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 鵲

廷議結束後,廉頗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待回過神來,人已經到了宮門外。聽見身後有腳步聲,他扭頭看去,這才發現平原君一直走在他後麵,保持著七八步的距離。

此時,平原君亦注意到了廉頗探來的視線,於是朝著廉頗微微頷首。兩人都是秉公而行之人,平日裏唯公事來往,所以一路行來,平原君沒有特意上前與廉頗搭話。隻是現在兩人都站在了宮門外,禮節性用辭是避免不了了。

“廉將軍,本君先行告辭。”平原君站在車邊,轉頭與廉頗道別。他的語調平緩,神情坦然,禮節性的話語說出口,既不顯疏離,亦不顯親近。

廉頗注視著平原君消瘦的臉頰,未及思索,話便脫口而出。

“平原君,您的身邊危機四伏!”

趙勝無論如何也沒有料到老將軍會突然說出那樣的話來,眼睛猛地大睜,有些愣怔地看著廉頗。

廉頗被平原君瞪著,這才意識到自己剛剛說了什麽。他有些歉意地笑了笑,轉而用輕鬆的口吻說道:“哎,老身與您說笑而已。”

沒等平原君有所回應,廉頗快走幾步,湊到平原君跟前,又說了一句令對方始料未及的話。

“不知尊夫人近日可好?”

“……謝老將軍問候,內子賢惠,家中諸事和順。”平原君愣了好一會兒,才以平常的語調回複道。

難怪平原君失態,他雖敬重廉頗,然而兩人在朝堂之下既無私怨亦無私交,突然被問到家中女眷,難免會有些措手不及。

廉頗似乎完全不覺得剛才的問候有何不妥,他眼角帶著些意味不明的笑,搖晃了兩下腦袋。

“並非老身的問候。是之前老身前往藺府探病時,相如向老身問起尊夫人的近況。”

此話立刻打破了平原君刻意維持的平靜。他亦聽說了老相國病篤之事,前段日子曾差人遞過拜帖,隻因相國病重,連他也沒有機會見到對方。見廉頗主動提到藺相國,他趕緊追問道:“老相國的病情可有好轉?”關切之情,溢於言表。

誰知廉頗立刻露出了憤憤之色,從喉嚨裏哼了一聲。

“老身也很久沒見到他了。說到之前那次探病,差不多是一個多月以前了。不過有一件事老身敢肯定,那老家夥還沒死就是了!”

那老家夥……

平原君詫異地半張著嘴,他還是第一次聽人如此稱呼相國大人,而這個人還是廉頗將軍。

不過他還是從廉頗的眼中,看到一絲未來得及掩藏的擔憂之色。

廉頗似乎並不想和平原君繼續探討相國病情的事,他的話題繼續圍繞著平原君的夫人。

“尊夫人嫁到趙國已有二十年了吧?一直以來,都未回故國省親麽?”

這下,平原君終於明白了廉頗的意有所指。他無奈地扯著嘴角,露出了苦笑。

“廉將軍說話拐彎抹角的方式,難道是跟藺相國學的嗎?”

“噫!老身平生最煩拐彎抹角的說話方式!”他挑高了眉角,花白的胡子尾端,也微微向上翹著。

平原君輕微搖頭。而他內心與老將軍的距離,卻在不知不覺中縮短了很多。

“總之,謝廉將軍提醒。本君會與內子商議,回魏國省親一事。隻是……目前國事危急……今日廷議之事,本君雖覺不妥,卻又無能無力。”

“君意堅決,你我亦無其他辦法可救趙。哎,別想那麽多了,說不定以後就有辦法了!”廉頗想要驅趕什麽煩惱似的,豪邁地揮了揮手。

的確如此……

平原君不得不點頭表示讚同,目前的情況,唯有走一步是一步了。和廉頗一番交談,至少他明晰了一個救國的方向。

望趙之列祖列宗,保佑趙國。

登上車時,平原君在內心默默禱告了一句。

……

回到府邸的廉頗,立刻寫了一封信交與家臣,送到藺相如府上。他在書房內焦急地踱著步子,等待著回音。無論如何,他要安排那兩人與藺相如見上一麵。再拖延下去,恐怕就沒有機會了。

一想到藺相如的病情,廉頗這顆堅毅的猛將之心,亦不可抑製地抽痛起來。

戰場上,他不懼生死。

戰場下,他敬畏生死。

這世上,唯生死,不可強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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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方麵,宦者令郭參在廷議結束之後,回到了他的深宮小院。這裏遠離王宮中心,十分僻靜,距離宮中舊園林卻很近。出小院門,往西北方向走,即使是他這樣的老人家,到舊園林也不過一刻鍾的腳程。他不常來這個小院,偶爾來一下,也隻是獨自呆在房中或者到那個荒廢的園林裏散散步。

他前幾年在邯鄲城中買了一座大宅子,宅中妻妾成群,奴仆數百。像他這樣的寺人,能在宮外擁有自己的宅子,若非王上寵信,幾乎是難以想象的。

郭參常年侍奉在君王身側,一年中回那所大宅子的時日屈指可數,大宅子在他心目中與其說是家,不如說是一個身份地位的象征。要說那裏有什麽東西真正值得他牽掛,唯有一名四歲的男童,小名喚作貴兒的養子。

說起來,他也有好長一段時日不曾回去了。自從長平戰敗的消息傳來,王上憂慮國事,他這個心腹近侍自然是不離左右,想盡辦法為其分憂。

今日廷議下來,王上已準了向秦求和一事,接下來便是使者人選的問題。他心中其實已有合適的人選,不過還得等王上問起之後再行回複。

宦者令稍微鬆了一口氣,救趙一事總算有了些眉目。不過他還不能鬆懈下來,非常時刻他不能離開王宮,想要一個人靜一靜的話,便想起了這個小院。

他在房間裏坐著休息,什麽都不想,純粹地放鬆。不知靜坐了多久,傳來了輕微而富有節奏的敲門聲。

他說了一聲“進來”,便有一位寺人走進來——是他特意安排到這個小院做些日常維護的心腹下屬。

“郭大人,尊府上有一封信送來。”說著,下屬將一封蓋了“檢”的木牘遞了上來。

他接過木牘,揮手讓下屬退下,然後才打開那封信。

信是府中的相室寄來的,說是一個多月後貴兒少爺年滿五歲,詢問主人是否歸家,又言及一些府中近況,最後說到名叫呂不韋的陽翟大商多次登門,每次拜訪皆送來各種奇珍異寶,所送禮品一一記錄在冊,存入了府庫,隻等主人回來查對。

郭參覽信完畢,便又叫了下屬進來,吩咐和墨。那下屬走到房間的漆硯座跟前,打開硯座上的小抽屜,取出一些墨粉。又取了石圓硯和研子(作者注1),加水和墨,待一切準備妥當,他便消無聲息地又退了下去,關好了門,侍立在門邊。

沒過多久,房間的門打開了。郭參將寫好的信件交給下屬,吩咐他今日內差人送回府上。

之後,郭參繞著小院走了兩圈。他很快就要回王上的寢殿,沒有時間像往日那樣到旁邊的舊園林去散散步。

小院裏實在是太安靜了,如同垂暮的老人,行將就木,毫無生氣。郭參卻很享受這裏的氛圍,他那雙渾濁的眼睛跟冬日的灰霾很相稱。他的目光緩緩劃過院中枯敗的植物,最後落到一棵光禿禿的樹上。

他記得春天的時候,這棵樹上還有一窩鳥的。不知道那些鳥是不是已經飛抵溫暖的南方了。想起那一窩伸著脖子等著父母喂食的雛鳥,貴兒稚嫩的小臉浮現在老人的眼前。

即使沒有相室那封信,他也不會忘記貴兒五歲的生日。算算時間,還有一個月零十四天。那個時候,所有的事情差不多已處理完畢,他來得及回去給貴兒慶祝生日。五歲的話……也該取一個正式的名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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邯鄲宮城中的王室舊園林,平日裏鮮有人跡。自從宮城北邊建了更大的新園林,這裏連園吏都甚少光顧。

秋日的落葉鋪滿了園間石徑,到了冬日也沒人特意過來清掃,於是就這樣鋪了一層又一層。掩埋在最下麵的枯葉消無聲息地腐爛,尚未腐爛的殘枝敗葉等待被北國肆虐的大風吹起,落土化泥。

在一片荒蕪中,一個人影出現在園林的入口處。那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麵容清秀,身著宮中寺人的服飾,腳步匆匆地沿著石徑而行。石徑表麵的落葉因失去水分變得十分脆弱,踩在少年腳下,仿佛承受不住人體的重量,發出了破碎的聲音。嚓嚓,嚓嚓,細微而清晰,在寂靜的空間裏不斷刺激著來人的耳膜。

六尺寬的石徑蜿蜒通向雲湖,雲湖是人工開鑿的大池子,位於園林的中心區域。湖的東邊又開鑿了運河,以前每逢夏季,先王常帶著王後宮妃泛小舟於運河之上。現在的王登基之後,嫌雲湖太小,而運河又太窄,太後去世第二年,王便下令建造了新的園林。

小宮人一路沿石徑行來,漸漸走到運河上遊,穿過兩道拱門,河道上赫然出現一座小石橋,橋身上有淺浮雕的麒麟像。他走到石橋下便停了下來,舉目看了看四周,除了他自己,連一隻飛鳥的影子也沒有。

想不到數年間,這裏寥落至此。

他剛進宮的時候,曾經到過這裏一次,那時的熱鬧美麗還鮮明地刻在他的腦海裏。

過去的回憶隻在短短的一瞬間。小宮人小心翼翼地走到橋下,此處的河水很淺,他躬身在最外側的石墩處摸了摸,很快找到那個機關,將石磚移開,裏麵竟然有一個長方形的小空洞。小宮人將手探進去,很快取出一個金屬匣子,不及成年男子的半個手掌大,掛著一把小巧的銅鎖。

他將小匣子塞到懷裏,那裏立刻鼓起了一個小小的幅度。好在冬日的袍服比較厚實,不仔細看的話,很難看出什麽異樣。

做完這一切,小宮人若無其事地在石橋邊坐了一會兒。今日室外吹著風,他卻完全不怕冷似的,低頭凝視著橋下尚未結冰的河水,一副陶醉於寂寥冬景的模樣。

過了一會兒他才慢慢起身,沒有按照原路返回,而是順著前路,從舊園林的另一個出口離開了。

待到他再出現的時候,已褪去了身上寺人的衣服,換上了普通雜役的短褐,站在邯鄲城繁華的大街邊,麵前是城中一家有名的客棧。

一位仆役模樣的人從客棧中走出,熟絡地朝他迎了過去。兩個人在客棧門口寒暄了幾句,仆役引著他一並進入客棧,上了二樓一間高等級的客房。

兩個人根本沒注意到,還有兩個男人緊隨著他們的腳步也進入了客棧。隨後進入的兩人個子差不多,一個四十餘歲,一個則是二十多歲。兩人一進來便找了一個角落的位置坐下,叫了一壺濁酒兩碟小菜,看起來隻是吃飯,實際上眼睛卻一直盯著樓上那間客房。

“老大,那間客房的住客就是樓緩。”二十多歲的男子小聲說著。幾天來,他一直盯著這個客棧,來去住客,他暗地裏全都摸得一清二楚。

被稱作老大的中年男子點了點頭,眼中是毫無掩飾的輕蔑。

“秦國的老走狗,不配做趙人,我早晚剁了他。”

“嗯!”年輕男子給老大杯子裏斟滿酒,隨後給自己滿上,“如今看來,藏在宮裏的另一隻老走狗,的確是跟秦人有所勾結。”

老大端起酒杯,仰頭一飲而盡。

“虔,你錯了。如今看來,隻是一個小宮人與樓緩有所來往罷了。”

虔跟著飲盡杯中酒,眉峰挑了挑。

“可是……宮人身上一定有傳給秦國的密信……若現在咱們上去將他們逮個正著,不是正好……”

“正好治宮中那隻老走狗的罪?”沒等虔說完,老大搶先說了下去,說完他又自嘲地笑了笑,“老家夥狡詐,即使是密信,也絕不會留下是他寫的證據。依老家夥的性子,我看他即使要傳密信,也絕不會與送信的宮人直接接觸。”

“我們目前根本沒有他與秦人勾結的直接證據,若現在上去捉了人,最多不過是讓那宮人做了替死鬼。況且,樓緩此人,在秦趙兩國皆有很深背景,咱們暫時也耐他不得。”

見虔露出不甘之色,老大將一碟菜推到他麵前。

“相信主子,既然張了網,定會捕到獵物的。沒必要等他們出來了,你趕緊吃完,回去稟報就是。”

“呃?老大,你不回去?”

老大眯著眼,嘴角勾起意味深長的笑。

“平原君府中有個有趣的門客,主人吩咐我,時不時和他聯絡聯絡。”

虔撇撇嘴,心想又不知道是哪個人要倒黴了。隻要老大露出那種笑容,絕對是劍癮犯了,不找個人出來大戰三百回合是絕不會善罷甘休的。反正他們之中沒人敢和老大比劍,對他們來說,那簡直堪稱一場漫長的酷刑。

很快,兩個人就吃完酒食,在客棧門口分開了。卻不知他們剛離開不久,又有一位少年走出客棧。

少年身形纖瘦,五官精致,看起來竟像是一位美貌女子,好在他的眉間有著令人見之肅然的英氣,使他看起來不至於陰柔。少年朝著虔遠去的背影冷冷地笑了笑,卻是邁開步子,跟在了被稱為老大的男子身後。

男人抽出劍,淺褐色的瞳仁中泛著玩味的笑意,語帶輕浮。

“是哪裏來的美少年,從客棧一路跟來,難道是看中了大爺我的英俊瀟灑?先說明白,大爺我雖未娶妻,但也沒有那種嗜好啊!”

十六七歲的少年,冷哼一聲,從腰間抽出了兩條長鞭,不由分說便朝著男人臉上甩去。

注1:春秋戰國時期,還沒有技術能夠製作後世那樣的墨錠。人們書寫,使用的是墨粉。因墨粉無法持握,故和墨時需使用專門的研子壓住墨粉來進行研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