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 議

“都是群廢物!”趙王震怒之下,將案上堆成小山狀的軍報全部拂落在地。卷成筒狀的木簡嘩啦啦地滾動著,其中一卷正好滾到了平原君趙勝的腳下。

趙勝微微皺眉,眼含憂慮驚惶之色,一時不知如何舉措,隻能躬身垂首,盯著腳邊那卷木簡。

這裏是邯鄲宮中的一處偏殿,除大朝之外,君臣日常議事之處。此時殿內氣氛緊張,上首的趙王怒容滿麵,三位重臣誠惶誠恐地立於下首,竟無一人敢發言。

令人窒息般的沉默,仿佛空氣都凝固了。

趙王看著三位臣子,心中怒火更盛。這三位重臣,一位是備受先王倚重的大將,一位是他的心腹近侍,一位是他的親叔叔。如今國家岌岌可危,正是他們報效國家之時,卻一個個噤若寒蟬。

一個時辰前,最新軍報傳來,言秦將王齕拔武安、皮牢,司馬梗攻下太原,邯鄲西麵門戶大開,等同於完全暴露在秦軍的獠牙利爪之下。

年輕的趙王怎麽也沒想到,幾座城池竟然在一兩天之內,被秦軍不費吹灰之力就攻破了。他又驚又怒,急召重臣前往宮中議事。

“與敵交鋒,一觸即潰,要這些廢物何用!武安、皮牢、太原的守將若有逃回邯鄲的,一律抓起來,處死!”

“王上,還望息怒!”

這時終於有人發言了,趙王斜睨著眼看過去,是老將軍廉頗。他雙手抱拳,邁前一步,口中為那些前線將士們求著情。

“之前國內大部分兵力皆調往了長平,後方城池空虛,無兵可守。且秦乘長平之勢,一鼓作氣而來。此誠非守將們怯戰,求大王饒他們一命,讓他們戴罪立功吧。”

“既然是廉將軍開口,寡人可以饒恕他們。”趙王的怒氣消減了大半,剛才因盛怒而扭曲的麵孔轉眼間竟和顏悅色了下來。

廉頗畢竟是先王時代的老將,即使是趙王,也不得不給這位老將一些麵子。況且,他現在比任何時候都需要這位將軍的輔助。

“廉將軍為一國之股肱,威名播於海內,先王向來敬重您。廉將軍守長平,兩年不失,是寡人當初糊塗,竟換下將軍,以那趙括小兒為將。寡人信錯了人,用錯了人,終致如此大難。還望老將軍不計前嫌,念先王之恩,保趙國宗廟社稷。”

趙王注意到,當他提到趙括時,老將軍眼中閃過一絲沉痛,心下揣度老將軍還在介意臨陣換將一事,便起身走到廉頗跟前,向他躬身作了一揖。

“莫非廉將軍還不肯原諒寡人?寡人在此向廉將軍謝罪了。”

這屈尊一拜,廉頗立刻大驚失色,趕緊伸手扶住趙王,口中連呼:“折煞老將!折煞老將也!臣隻恨不能為王上分憂,不敢不盡死力。”

“廉將軍既然如此說,心中可有救國之計?”

一個蒼老的聲音突然響起,將趙王廉頗兩人的目光引到了聲音的主人身上。平原君亦側頭,注視著宦者令郭參。

“……秦國攻邯鄲,我廉頗第一個披甲上陣,為士卒先。”

“哎!”郭參搖頭,“老奴問的是救國之計,邯鄲為趙國曆代君王宗廟所在,絕不能有失。秦軍一旦兵臨城下,廉將軍是否敢立軍令狀,確保邯鄲安如磐石,萬無一失?”

廉頗的目光輕飄飄地掃過郭參,他沒有回應對方,而是轉頭麵朝趙王,屈膝下跪,神色凝重嚴肅。

“臣廉頗,願立軍令狀。”

趙王見此,頗有些動容。而一旁的郭參卻冷著臉,並不打算就此作罷,他步步緊逼,勢要廉頗說出個所以然來。

“廉將軍果然是國家棟梁,隻是廉將軍仍未說出要如何退秦兵,保邯鄲。”宮人特有的尖細嗓音混合著屬於老年人的那種沙啞,聽起來更覺陰寒。

“郭大人。”一直沉默不語的平原君此時發了聲,“兵法,貴在出奇製勝。軍事非你我之所長,而廉將軍曉暢軍事,我們隻管倚賴廉將軍,何必要他將胸中韜略在此說得一清二楚?”

“平原君所言甚是。然而此事關乎趙國社稷……老奴隻是一心想為王上分憂啊。”郭參一邊說著,一邊看向趙王,“當初老奴亦被趙括迷惑,以為其才堪比趙奢老將軍,沒有阻止這件事……是老奴罪該萬死……”

“老奴對不起王上……自長平消息傳來,老奴每每見王上思慮國事,夜不成寐,老奴亦錐心刺骨。若有什麽辦法能挽救此禍,老奴縱使如幹將莫邪以身殉爐,亦甘之如飴。”

說到最後,宦者令竟聲音顫抖,語帶哽咽,眼中隱隱有淚光。

趙王自幼與近侍郭參親厚,此時亦不忍起來,連連說道:“郭參勿要過分自責,趙括一事實不能怪責於你,寡人亦被趙括言辭迷惑,況且你是一心為國,處處為寡人著想。”

年輕的君王絲毫沒有留意到,此時他的另兩位重臣目睹這君臣情深的感人一幕,卻是或冷眼旁觀,或仿佛置身事外般淡漠。

而郭參並不是年輕的趙王,年近七十的他,侍奉過三代君王,常年身處深宮之中,察言觀色,揣摩人心,對人對事早打磨出敏銳的觸覺。即使他不回頭,依然能輕易感覺到身後廉頗的那兩道冷冷的視線——含著不屑和輕蔑。

宦者令在趙王麵前謙卑地深埋著頭,此刻無人能看清那張蒼老麵孔上的表情。

當他重新抬起頭來時,滿是皺紋的眼角還帶著些淚痕,而那雙眼睛,是那麽憂鬱而慈祥,仿佛要將趙國的所有苦難背負到自己身上般悲天憫人。

“王上,趙國存亡係於廉將軍一身,老奴與王上一樣倚賴將軍,敬重將軍……也許老奴真的是年紀大了,萬事隻求個安心。老奴近來總想起趙括的事,當日他在君前,亦是將敗秦一事說得信誓旦旦……老奴有罪啊,不該懷有這樣的憂慮……”

趙王輕輕搖頭,強令郭參起身,隨後便將視線投向了廉頗。

“廉將軍,寡人是真心想要聽一下您的謀劃。”

廉頗臉色比起剛才更加嚴峻。他垂首抱拳,緩緩說道:“臣實際上並無謀劃,不過是以命相搏,盡人事而已。”

“盡人事……”趙王顏色大變,“老將軍難道沒有必勝之策?”

“國中精銳盡失,民無少壯,鄉野之中,唯老幼婦孺,臣不敢欺瞞王上,妄言戰爭之勝敗……臣在此隻能向王上保證,為趙國盡忠,臣萬死不辭。”

“好一個萬死不辭!”趙王倒退幾步,怒視廉頗。

“將軍言國中無兵可用,可寡人怎麽記得,我趙國還有二十萬大軍屯駐於北部邊境,隻要寡人一聲令下,便可調往邯鄲駐防!”

“王上不可!正是有那批大軍駐防邊疆,匈奴才不敢越國境一步。若調兵邯鄲,恐秦軍未至,匈奴騎兵已卷土南下。”

“那將軍要寡人怎麽辦?等著趙國亡國嗎!”

一聲喝問,廉頗麵有難色,垂眸不語。

“平原君,”趙王轉而詢問叔叔趙勝,“您向來在七國中享有盛譽,難道連你也沒辦法說服他國施以援手麽?”

平原君的臉色比廉頗好不了多少,交通外國、接連諸侯之類的事務向來是他在處理。近來他已是焦頭爛額,事情卻沒有絲毫進展。

自邯鄲通往長平的糧道斷絕後,趙國派往他國請求援軍的使者摩肩接踵,然而使者傳回的消息無不令人失望,所有國家都回絕了趙國的請求。

那時趙軍雖被包圍陷入困境,然而並未喪失鬥誌,在缺糧的情況下,尚且與敵纏鬥四十六日,若齊楚魏等國派兵援馳長平,戰事結果或未可知。

隻是,那時山東(作者注1)諸侯們尚且不肯派出援軍,如今戰略要地長平已失,上黨郡全境盡被秦軍所有,趙國四十五萬大軍損失殆盡,作壁上觀的諸侯們更不可能在這種情況下站在趙國一邊了。

“王上……”平原君艱難地開口,“臣會竭盡全力說服諸侯,隻是……按目前情勢來看,前景晦暗不明……”

“晦暗不明?寡人想聽的不是這些。”趙王轉身返回自己的座位上。他現在也顧不得和自己的叔叔客套。他平日裏多少忌憚著這個叔叔,那是因為平原君是和昔日孟嚐君齊名的四公子之一。如今看來,這個名號也不過是個虛名,危急時刻起不了什麽作用。

趙王丹即位僅六年有餘,還不到而立之年,可謂年輕氣盛,尚未鍛煉出為君者喜怒不形於色的品性。即位之初,由趙太後輔政,國中大小事決於太後。二年,太後薨,趙丹親政,接手的卻是一個從武靈王時的巔峰滑落下來的國家。

一想到祖父培養起來的強大軍隊,就此覆滅在長平的黃土之下,他的心就怨恨難當。

尤其是此時此刻,他恨不得生啖秦人之肉!

似乎是要回應他內心的渴望,腦海深處突然有一個模糊的記憶被喚醒了。

“寡人想起來,我國似乎還有一位秦國來的質子?”

“回王上,的確有這麽一位質子,叫做異人,是王上即位第二年送來的,那時候惠文太後尚在。”郭參立刻回道。

經郭參這麽一提醒,趙王想起自己似乎隨太後見過那位質子一麵,依稀記得對方是一位十五歲左右的少年,沉默寡言,在趙國的大殿之上如同一隻受驚的兔子。

怪不得他很快就把那個人忘記了——那位質子實在不像一位流著虎狼之血的人。

“那位質子如今怎樣了?”

“對他的監視沒有什麽太大的變化。隻是這位公子去年被秦國太子安國君立為了繼承人。”

“哦,竟然是太孫麽?”趙王挑了挑眉,顯然他對公子異人的太孫身份感到意外。

“老奴曾經向王上稟告過此事。”

趙王點點頭,想著自己大概是忘記了,他一向是不太關注這些的。況且,他原本就沒把那位質子當一回事。

為了政治目的而從他國送來的質子,理論上仍會被接收他們的國家以禮相待。然而實際情況卻複雜得多,他們的命運與國家之間的關係緊密聯係在一起。若兩國關係親密,質子的待遇會相應提高。反之,亦會陷入危險的境地。

想到秦國的太孫竟然在自己手中,趙王的心中湧起類似複仇的快意。

“白起坑殺我趙國降卒,寡人今日就要用秦國太孫的血,祭奠趙國將士的亡魂!”趙王這麽說著,露出了陰狠的笑容。

廉頗和平原君聞言互相對視了一眼,還未來得及說什麽,郭參急切地開口了。

“王上,不可!”

“哦?郭參,秦人殺我數十萬將士,寡人不過殺一個秦國太孫,又如何不可了?”趙王有一些不悅。

“是老奴逾矩了。”郭參顫顫巍巍地弓腰謝罪,接著用卑微的語氣說道:“公子異人殺不得……老奴心中,有一救趙之策。若殺了秦國太孫,此策恐怕就無法施展了。”

趙王眼睛一亮,語帶七分驚喜三分責怪。

“郭參既然有計,為何不早說?”

郭參將頭顱垂得更低,“老奴不過是一位寺人,不敢在平原君和廉頗將軍麵前妄言,見笑於大方之家。”

“噫!不妨直說!”

趙王急切的態度鼓勵了他的老侍從,郭參終於抬起頭,道出了他的救趙之策。

“如今若戰,無兵;若交諸侯,無援。量秦國所欲,城池土地耳。不如派遣使者,前往秦國,割地求和。今春,戰事艱難之際,我國為了籌措軍糧,曾以六城賄齊,不意齊國為了自保,拒絕借糧。”

“當時王上既舍得以六城換取軍糧,不若將六城獻給秦國,請求秦國罷兵……不過要委屈了王上……為表趙國求和之誠意,需得王上親自寫信,向秦國解釋長平一事。大王隻要說明,趙國無意與秦國為敵,出兵長平完全是受了馮亭的欺騙和蠱惑,把戰爭之罪全部推到馮亭身上便可。”

他的話音剛落,廉頗便立刻反對。

“當年武靈王向北開疆拓土,國境內一寸一尺,皆將士們流血奮戰而來,豈可屈膝折辱,向秦國獻地!”

“廉將軍啊,老奴也不願意出此下策。除此之外,難道廉將軍還有別的計策?”

“郭參!你可知趙國家家戶戶,皆披麻戴孝,母喪其子,妻喪其夫,子喪其父,我趙人與秦之仇,弗與共戴天!你此舉,將那六城的趙國百姓置於何地?你是想要他們轉而做仇人的子民麽?”

“國難當頭,君臣上下,當同仇敵愾,共同抗敵。趙國子民,此時唯一能仰仗的,便是王上。你卻在此勸王上,屈尊事秦,向手上沾了無數趙人鮮血的嬴稷低頭,你此舉,又欲將王上置於何地?”

“將軍說得不錯!如今趙人恰如失孤之嬰兒,然而將軍您又何其忍心,將他們再度推向戰爭深淵。您明知趙國根本無力再承受一場大戰……以六城換取趙國全境之安,老奴此舉,是在救趙國百姓於兵燹之中!”

“你這……”

“夠了,不要吵了!”趙王終於發聲,製止了兩位爭鋒相對的臣子。

“如今別無他法,寡人隻有求和一途了。”

“可……”

“廉將軍不要再說了,寡人主意已定。”

廉頗硬生生地將要說的話咽回了肚子裏。這時,平原君開了口。

“王上,求和一事畢竟事關重大,臣認為,還是征詢一下藺相國的意見比較穩妥。”

“藺相國身染沉屙,寡人實在不忍去打擾他。”趙王搖了搖頭,眼中有著哀痛,似乎真的不願意去打擾病重的相國。

上黨糧道斷絕之時,他曾屈駕拜訪過藺府,卻因藺相如病情加重意識不清,不得不失望而歸。後來經宮中最好的疾醫全力診治,相如醒了過來。然而,疾醫也如實稟報,言相國大人病篤,恐活不過這個冬天。

趙王仰天歎息,想先王倚重的老臣終究抵不過歲月無情,即將撇下他這個年輕君主,追隨先王而去。惋惜哀歎的同時,他又暗暗鬆了一口氣。

他年紀雖輕,卻把君王駕馭群臣之術學到了一二。

一朝君,一朝臣。先王老臣,既要重用,亦要嚴防。

他的哀痛是真的,他的安心亦是真的。

===========

廉頗緩緩步出大殿,沒有哪一次的廷議,讓他像今日這般疲累。他心中仿佛壓著一塊巨大的石塊,思緒紛亂。

他仿佛置身於一團迷霧之中,茫然不知前路。奇怪的是,頭頂上似乎還有一道明亮的光,穿透濃霧,冥冥中給他指出方向。

他又覺得,自己仿佛置身於一葉扁舟之上,在暴風雨掀起的巨浪中起起伏伏,隨時有傾覆的危險。

奇怪的是,他心中似乎有一個聲音,一個堅定的信念,在催促著他,使他不敢有絲毫鬆懈,絲毫退讓。他感到自己並沒有因歲月逝去而喪失勇氣,反而有一團熱烈的火,在胸口燃燒。

他一步一步,穿過廣闊的宮廷。冬日的陽光在他的身後,投下一個被拉長的高大影子。

注1:文中的山東特指崤山以東。崤山綿亙於陝西潼關迤東至河南澠池、新安一帶,是關中與中原之間的天然屏障,山間有戰略天險函穀關。崤山以西為秦國,以東則是韓趙魏齊楚燕齊等中原諸侯國。 故韓趙魏齊楚燕齊六國又被稱為山東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