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 使

李斯回到稷下半年後。

趙國邯鄲,一位滿頭白發,年逾七十的老人坐於車中,掀窗眺望著熟悉的趙王城。黑瓦紅牆,飛陛高台,金梁玉柱,一切都跟幾十年前一樣。

城還是那座城,隻是記憶中站在王城高台之上睥睨天下的人,已經不再是那位胡服騎射敢與西秦爭鋒的君王。車駕緩緩駛出王城,老人回想起剛才覲見趙王的情景,不由地流露出憐憫又輕視的神情。

惜哉!武靈王之誌,終不傳也。

老人在心底暗歎著,像看膩了窗外的景色似的,伸手將車窗關上了。如今的趙王城隻剩下一個華麗的軀殼,內部早已空朽了。這樣的國家就像他一樣,年老衰弱,行將就木。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早早讓一個生機勃勃、富有進取之心的強大國家取代,至少不負這宮牆院柳,綠樹紅英。

與此同時,趙王丹離開正殿,由廊道進入東側的偏殿,大臣虞卿正在那裏等待著。

“秦使樓緩來催促六城的交接,將奈何?”趙王一見到虞卿,便急切問道。

正月,趙國向秦國求和,締結了獻六城的契約。當時,出使秦國的使節趙郝親手將六城地圖獻於秦王。趙郝回國後,旋即被卷入郭參通敵賣國一案,免職。加上主張求和的郭參伏罪,趙國以“內政亂,須先撫內”的理由,一直未履行契約。也就是說,六城的實際控製權至今仍在趙國手中。轉眼到了八月初,秦王派遣樓緩入趙,責趙王,使納六城。

樓緩此人,生於趙,乃趙武靈王之臣。武靈王采取結交秦國的策略,欲使秦國與齊韓魏三國對峙,以便他趁機攻打中山。樓緩在趙廷之中,向來主張親秦,武靈王遂遣他入秦,而樓緩不負使命,在秦國位至相國。

待武靈王伐滅中山之後,認為結秦策略對趙不利,再度派出使節遊說秦惠文王,罷樓緩之相而以魏冉代之。樓緩由此怨恨武靈王,不返趙,留於秦國。

秦王這次特意遣樓緩為使節,大概便是看中了樓緩趙人的背景。

虞卿並未回答趙王的問題,他仰頭反問道:“樓緩向王上說了什麽?”

自藺相如去世,趙王任平原君為相。而此時,平原君正攜夫人回魏國省親,目下他能谘以大事的大臣,便是眼前這位虞卿了。於是趙王如實相告。

“樓子新從秦來,對寡人說,若不履行與秦國的契約,實在是不智的行為;若他建議履行契約,又恐怕寡人誤會他是一心為秦,所以他起初並沒有對寡人說什麽。是寡人堅持要他給出一個建議,他才說道,既然已經與秦國簽訂了契約,怎麽能背信棄義?他為寡人著想,建議寡人趕緊將六城交給秦國。”

虞卿目不轉睛地盯著趙王,又問道:“那麽王上的想法呢?”

“這個……”趙王麵露難色,猶豫起來,“與國交,必有信。寡人亦認為,此事不能再拖延……”

虞卿了悟地點了點頭。他是一位表情嚴肅的老人,個子雖然矮小,但因長年不苟言笑,趙王站在他麵前,總會不由自主地生出肅然之意。

“與國交,必有信。王上說得不錯。然而秦國無信,與無信之國講信義,受害的反而是自己。王上還記得楚懷王麽?張儀與懷王約,以楚齊斷交換取秦國商於之地六百裏。楚國如約與齊國斷交,而秦國許諾的六百裏之地卻變成了六裏。”

“又,秦王與懷王約盟於武關,懷王往之,不料反遭秦國扣押,羈死鹹陽。楚懷王有周之遺風,與人交而有信,何故身死國破,為天下笑?與無信之國講信義之故。”

趙王聞言,惶懼更甚,他向前傾身,伸長脖子,喃喃低語:“虞卿所言,寡人明白。隻是……若趙國背諾,一旦秦王震怒,舉兵攻打趙國……”

趙王的話尚未說完,虞卿不顧君臣禮儀,幹脆利落地打斷了趙王的話。

“王上認為,秦國之前攻打趙國,是因為疲倦而退兵,還是因為秦人敬愛王上,雖有餘力而選擇退兵呢?”

“秦國攻打我國,向來不遺餘力,之前退兵,必然是因為國疲民勞而退兵。”

虞卿點了點頭,語氣嚴厲。

“秦國不遺餘力地攻打,沒有得到他們想要的,最後因疲倦而撤兵。現在王上把他們不遺餘力攻打也沒有得到的東西拱手相送,這難道不是資助敵國來攻打自己的行徑麽?若明年秦國再來進攻趙國,王上恐怕沒有辦法自救。”

趙王垂眸思忖片刻,抬起頭來,對虞卿拱手稱謝。

“謝虞卿點撥。明日麵見樓子,寡人知道如何回複他了。”

“王上,臣還有一建議。”

“請講。”

“明日王上麵見樓緩之時,可否讓臣在簾後恭聽。若王上有何疑問,可尋借口而出,臣為王上衡量之。”

“善。”趙王撫掌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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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樓緩再度進宮。

他原本以為趙王今日便會下達交接六城的命令,誰知趙王的態度與昨日截然不同,簡直是一百八十度大逆轉。

“子不必再言。長平之戰,秦國坑殺趙人數十萬,此虎狼之國,不必言信。寡人憐恤六城之趙民,望子諒之。”

樓緩半闔雙目,細細思量,料想趙王一夜之間,態度驟變,定是有他人進言。再抬眸看趙王身後的垂簾,心下了然。他不慌不忙地說道:“秦人的恐怖,難道王上還不能深刻了解麽?”

“臣亦為趙人,此次乘車入趙,見田地荒蕪而無民力耕種,鄉村凋敝徒有老弱婦孺,臣悲不自勝,深憐趙人。如今王上說憐恤六城之趙民,欲違背之前與秦國的諾言,這是憐六城而將趙國全境之民置於水火之中。王上此舉,不智,不仁。”

此話一出,果然見趙王變了臉色。樓緩昂首挺胸,進一步說道:“依臣所見,王上不僅不智,不仁,且貪而短視也!”

“大膽!”趙王終於按耐不住,對樓緩怒目而視。他本是看在樓緩乃祖父武靈王之舊臣,如今又是秦國使節,故禮讓有加。誰知此人倚仗強國之勢,竟如此無禮。

樓緩不愧是經曆過大風大浪之人,不僅沒有顯出絲毫懼意,反而冷笑起來。

“王上連彈丸之地都舍不得割讓,明年秦國若再來攻打趙國,趙國招架得住麽?長平一役,趙國精銳盡失。短短半年,民間牙牙學語之幼童,玩耍嬉鬧之少年,翛然而成丈夫耶?婦女紡線織布之素手,翛然而舉戈戟耶?國不能自保,何談愛民?結果不一樣是慘敗於秦,不一樣要割地求和麽?”

趙王呼吸急促,心胸起伏得厲害。樓緩剛才的話,正是點到了趙國的死穴。

“……誠聽子之言,割地於秦,子能保證,秦國明年不會再來攻打趙國麽?”

樓緩笑意加深,抬臂一揖。

“這實在不是下臣所能保證的。韓趙魏同出於晉,為何秦國不攻打韓魏,偏偏來攻打趙國呢?還不是因為王上侍奉秦國,不如韓魏兩國真誠。”

“如今臣能夠幫助王上解除因背棄秦國而引來的征伐,使秦趙兩國開通邊關,互通使節,使秦國像親善韓魏兩國那般親善趙國。如果明年秦國還來攻打趙國,那一定是王上您侍奉秦國落在韓魏之後,始終不能取悅秦國的緣故。”

趙王握緊雙拳,瞠目不語。此時,一位宮人上前,躬身朝王一拜。

“請王上出恭。”

趙王聞言,先看了樓緩一眼,這才緩緩起身,朝殿後垂下帷幕的內室走去。

樓緩見狀,目光跟著移動,隨著簾幕掀開又落下,他伸手撫須,若有所思。

走入內室,趙王見虞卿巋然安坐,神情凜然。不知為何,此前煩亂的心情頓時消減大半。他正欲請教對方,虞卿已先一步開口。

“樓緩之言,臣已經聽見了。他談到,若趙國不割地,秦國會再次起兵攻打趙國;若趙國割地與秦,他不能保證秦國明年不會攻來。那麽,趙國割地又有何用!依臣之見,不如不割地。”

“秦雖善於進攻,不能一口氣攻下六城;趙雖不善於防守,不至於一下子失去六城。秦軍之前因力竭而退兵,士卒必疲。若王上拿出五城換取他國之援,合縱攻疲秦。那麽,趙國雖失地於他國,尚能從秦國那裏取得補償。王上采納此策,則趙國有利,怎能拱手割地,消弱自身而去壯大秦國?”

虞卿一口氣說完一大段話,稍稍喘息了一下,接著又說道:“王上亦知道,秦乃虎狼之國,無禮儀之心,貪欲不止。今年王上以六城侍奉秦國,明年秦複來索地,王上是予,還是不予?若不予,那麽就是前功盡棄,秦國仍舊要來攻打趙國;若予之,趙國的土地有限,難道要王上每年獻六城予秦麽?”

“以王上有限的土地,去滿足秦國無盡的欲望,總有一天,王上將無地予之。到那時,天下將無趙矣!請王上聽臣下一言,勿與地。”說完,虞卿拱手而拜。

趙王趕緊上前攙扶,他拉著大臣的手,信誓旦旦。

“寡人知曉了,定不予地。”

趙王走出簾幕,樓緩的目光毫不回避地直直探來。樓緩的神情帶著一絲焦急的意味。趙王的目光與他交匯的瞬間,他迅速收起了所有的情緒,梗著脖子,發出一聲哼笑。

“王上,臣請告辭。”

趙王一驚,立刻問道:“六城一事,寡人尚未有答複。樓子何去之疾?”

樓緩的目光始終落在那掀起又落下的簾幕之上,眼中罩著一層陰影。隻聽他緩緩說道:“臣為趙人,遠從秦來,非為秦,而為趙也。王上對臣,表麵上以禮相待,實則疑臣至深。臣誠心為趙計,而王不聽。無話可說,故而辭去。待臣回到鹹陽,稟明秦王,請他再遣一位比臣更合適的使節。”

樓緩最後一句話說得雖輕,卻令趙王心底一顫。此時,他還不想與秦國使節徹底翻臉,因內心尚存一絲幻想。

“寡人非疑樓子,隻是國家大事,需從長計議……”

樓緩表示理解地點了點頭,眼睛看向趙王,話卻是朝著另一位說的。

“既如此,請那位為君王計的幕後人出來,當麵與臣對質如何?”

話音剛落,便聽簾後傳來有力的應答聲。

“吾出矣!樓子見諒!”

隻見簾後走出一人,身穿公卿華服,身材短小,神態從容,走來如閑庭信步,眉目間自有掩飾不住的智慧與自信。

樓緩在腦中迅速將所知的趙國上卿過了一遍,很快,他拱手一禮。

“久聞虞卿大名。今日得見,不虛此行。”

虞卿並不與他客套,而是徑直坐下,將剛才對趙王說的一番話對樓緩又說了一遍。言畢,他挑眉直視樓緩,聲色俱厲。

“趙王心意已決。樓子不必再言,還是請回吧。”

樓緩掃了一眼趙王,又掃了一眼虞卿,微微一笑。

“虞卿之言,隻得其一,不知其二。長平之戰,山東諸侯皆作壁上觀,不欲援趙,為何?深畏秦國之故。今,趙國若執意背信棄諾,秦必來攻。強秦攻敝趙,諸侯見有利可圖、有機可乘,必喜而賀秦,甘願為其驅馳,群起而攻趙,欣然瓜分之。”

“趙既亡,又何談抗秦呢?王上隻要獻出六城,既能安撫秦國,又能向他國展示:秦趙已和,無機可乘。還望王上將目光放長遠一些,勿要被虞卿的片麵之詞蒙蔽了。”

“噫!吾聽樓子之言,知其為秦矣!”虞卿厲聲一喝,側頭對趙王說道:“若王上獻出六城,反而是向天下諸侯展示:趙國何其弱也!此乃自取滅亡之道!”

虞卿的聲音猶如雷霆,回**在大殿之上,使趙王心神一凜,對樓緩和秦國殘存的那一點兒幻想,在震**中消散得幹幹淨淨。

暗中觀察著趙王神色,虞卿的語氣稍稍緩和,他接著說道:“樓子方才言,諸侯深畏秦國。然秦國驅馳諸侯,非以德,而以暴。以暴相驅馳,猶如桀、紂以匹夫之身奴役天下,不能久也。秦之仇讎,難道隻有趙國麽?臣聞商鞅立木為信,由此知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王上隻要拿出五座城池,臣願為王奔走各國,結交諸侯。以臣之辯才,加上王之五城,山東諸侯中,必有‘勇夫’敢於出列,與趙並肩而戰。介時諸侯合縱攻秦,效當年孟嚐君函穀關敗秦。趙國不僅可報長平之仇,亦可從秦國那裏拿回損失。臣言盡於此,王上速下決斷!”

不管是虞卿臉上的堅決,還是口氣中的決絕,皆深深感染了趙王。他終於下定了決心,向樓緩說道:“寡人今日知之,雖為趙人,不一定為趙計;雖非趙人,亦可真心為趙。樓子為武靈王舊臣,寡人不會為難於您,您請回吧。”

樓緩麵色慘白,知道此事已無回轉餘地。他繃著臉,起身告辭,離開之前,撂下一句話。

“王上執迷不悟,待秦國大軍一到,無救矣!”最後三個字說得頗為沉痛。

馬車載著樓緩再一次駛離邯鄲王城。這位七十多歲的老人知道,這是他最後一次從這裏離開,亦是他與這個國家徹底的訣別。

很快,這裏的一切都將化為灰燼。無邊的戰火之中,這座美麗的都城將從地圖上永遠抹去……

樓緩看著車窗外熟悉的一切,不由地有些傷感。他以為他看到了這個國家不久之後的未來,卻沒有看到自己的未來——作為一名趙人,秦王因何原因而用他,亦會因同樣的原因而棄他。

雄心勃勃的武靈王早已埋骨山陵,而他自己,垂垂老矣,尚不知,這一次也是他的名字最後一次出現在後世史家的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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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並沒有想象中的震怒。他將奏折攤開,眼中是得償所願的喜悅,毫無掩飾,也不必掩飾。

“寡人正愁沒有合適的借口攻打趙國。好好好,趙人深諳寡人心意,主動將劍柄遞到寡人手裏。痛快!痛快!”秦王笑道,垂落在胸腹的長髯隨著他的笑聲抖動著。

恣意的笑聲如一陣狂風,過境之後,仍在人們的心湖上留下一圈一圈的漣漪。臣子們坐於下首,陪著秦王笑起來。待秦王停止了之後,臣子們的笑聲仍持續了片刻。

秦王的目光在群臣的臉上一一掃過,最後落到了範雎身上。

“丞相,我國休養生息已有半年,您看能否出兵?”

“半年以來,大王撫恤民眾,息兵養士,獎勵耕種,國力迅速恢複。依臣之見,出兵可也。”

秦王含笑頜首,接著問道:“丞相認為,何人可為伐趙大將?”

“臣乃內臣,不敢過問軍事。大王英明果決,士兵們皆願為大王拋頭顱,將軍們皆願為大王效死力。無論大王拜何人為將,臣相信,必能一舉破趙,大勝而歸。”

秦王眼中的笑意更深。他的視線從範雎身上移開,微微側頭,瞥向武將的行列。武將的最前列,即首席的那個位置,半年來一直是空著的。

“寡人認為,武安君最為合適。不過……”秦王話鋒一轉,語氣中流露出關切和痛惜,“武安君久病未愈,寡人實在不忍再勞累他,還是讓他好生養病吧。”

秦王像一隻翱翔於萬裏高空中的雄鷹,目光由上而下,越過那個空位,越過前列的宿將,越過中列的壯年將軍,落到後方那些年輕的麵孔上。

“如今的趙國不過是強弩之末,攻破邯鄲易如反掌。宿將對秦國來說固然可貴,亦不能忽視新秀後進的培養。趙括之敗,即是敗在沒有實戰經驗。寡人此次,欲啟用新人……”說著,秦王再度看向範雎。

“丞相認為如何?”

“培養年輕將才關係秦國萬世根基,臣無異議。”範雎恭敬地回道。

“眾位認為如何?”秦王又詢問下方的大臣。

“大王聖明,臣等無異議!”聽到眾位大臣齊聲回複,秦王贏稷眯了眼睛,嘴角勾起滿意的幅度。

十天之後,秦王下旨,確定了攻趙的主將人選。

一個月之後,即秦昭襄王四十八年九月,在丞相範雎的主持下,糧草準備妥當。秦起二十萬軍,向趙國邯鄲進發。

其九月,秦複發兵,使五大夫王陵攻趙邯鄲。是時武安君病,不任行。

——《史記·白起王翦列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