地看著他。
心中湧起難言的情緒,燕太子扯動嘴角,擠出了一個尷尬的笑。
“阿政,你來看我?”
“......嗯。”嬴政仍目不轉睛地盯著燕丹,沒有說他是來告別的。
燕丹的情緒因為這個簡短的回應又陡然好了起來。他朝為首的武卒拜了拜,用懇求的語氣說道:
“此人是我的朋友,可否放他進來小敘片刻?”
話音剛落,燕丹身後的仆從立刻上前遞過去一個錢袋。武卒掂了掂分量,斜眼看向嬴政,朝他努了努嘴。
“進去吧。”
嬴政冷冷地注視著這一切。若不是想要單獨和燕丹說會兒話的想法太強烈,他絕對轉頭即走。從這些武卒對待燕國太子的態度,他有一種感同身受的屈辱。此刻發生在眼前的情景,既是他的父親過去所遭受的,亦是他的好友今後仍將麵對的。如果說忍受屈辱就是質子的職責之一,他希望今後自己的子孫不必再承擔這個責任——天下隻有一個秦國的話,自然就不需要什麽質子了。
“阿政!”燕丹見嬴政遲遲未邁步,有些著急地催促道。
抿緊嘴唇,嬴政最終還是跨過了那道高高的門檻。
按照規矩,武卒需要查看每一個拜訪者的身份證明“傳”。因為嬴政是未到傅籍之齡的小兒,武卒根本沒把他看在眼裏。加上武卒又收了燕太子的錢財,索性睜隻眼閉隻眼,直接將嬴政放進去了。
燕丹緊趕幾步,上前拉住了嬴政,一邊往回走一邊小聲說道:
“阿政沒事就好!那天我聽說你出事,嚇得六神無主,要不是太傅他......”說到這裏,他像突然想起了什麽,剛才還笑嘻嘻的樣子轉眼就變得愁眉苦臉了。
“因為我私自跑去建信君府,太傅罰我禁足一月。光是被趙國軟禁著就夠慘了,如今連內寢的房門都出不去,我簡直快憋悶死了!剛才乍然聽說你來了,我一激動把太傅的禁足令忘得一幹二淨。這下不知太傅還要怎樣罰我?要不這樣好了,阿政也一起去見見太傅吧。有你在場,太傅即使生氣也拿我沒辦法了。”
燕丹自顧自地說了一大段。兩人走到廳堂前的台階前,嬴政突然停了下來。
“阿丹,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單獨和你說。”
嬴政鄭重其事的語氣令燕丹心底一沉。他垂下頭,一言不發地盯著自己的腳尖。其實早在幾天前,他已從太傅那裏聽說秦廷派人來接嬴政回國的消息。他明白這是阿政日夜期盼的事情,他應該為阿政感到高興的。然而事實恰好相反,當他聽到那個消息時,他一點兒都高興不起來。
那一刻,他感到鋪天蓋地的寂寞仿佛要將他吞噬。
燕丹在邯鄲為質的兩年,白天有嬴政的陪伴倒不覺得寂寞。不過當夜幕降臨,對故國的思念便像黑暗襲來一般淹沒了他。每當有燕國的使節來到邯鄲,他總是不由自主地期盼使節帶來的是父王召他回國的消息。
結果盼來的是唯一的好友嬴政回國的消息......
阿政是他的朋友,他不應該嫉妒他;阿政為質子近九年,他不過才兩年而已,阿政先回國亦無可厚非;阿政出生後從未踏出過邯鄲,而他既見過易水之畔的荻草,亦見過牛首之水上的虹橋,怎麽能要求向往廣闊天地的阿政繼續留在邯鄲陪伴他呢?
明明有那麽多為阿政高興的理由,可是......可是......
自己在異國他鄉好不容易交到一個真心的朋友......為什麽轉眼又變成一個人了?不要!我不要一個人孤零零地留在這個囚籠似的邯鄲!
燕丹為自己的自私感到可恥和自責,可他對內心裏不斷嘶喊的另一個聲音亦無能無力。陰沉鬱結的情緒在今日聽到秦國公子政前來時,一下子煙消雲散了。他原本還在擔心阿政是不是一心想著回國的事情,是不是不需要他這個朋友了,是不是已經把他忘記了?要不然,阿政怎麽這麽久沒來找他?
事實證明,那些擔心都是多餘了。阿政這不是特意過來看他了嗎?說不定,說不定連阿政要回國的消息也是假的......燕丹不由地期翼著。
然而,嬴政嚴肅的神情將燕丹拉回了現實。此時此刻,他終於意識到,阿政是來向他道別的。
燕丹不知道自己是懷著怎樣的心情點了點頭,幹巴巴地應道:
“好吧......咱們到後麵的花園去。那裏現在沒有人。”
......
一個多時辰後,鞠武來到後園,遠遠地瞧見獨自坐在水池邊發呆的太子。他歎了一口氣,眼中閃過一絲疼惜。他早就告誡過太子,王位繼承人是不能有朋友的,尤其是真心相交的朋友。
不過,嬴政今日的拜訪,說不定是一件好事。秦國誌在天下,將來注定將矛頭指向燕國。不如趁早......
想到這裏,鞠武的眼神冷了下來。
他不緊不慢地走向太子。當他走到太子跟前時,某個一石二鳥的計劃已經在心中成形。
“公子政和太子說了什麽?”鞠武若無其事地問道。
秋日的花園裏,厚厚的黃葉堆積在石徑上,已有多日無人清掃了。飄風驟起,卷起落葉寂寥地打著旋兒。
注1:飄風即旋風,暴風。
注2:先秦時期,稱呼一般的河流為某某水,例如渭水、涇水、濟水等,提到“河”則專指黃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