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桃(上)

大殿之上,和樂融融。殿堂一角,擺著大型的三層鍾架。三名樂工手持木槌,按照樂律,有序地敲擊著掛在鍾架二三層的甬鍾和鈕鍾。另有兩名樂工雙手抱著一根略微彎曲的大木棒,時不時撞擊底層的大型甬鍾。

樂師站立於中央,敲擊刻滿蟠螭紋的鎛鍾,打著節拍,指揮著整首樂曲的演奏。在樂工們默契的配合下,青銅鑄就的金屬樂器發出優美的旋律,音色純淨,曠雅徘徊,繞梁不絕。

殿堂另一角,又擺著一具磬架,其上懸掛石製編磬,亦由兩名樂工演奏。

金石之聲,融匯**,高亢處如鷹擊長空,低沉處如風過岩穴,疾處如大雨傾盆,緩處如潮落日沉。

數十位舞姬,烏鬢黛眉,翠衫紅裙,伴著旋律,翩翩起舞,或沉腰回旋,或長袖款款,抬臂翹足,一顰一笑,皆引人沉醉。

趙王高坐於玉座之上,麵頰微醺,搖頭晃腦,手指不由自主地在膝上敲著節拍,目光遊離於舞姬的桃花粉麵間,似是十分愜意。

其下,分列坐著平陽君、平陵君、平原君等宗室貴族。列鼎陳鬲、簠簋豆盤、膏粱酒漿,蘋蘩蕰藻,珍饈百味,無不俱備。

此番勝景,絕看不出趙國剛剛經曆一場幾近滅國的大敗仗。

《左傳》有雲:“國之大事,在祀與戎。”戎仰人事,祀重天意。故正月之祀,不可因戎事而荒廢。祭祀之後,依例當謝群臣與宗室。

《詩》雲:“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將。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趙王相信,國事艱難,更應以禮樂調和,以使君臣和諧,宗族和睦。故這年的祭祀和燕饗,反而比往年更隆重,旬日不息。

然而,平原君趙勝於王親貴胄之間,眉頭深鎖,鬱鬱寡歡,耳目之娛,不能成歡。而這一切,趙王也注意到了,他側頭朝身旁的侍女說了幾句。隻見侍女隨即走下玉階,款款行到平原君座前,美目盼兮,巧笑倩兮,抬起一雙素手,為平原君斟滿杯中酒,雙手捧至平原君唇邊。

平原君仰頭看向自己的侄兒,撞見趙王亦投來關切的目光。他不得不接過侍女手中的杯盞,俯首注視著杯中酒,卻遲遲沒有飲下。那凝重的神色,仿佛手中捧著的不是佳釀,而是鴆毒。

就在這進退兩難的時候,他眼角的餘光瞥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正是宦者令郭參。

郭參躬著身子,目不斜視,繞開大殿內的眾人,在陰暗處行走,很快便來到趙王身邊。隻見他在趙王耳邊一陣低語,慢慢地,趙王的臉色由晴轉陰,徒然瞪大的眼睛將他的震驚表露無遺,而緊繃的臉部線條則隱隱透出些怒意。

“撤了撤了,都給寡人撤了!”趙王突然重重地拍掌於股上,揮袖朝著下方的舞者吼道。

鍾磬之聲,戛然而止。舞姬們驚慌失措,紛紛跪地叩首。一時之間,宗室重臣麵麵相覷,不知發生了何事。

平原君趁機將杯盞放回食案上,感受到王座之上射來兩道灼熱的目光,他心中一沉,頓時覺得口幹舌燥,猶如烈火焚身。他亦和其他人一樣,不知道發生了何事,卻能清楚地體會到,君王正處於盛怒之中。

果然,趙王喝退了舞姬,撤了鍾磬,謝過宗室,讓他們統統離開。

平原君惴惴不安地起身告辭,卻被宦者令叫住了。

“平原君,有重要國事商議,請留步。”

舔了舔嘴唇,平原君不得不回到座位。待他收斂心神,堂堂正正地望向趙王時,趙王卻撇過頭,不再看他。

“傳令,即刻宣廉頗入宮。”

原本半沉在平原君心間的石頭,在聽聞這一聲之後,急墜到底。他轉而將視線移向君王身邊的郭參,正好捕捉到老宮人嘴邊轉瞬即逝的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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廉頗在君前行了禮之後,退至一側,與另一側的平原君默然對視,一瞥之後便各自垂下頭去。殿內的氣氛顯得有些詭異,廉頗從一進來就察覺到了。

郭參神情倨傲,麵有得意之色,而平原君雖保持著平日的風儀,眉眼卻似凝著一層寒霜。看向廉頗的眼神中,裹藏著某種警示——雙瞳睒睒,化作兩個字:危險。

誰知,廉頗卻輕描淡寫地回了一個“不必擔心”的眼神。平原君知道,老將軍常年征戰,危險時刻伴隨著他的生命,他早已習慣死亡。隻是,朝堂之上看不見的硝煙,並不是他所習慣的戰場。

若藺相國亦在場,本君就沒什麽可擔心的了。平原君埋下頭去時,不由自主地想到。這時,他的頭頂上響起了君王年輕威嚴的聲音。

“廉將軍,寡人這裏有一人,想要帶來給你見一下。”

不等廉頗回答,便聽得一聲令下,兩名虎賁之士架著一位身係杻械的囚者上殿。那人無力地耷拉著腦袋,雙腳似不能行走,就那麽拖在地上,任憑左右虎賁架著胳膊將他拽上前。

乍一看,真不知此人究竟是死是活。也許是受過重刑吧,不過從衣著上看不出來。他的囚衣很幹淨,不僅稱不上衣衫襤褸,甚至連一絲血跡也沒有,想必是拖出牢房時特意給他另換了一身。低垂的腦袋看不清麵容,而頭頂的發髻一絲不亂,看樣子也是特意梳洗過的。

行到廉頗跟前,虎賁像丟棄一件毫無價值的物件,將架著的人扔到地上。那人猶如一灘爛泥,徑直倒向地麵,身體跌落的瞬間,口中發出了細若遊絲的呻吟聲。這表明,人還沒死,雖然離死也不遠了。

“抬起頭來。”趙王冷冷道。

下方的囚者似乎沒有聽見,他趴在地上,一動不動。

“還不快把他的頭弄起來。”此時,一直未開口的郭參朝著底下兩名虎賁發號施令。

兩人趕緊蹲下,扳著囚者的下巴,強迫他仰起頭來。待看清那人麵貌,趙王及平原君皆吃了一驚。

隻見那人雙眼處兩個焦黑的窟窿,既無眼珠,亦無眼皮,眼眶周圍一圈扭曲膠著的皮肉,血紅色的灼燙疤痕襯著兩個空洞的黑窟窿,甚是駭人。

盡管趙王早已從郭參那裏知道此人就是為他占夢的那位筮吏,但他還是在目光接觸的一刹那,倒抽了一口涼氣。然而,轉念一想到此人對他的欺瞞,以及背後若隱若現的陰謀,他更覺寒心。趙王轉而望向廉頗,厲聲問道:“廉將軍可認識此人?”

此時,廉頗的注意力全部在地上躺著的囚者身上,聽得君王一聲問,猛地抬頭,眸中閃爍著幽光。

“臣……認識此人。”

“哦?如何相識?”趙王沒想到廉頗這麽爽快地承認了,他挑了挑眉,進一步問道。

“他是數月前,臣府中新買入的仆從。聽說擅長占卜卦算之術,常呼至臣麵前谘問,故識得他。”稍微頓了頓,廉頗露出困惑的表情,“前日,此人逃跑出府,臣命人到處搜尋皆不得,不想竟在王上宮中。不知他犯下何罪,觸怒天顏?”

趙王聞言,看向一側的郭參。而郭參冷哼了一聲,語帶譏誚。

“廉將軍向來不屑於與巫祝筮占之類來往,如今怎麽親近小人了?”

“向不與之來往,因其技藝不精。敢所占筮,皆有應驗,故老身投以信賴。”廉頗耿耿直言,義正言辭的做派,令郭參一時語塞,麵色極其難看。他不想再與廉頗費口舌,眼中劃過一抹狠色,揭開幕布直入主題。

“你可知,你府中的這位下人,正是欺瞞王上,偽報吉凶的春官府筮吏?他收了王上賞賜的百金,畏罪潛逃,王上遣老奴搜捕多日無果。誰知,此人竟潛藏在將軍你的府上!”

廉頗怒視郭參,斷然否認。

“老身根本不知此人過往!”

“此人在趙魏邊境的山中,被一群不明來曆的人劫走。此後,老奴的手下便完全失去了關於他的任何消息。劫人一事,廉將軍亦不知?”

“不知!”

郭參聞言,將眼睛眯成了一條縫兒,陰冷的視線從細縫中射出來。大部分人被他這樣盯著,如同蚺蛇纏身,口鼻幾乎透不過氣來。然廉頗根本不吃這一套,他梗著脖子,傲然挺立,渾身散發著迫人的氣息。

“嗬嗬嗬……”郭參不陰不陽地哼笑數聲,從袖子抽出一方白帛,其上隱隱有血寫的字跡。他輕蔑地瞥了廉頗一眼,轉而朝趙王說道:“王上,罪囚已經招了,這是供書。”

趙王接過供書,看畢,幾乎是雷霆震怒,一把將帛書扔在地上。

“廉將軍,你好生看看吧!”

廉頗皺起兩道粗眉,小心趨前走至玉階前,單膝跪下。立於趙王身後的持戟近侍拾起帛書,走下玉階,將它交到廉頗手中。

平原君緊張地看著這一切。他不知那白帛之上究竟寫了什麽,但一定是對廉將軍極其不利的事。由廉頗又聯想到藺相如,以及不知何故被王上留下的自己,再細看郭參得意的神色,眼前一道亮光閃過,心中暗叫了一聲“不好”。

廉頗將帛書翻轉過來,胡亂看了一通,神情複雜,似乎是難以置信又有些百口莫辯的感覺,就這樣半跪著愣在當場,兩眼發直。

趙王見狀,更加堅信帛書上所供屬實,他恨恨地說道:“廉將軍還有什麽好狡辯的?”

原來帛書上所供述的,是廉頗早在長平之戰前便暗中勾結上了秦國。趙初與秦戰,廉頗故作抗敵姿態,實則通秦賣國,甫一交戰,即使趙失一裨將二障城六尉,將丹河西岸壁壘拱手讓人,目的就是為了使趙向秦獻地媾和。此計不成,便避而不戰,與王齕相持兩年有餘,欲拖垮趙國,而使秦不費一兵一卒大獲全勝。

誰知趙國半途換將,秦國不得不更換應對之策。回到邯鄲的廉頗,為了使武安君白起完勝趙括,特意賄賂筮吏敢,以吉兆來麻痹趙國君臣。事後,又將敢藏匿於廉府之中。以上種種,皆由敢親口供述,並簽字畫押。帛書上清晰的血指印,正是敢對幕後人廉頗的指證。

最致命的是,這份指證揭露的不止是廉頗一人。敢的供述雖沒有明說,但字裏行間,有意無意地透露著,廉頗通秦的背後,還有其他謀主。至於此人是誰,自然而然會聯想到廉頗的刎頸之交——藺相如。

無怪乎趙王如此怨怒。文臣之表率,武將之楷模,攜手叛國,量任何一位君主都無法容忍!

廉頗右手攥緊供書,仰望著趙王,卻沒有回答王的質問。他巋然不動的模樣,仿佛一座雕塑。

郭參看著瞠目結舌的廉頗,臉上浮起滿足的笑。他的目光越過廉頗,落到奄奄一息的敢身上。

敢仍舊麵朝下趴在原處,也許剛才虎賁將他扔在地上時,他再一次暈死過去了。

郭參對自己的刑訊手段頗有自信,即使是鐵鑄的人,他也有辦法將他們熔成一灘鐵水,注入提前準備好的陶範之中,重新鑄造成他需要的模樣。

比如說敢,他之前是祭廟中的鐵龜甲,如今卻被郭參改造成一把殺人的短劍,擲向朝堂之上的將軍。

“廉頗!與你共謀通秦的,還有誰?!”趙王已將廉頗的沉默等同於認罪。他忍無可忍,逼問他另一位顯而易見的主謀。

怪不得長平危急之際,藺相如以病重為借口,對他這位君上亦避而不見。更早之前,他打算撤掉廉頗換上趙括時,藺相如曾極力反對。如今想來,未嚐不是為了實現將相二人的陰謀。

趙王狐疑叢生,越想越覺得事事可疑!處處可疑!

先王老臣,定是不滿他寵信新貴,故外通敵國,內相勾結,這是要奪他的權!可怕!可恨!

“廉頗!若你現在招供,寡人尚且念你扶助先王有功,留你一命。若你執迷不悟……即刻投入大獄,交由宦者令親自審理。按律當斬之罪,決不饒恕!”見廉頗仍緘默不語,趙王下了最後通牒。

“王上,此事重大,還須……”平原君起身,疾走到廉頗身側,躬身向趙王說道。

“正因此事關係重大,絕不允許任何人求情!”不等平原君將詳查二字說完,趙王便厲聲打斷,“若有人敢就此事冒死進諫,與之同罪處理。”

平原君知此時不爭,難挽危局。他橫眉斂目,欲行死諫,不想卻被廉頗一把拉住了。他回頭覷向廉頗,卻見對方正微微搖頭。

“王上,事到如今,臣知罪。”廉頗膝行幾步,向趙王叩頭承認道:“敢的確是臣派人救下的。臣事先也知道他欺君罔上一事,卻仍將他藏匿在府中。臣這麽做,有不得不為之的苦衷。”

廉頗連續磕了三個響頭,再抬起頭來時,額頭正中磕破了皮,滲著血跡,傷口周圍青紫一片。盡管形象有些狼狽,但老將軍看向趙王的眼神,依舊像往常一樣剛毅不屈。

“廉頗已認罪,如今人證亦在此,不必再與罪人糾纏。依老奴看,他不過是想狡辯脫罪,老奴懇請大王即刻將廉頗下獄,一切交由老奴來處理。”郭參亦轉身上前,跪俯在趙王玉座前,適時進言。

掃了一眼郭參,又掃了一眼廉頗,趙王最終把目光停留在廉頗的額頭上。

“寡人想聽一聽廉頗的理由。你且說來!”

“是。”廉頗雙手抱拳,叩謝一番之後才不緊不慢地說道:“敢那日為王上占夢之後,王上是否賞賜敢百金?”

百金雖不是小數目,但跟通敵賣國的罪名相比,實在不值一提。趙王不解廉頗為何在此時特意說到這件事。他強忍著不悅,點了點頭。

“寡人記得,有這麽一回事。”

“敢既然欺騙王上,就不該受到獎賞。王上難道不關心那百金的下落?”

趙王更加不解,他轉而看向郭參。

“回王上,老奴也詢問過罪囚。他隻言逃命途中,大王的賞賜隨著他妻子的身體,一同落下山崖了。王上,廉頗不過是故弄玄虛,您根本不用在他身上浪費寶貴的時間。”

誰知此言一出,廉頗哼笑出聲。他斜眼瞪著郭參,嘴角勾起誇張的幅度。

“宦者令是怕了?”

郭參不予理睬,徑直以懇切的目光仰視著趙王。趙王終於失去了耐心,擺擺手,下令左右將廉頗押出去。

“慢著,王上!把臣押下去之前,臣有東西想讓大王過目。等大王過目之後,誰是臣的同黨,臣定如實供述。”

“王上不可,以防有詐!”郭參連忙勸阻。

而趙王卻製止了左右武士,他似乎對廉頗所說的東西產生了少許興趣,蹙眉問道:“想讓寡人過目的東西……目前在何處?”

“王上宣召臣入宮之時,臣有所感應,故早已做好準備,命家仆帶著東西隨臣入宮。此人目前就在殿外。”

聞聽此言,趙王的眉頭蹙得更緊。他垂眸思索,很快又抬起頭來。

“宣那人進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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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進大殿的不是別人,正是之前給毛遂通風報信的北郭肆。隻見他手中捧著一個嵌綠鬆石雙層髹漆木屜,緩步走到趙王座前,跪拜了下來。

待武士檢查了木屜的安全之後,呈遞給趙王。讓人驚異的是,木屜內的東西似乎分量不輕,最後是由兩名武士合力捧到趙王麵前的。

趙王不禁多看了北郭肆一眼,明明對方進來的時候,捧著木屜的樣子相當輕鬆。如此一來,他對呈上來的東西更覺好奇,伸長了脖子往內探看。

上層的木屜事先被武士打開了,趙王一眼便瞥見木屜內數量不少的金餅。圓形的金餅上鈐著印記,為“邯鄲少府”(作者注1)四字。這是趙王極為熟悉的黃金貨幣,一枚的重量為一鎰,由邯鄲少府鑄造,故加少府之印,趙王常用它來賞賜功臣。

黃金作為珍貴的貨幣,隻集中在官府、諸侯、公卿以及少數豪商手中。按照當時流行的做法,官方鑄幣鈐官印,個人所藏則多鈐私印。趙王看著那批金餅,似有所悟。

“這是寡人賜給敢的黃金?”

“不錯。”廉頗點點頭,眼角餘光撞見郭參微變的臉色,他興奮地眨了幾下眼皮,接著說道:“請王上查看底層木屜內的東西。”

武士又抽出第二層木屜,趙王看去,卻還是一些金餅,隻是上麵的鈐印變成了一個“郭”字,且是趙國文字。

“這是……”

廉頗笑得開懷,“嘿!這些可都是宦者令府上的黃金。”

“怎麽回事?”趙王將疑問的目光移到郭參身上。

“……”這次輪到郭參沉默不語了。

“哎呀!還是讓臣來解釋吧。”廉頗迫不及待地說道。

在趙王的恩許下,廉頗站起身,先是興奮地搓了搓手,來回走了幾步,這才娓娓道來。

“臣之前說過,敢畏罪潛逃,是臣派人救下了敢。敢逃離邯鄲之前,封存了賞賜給他的黃金,就放在他家堂室之中,恰好被臣派去的人發現了。讓臣感到有趣的是,這批黃金中除了王上賞賜的少府鑄幣,還有一百枚鈐著郭字的金餅。”說到這裏,廉頗忽然轉身麵朝平原君,“平原君,您的府上應該也藏有不少金餅,鈐印何字?”

“一部分乃先王及王上所賜,鈐印‘邯鄲少府’;一部分本乃他國之幣,或為韓之金餅,或為楚之郢爯,因度量不一,不便在國中使用,故府中私坊熔之,重新鑄為趙之金餅,鈐印‘平原’兩字。”

“誠如平原君所言。臣料想,那批郭字金餅,定出於富貴大家。細細梳理一番,邯鄲城中有如此財力熔鑄金餅,又恰好姓郭的人,唯有宦者令一人。”廉頗說著,淩厲的視線射向郭參。

“王上,您一定會問,宦者令府上的黃金,怎麽會出現在筮吏敢的家中?臣現在就回複您,那是因為暗中通秦,並指使敢欺瞞王上的,正是郭參!”廉頗聲色俱厲,猛地伸出胳膊,手指郭參。

“大王賞賜百金之後,郭參也命人送了百金到敢的家中。不巧的是,這批黃金出了問題。郭參府中的人不明真相,原本應該將府中所藏的‘邯鄲少府’送去,卻誤送了“郭”字金餅。郭參最初並沒有除掉敢的打算,因為敢不過是小小的春官府筮吏,對他根本不構成威脅,賂以黃金封口便是。誰知竟出了如此紕漏,他不得不派人追殺敢,目的就是為了追回那批金餅。”

“對了,臣猜測,王上眼前的百枚金餅,也許正是秦國賄賂郭參的黃金所熔鑄咧!”廉頗一邊說著,一邊朝郭參撇嘴蔑笑。

誰知,郭參回以冷冷一笑,朝趙王說道:“此乃廉頗對老奴的汙蔑之辭。僅憑一個郭字,怎麽能斷定一定是老奴府中的。天下姓郭的人何其多,其中難道沒有富貴之人嗎?”

趙王點了點頭,覺得郭參此言極為有理。他原本就不信,忠心耿耿的郭參會賣國通敵。

“廉頗,“郭”字金餅根本不能說明宦者令與此事有關係。寡人倒是懷疑,你為了脫罪,故意栽贓於宦官令。”

廉頗聞言,呼吸為之一滯,原本洋溢在臉上的笑意凝固僵硬,魁偉的身軀微微有些顫抖。

“……王上,臣所言,沒有半句虛言。”

“臣有一個辦法。王上即刻下令,緊急搜查郭府。若府中搜出和這裏一模一樣的郭字金餅,則廉將軍所言非虛。”平原君見事態膠著,遂向趙王提出了一個建議。

“……好吧……就照平原君所言。”趙王勉強點頭同意。

趁著虎賁搜查郭府的空隙,宮人端上飲食。一君三臣,各懷心思,皆沉默不語,冷然相視。可惜琳琅滿目的美食,勾不起殿上人一絲一毫的食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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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過了一個時辰,一位虎賁走入殿內,奉上一枚金餅。三雙眼睛密切注視著趙王的動作。趙王拿起那枚金餅,與木屜內的金餅相互比較,赫然發現,兩個“郭”字完全不一樣。

他滿意地笑了笑。舉起兩枚金餅,展示給下方的三位臣子。

廉頗難以置信地看著這一切,他的腦子瞬間空白了。

怎麽回事?怎麽回事?金餅上的印字為何會不一樣?!

該死,如果藺相如在這裏就好了!

老將軍緊抿著唇,臉色鐵灰。

而這時,一直觀察著廉頗的郭參,唇邊卻露出了得逞的奸笑。以防萬一,他早將府中的金餅重新鑄造了一遍。

嗬嗬,廉頗,沒了藺相如,你這隻戰場上的猛虎,也不過是朝堂上滑稽可笑的蠢狸。

二桃殺三士。我這裏才僅僅獻上第一個桃子。你可不要那麽輕易就輸了,要不然,未免過於無趣了。

郭參慢慢斂住笑意,向趙王說道:“廉頗借藺相如之狡詐,誣陷老奴。老奴早有預料,其實老奴手中還有一個人,可證明廉頗與藺相如確實有所勾結……也許……背叛王上的,還不止他們二人。”

趙王眼神一暗,抬眼瞥了眼自己的親叔叔。

“趕緊給寡人叫上來!”

隨著郭參的拍掌聲,兩名虎賁押著一位身形頎長、弱冠之齡的年輕人進來。平原君不認識此人,卻敏銳地察覺到,身旁的廉頗,神色有些異樣。

注1:少府乃君王之“私庫”,掌山川菏澤之稅,以奉私養。少府之下,又設有百工作坊,為國君和宗室製造各種器物服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