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 君
看不見的戰場,硝煙四起;不見血的利刃,殺人無形。
朝堂上的戰爭,殘酷依舊;高手間的對決,你死我亡。
智謀對智謀,權力對權力,虛虛實實,真真假假,看誰,笑到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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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日,廉頗府邸,書房內。
北郭肆負手而立,嘴角勾著玩味的幅度,眼神卻是冷的。如同一隻吃飽了的花豹,慵懶地趴在樹上,遠遠望著草叢裏悠然咀嚼著草葉的獵物。獵物已在掌控之中,捕獵者不動手,非不能,而是不欲。花豹一旦餓了,所有在它視線範圍內的獵物,隨時可取。
毛遂與北郭肆並肩而立,兩人之間刻意拉開了數步的距離。與北郭肆的陰邪氣質不同,毛遂粗獷而磊落,眉目凜凜,頗有豪傑任俠之風。此時,他濃眉緊蹙,虎目圓瞪,神情凝重,目光中盡是焦急,眸子一味地盯著麵前來回踱步的老將軍。
廉頗曲起右手食指,指關節不停地摩挲著唇上的一字胡,左手叉腰,似乎在思忖著什麽,在房間內走來走去。
毛遂最先還耐著性子等著,隨著時間的流逝,他很快失去耐心,隻覺得眼前晃來晃去的身影讓他頭暈不已。他終於按捺不住,憋在嗓子眼的話脫口而出:“事態緊急!廉將軍,請速下決斷!”
這一聲催促,令廉頗頓時刹住了腳,嚴厲的目光射向毛遂。北郭肆愉悅地吹了一聲口哨,有些幸災樂禍的意味。
“毛遂,將有五危,其一曰‘忿速’。正因為事態緊急,乃‘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兵法曰:‘上謀不鬥’。若鬥,則必‘謀定而後動’,絕不可輕進。”
“但是,敢和李斯兩人……”
毛遂還想再說什麽,被廉頗伸手製止了。
“就算老身現在去找郭參要人也沒有用。郭參若想利用他們,他們暫時就死不了。況且……二人既言及‘佐使’,想必已有覺悟。”說到這裏,廉頗擴胸展臂,向後揚了揚寬大的深衣袖子,猶如大鵬展翅,在不大的書房內掀起氣流的漩渦。
“‘善戰者,致人而不致於人。’蛇鼠出洞,正是誘捕良機……”廉頗兩眼放光,慷慨激昂,“且看老身張弓以待!”
毛遂不由地被老將軍的氣勢感染,也跟著激動起來,原本蓄積在心中的擔憂和急躁一掃而空。他用力地點了點頭,說道:“有什麽地方用得著毛遂的,將軍盡管吩咐!”
廉頗正等著毛遂這句話,他無意識地曲起手指,順著鼻下的胡須摩挲了一下,沉下聲問道:“名單都列好了?”
毛遂先是愣了一下,隨即馬上明白了廉頗的意思。
“是的,早已備好。”
“收網的時候到了。”廉頗意有所指地說道,“府中家仆,皆習武藝,現交與你三十人,於外圍設伏包圍,一個都別跑了。”
此時,北郭肆插話進來:“毛遂熟悉內情,交由他處理自是合適。隻是廉府中人,與他未必默契,恐有紕漏,肆請與毛遂共同行動。”
毛遂聞言,挑眉橫掃了北郭肆一眼。
“不用,讓虔協助毛遂即可。明日,王上必定宣老身入宮,你隨我同去。”廉頗朝北郭肆說完,又轉而麵向毛遂,“你暫且於暗處候著,時機一到,老身會遣北郭傳你消息,立刻動手。具體怎麽做,一切交由你來指揮,介時北郭亦會協助你。”
見毛遂鄭重地點頭應允,廉頗放心一笑,接著他像是自言自語地補了一句:“至於相國那邊,自有主張……”
“主君,樓緩那隻老狐狸……要如何處理?”
廉頗似乎沒料到北郭有此一問,他垂頭思索片刻,才說道:“雖說是趙人,現在畢竟是秦國的人,暫且放過。即便老身不動手,日後自有人對付他。”
“諾。”
一切安排就緒,廉頗遣散兩人,吹滅燈火,於黑暗中獨坐。
他心緒平靜,渾身的肌肉卻因潛藏的興奮而緊繃著。如同無數個與敵決戰的前夜,他安坐於陣中,小憩片刻,靜待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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邯鄲宮燕寢大殿上,因重病而半躺在長輦上的相國藺相如,正與宦者令郭參緊張對峙。
這種對峙是一種氣勢上的對峙,相對無言,僅僅是視線交匯,便覺得周圍溫度驟升,仿佛隨時都能爆出火花。
廣闊的大殿,宛如一張蛛網,將所有人網羅其上。每個人都被黏住了手腳,動彈不得。
蛛網中心,似乎連空氣都稀薄了。對峙,對視,暗潮洶湧,互不相讓。目光如炬如電,如匕如劍。誰是獵物?誰是獵者?
微妙的平衡,詭異的氣氛,緊張的空氣。
對峙者不動如山,旁觀者卻做不到心如止水。各自懷揣的心思,如深潭之下,條條暗流,錯綜複雜,攪得一潭靜水,險象環生。
一時之間,所有人都不敢亂動,唯恐一個小小的動作打破平衡,引得山崩地裂;所有人都不願開口,唯恐一個小小的聲音打破寧靜,引來焚世天火。
時間停滯,仿佛回到天地未開之時,朦朧混沌之中,連呼吸也忘記,連自身的存在亦忘記。
然而,正如盤古終會劈開天地,時間終會再度流動起來,而且是以難以預料的方式加速運轉。
隻聽大殿內,某個陰陽怪氣的笑聲由小變大,由低變高,徘徊回旋而上,**漾在朱色的梁柱之間。刹那間,混沌散去,眾人皆如大夢初醒。
“相國老病,怕是神誌不清,怎在大殿之上便說起胡話來了?”郭參收住笑,笑意還未完全在臉上消失他便擺出擔憂的神色,使得一張滿是滄桑的臉孔半憂半喜,甚是詭異。他俯下身子,貼近藺相如,那模樣倒真顯出幾分真切的關心。
“太公望釣於渭水之上,鉤直無餌,離水三尺,曰:‘負命者上鉤來!’太公老,白發耄耋之翁,此亦胡話邪?”藺相如淡淡一笑,聲如淺灘細流,至柔而能克剛。他轉而看向趙王,“然文王不以為亂語,進而問之,得賢,以此興周八百年。”
趙王似有所悟,拱手道:“相國欲教導寡人興趙之大道?”
藺相如搖了搖頭。
“誠非大道。不過,若主上守道,足以保國安民。”
“願聞其詳。”
“方才老臣所言前人故事一則,齊桓公問疾管仲。主上若通此,一通百通。”
“藺相如!你究竟想說什麽!胡言亂語,不著邊際,難道王上會聽你這叛國通敵之賊,在此混淆視聽?”郭參怒道。
“郭參!相國與王上議論,還輪不到你這閹奴說話!” 廉頗瞪大雙目,眼球鼓出,猶如雷霆之怒,嗬斥了回去。
郭參一生最忌諱的就是“閹奴”兩字,聞言整張麵皮都變成了紫紅色,一時之間,竟氣得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他看向趙王,希望君王能為他做主,卻見趙王注意力全在藺相如身上,當即恨得咬牙切齒,而麵上還要裝出委屈可憐的模樣。
廉頗不屑地撇過頭,僅僅是目光與對方接觸,似乎也讓他難以忍受。
而趙王兀自沉浸在藺相如那番話中。他已經明白了藺相如的意思,隻是內心猶豫,不知該信,還是不該信。或者說,他該信哪一個?
天下夫子學子,凡言為君之道,總離不開“辨忠奸善惡,親賢臣,遠小人”之類的言論。可君王統禦百官,臣子們誰是忠,誰是奸,並沒有文字標注在額頭上。百官百口,眾說紛紛,哪一句是諍言,哪一句是讒言,又有什麽辦法去辨別?
“王上,豎刁自閹奉主,齊桓公認為他忠君。而齊桓公病重,豎刁塞宮門,築高牆,斷絕其飲食,桓公至此知悔,然為時已晚。”平原君見趙王久久不語,以為他並未明白藺相國的意思,便索性將話說得更加直白,矛頭直指同為閹人的郭參。
趙王抬眼看了平原君一眼,又側目看向一旁的郭參,對方低眉順目,謙卑恭謹,佝僂的腰躬得比平時更低。比起自己的親叔叔,這位在他出生後就一直隨侍左右的老人,看起來要親切得多。
他喜歡什麽音樂,討厭什麽食物,他會因什麽而歡喜,因什麽而悲傷,對方都了如指掌。很多時候,不需要語言,僅僅是一個眼神,對方就知道他要什麽。這才是君臣之間的默契,這才是他身邊的良臣。
他怎麽可能……背叛寡人,背叛趙國?
奸佞!對!平原君、廉頗、藺相如才是奸佞!郭參揭露了他們叛國通敵的陰謀,他們這是在報複!藺相如何許人也,巧言令色,幾句話便能顛倒是非。寡人……差一點上了他們的當!
思及此,趙王麵露恨色,用力地甩了甩袖子。
“相國,那兩人都招了,誰忠誰奸,業已分明。寡人憐你老病昏聵,本欲免你死罪,何得寸進尺,誣陷忠良?”說話間,趙王將目光移至敢和李斯二人身上,但很快又移了回來,重新落到藺相如臉上,與他對視。
“嗬嗬……”對於趙王的咄咄逼人,老相國毫不介意地笑了,竟顯出幾分少見的和藹——像民間最普通的老人,麵對犯錯的孫兒時,那種善意的包容。
趙王詫異地眨了兩下眼睛。此時此刻,麵前的這位慈祥老人,讓他難以聯想到那位完璧歸趙、敢於大庭廣眾之下怒叱秦王的鬥士。
“老臣亦有證人,就在殿外候著。王上何不招他進來問一問,到底誰是忠,誰是奸?”藺相如緩緩說道。
又有證人?!
趙王環顧殿上眾人,頓時覺得頭疼不已。
為君,難。為明君,至難。
他像是喝醉般搖晃著腦袋,退開兩步。
“還有誰?廉頗的人?平原君的人?還是你?你們?都叫上來,統統都叫上來吧。”最後一句話,趙王說得頗有些垂頭喪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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椿在次第相傳的宣召聲中拾階而上,他麵貌清秀,年紀不過十六七歲,雙手捧著一個精致的小銅匣。銅匣不及成人的半個手掌大,看起來十分輕巧,匣子四麵分別鏨刻著一隻奔鹿。觀其大小,可藏於大袖之中。椿之所以捧著它,一是為了表示對王的恭敬,二則是為了給某人造成最直接的心理衝擊。
果然,當他進入大殿之後,遠遠地望見宦者令瞬間僵硬的身影,慢慢走近之後,他清晰地在對方蒼老幹癟的臉上,找到了震驚、憤怒、懷疑、動搖等難以一言蔽之的複雜情緒。相對的,他的內心沒有一絲波動,平靜得如同月光灑落深澗。
接著,他的目光稍稍向下,接觸到長輦上的老相國,對方微笑著,以極輕微的幅度朝他點了點頭。因為這一個幾不可察的微笑動作,椿的身心頓時被一種神聖的使命感籠罩。再看向一旁的廉將軍和平原君,椿不由地也被他們臉上的肅穆感染,神情變得更加莊重。
“王上,奴乃宦者令身邊的小侍,名叫椿。”椿跪拜在趙王跟前說道。
“原來如此。難怪寡人見你,頗覺眼熟。”
“奴常隨宦者令,方便使喚。入宮八年,亦多次遠遠瞻望過主上天顏。”椿口齒清晰,回答進退有據,令趙王不由生出些讚許之情。
如此年紀,卻也是個機靈得體之人。
“奴乃卑賤之人,本沒有資格上殿。隻是今日帶來了一樣東西,無論如何要交給王上。”說著,椿將捧著的小銅匣舉到趙王胸前。
趙王疑惑地接過,見銅匣上掛著一把棗核大小的魚形鎖,而鎖是扣合上的,便又將詢問的目光探向椿。
“王上,銅匣乃宦者令之物,開鎖的鑰匙想必就在宦者令身上。”就在此時,藺相如開口說道。
話音一落,趙王雙眉蹙得更緊,他斜眼眄向郭參,見他臉色灰白,精神頹廢,仿佛一句話之間,便老去了數歲。
“此物你在哪裏拿到的?”趙王既不詢問郭參,也不詢問藺相如,徑直向椿發問。
“宮中舊苑之中,有一座麒麟石橋,橋下有一暗洞,奴常常奉宦者令密令,從中取出此物。匣子總是鎖著的,奴亦不知,內有何物。”
“取出後,交與何人?”趙王眼神冷了下來。
“奴每次拿到東西,便秘密出宮,將東西轉交給……不同的人。或商賈,或販夫,或遊娼,或賤婢……至於這些人身後又有何人,奴實在不知。”
“當真不知?”趙王嗤笑一聲,眼睛卻看著郭參。郭參雙唇有著輕微的顫抖,眼神閃爍,始終躲避著趙王的視線。他轉而又看向藺相如,對方仰頭與他對視,目光坦**,卻莫名讓趙王心中升起一股怒意。
“那麽,此刻托在寡人手中的東西,是宦者令命你取出的,還是相國命你取出的?”趙王語帶譏誚。
“回王上,是宦者令。”
“嗬嗬嗬……”趙王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點著頭,“好一個賤奴!為人之心腹,得人之寵信,當知恩圖報。為何不按宦者令的吩咐,將它送出去?如今交到寡人手上……是要如何?賣主,還是求榮?!”
“奴雖低賤,亦識大體。一人之私恩,怎比得上國恩浩大。椿身為趙人,寧願舍身而取義,報效國家。”椿不慌不忙,鎮定回答。
趙王扯了扯嘴角,作出一個既不像笑,也不像哭的表情。就在此時,眾人身後傳來極為微弱的聲音。
“王上……小的……在此翻供。之前對三位大人的指證……都是郭參逼小的說的。”原來是奄奄一息的筮吏敢。他一直拚命保持著清醒,就是為了等待這個時刻。
“小的……當初若不是受郭參威脅……也不會將王上的那個凶夢解為吉夢了……小的……罪該萬死啊。”他的聲音沙啞暗弱,透著某種深入骨髓的悔恨和痛苦。
“王上,小生亦要翻供。郭參對敢施加酷刑,慘不忍睹,目的便是逼迫小生,陷害三位大人。趙郝乃郭參推薦入秦的使節,兩人上下串通,趙郝的證言,豈可當真?”李斯緊接著說道。
“哈哈哈,你們都要翻供是吧?有趣!實在有趣!”趙王橫掃了一遍殿中諸人,“郭參上前!”他突然抬高音量,大喊宦者令,眼神仿佛凍結。
“匣子中究竟有何物,寡人亦十分好奇。鑰匙既然在你身上,你是自己打開?還是寡人呼衛士前來,為你代勞?”
此時的郭參,已沒有之前耀武耀威的模樣,他顫顫巍巍地上前,從腰間取下一個穿著絲線的小鑰匙。開鎖的時候,因為手抖得太厲害,試了好幾次,才將鑰匙插入鎖眼。
趙王打開銅匣,內有一方折疊起來的錦帕,他一把將錦帕抖開,隻見上麵寫滿了字。
果然是一封密信。
趙王暗自冷笑,開頭“應侯”兩字,戳心戳肺,幾乎讓他站立不住。
咬牙穩定了心神,趙王細細將密信看來。其上不過數十字,通篇看下來卻不由出了一身細汗。
“……賴君相助,秦國退兵,王上由此對參更加信任。然藺相如、廉頗等人,日前有所活動,恐不滿於獻地求和,或生變亂。荀子門下弟子李斯,亦暗中謀劃於藺府,君知否?目前有一計,可除藺相如、廉頗、平原君三子。國之大權,一旦獨握於參之手,將與秦永結為好。”
密信末尾,既沒有落款,也沒有蓋印。但趙王認得,這是他最信任的臣子,二十多年來一直隨侍左右的近侍,郭參的字跡。
“永結為好……嗬嗬嗬……”趙王竭斯底裏地笑了起來,猛地將銅匣砸到地上,發出一聲巨響。隨著這一聲,郭參“噗通”一聲,跪倒在地。
“王上,老奴一時昏聵……”
“不要再說了!給我拖下去。”被親信背叛的憤怒使趙王胸口起伏得厲害,他看也不看郭參一眼,便命武士將他架出。無論郭參如何痛哭求饒,他隻覺得恍若夢中,嚶嚶之聲若環堵,模模糊糊,似遠似近,聽不真切。
再後來,他好像聽見自己發出一聲嚎叫,仿佛失去至親一般哀慟。之後,便是眼前一片漆黑,什麽都聽不見,看不見,什麽都感受不到了。
君王躡高位,聲聲稱寡人。
自周失其政,數百年間,多少稱寡人者,得以全壽?
嗚呼哀哉,天下至難者,莫過於為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