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 貨

疾馳的馬車打碎了清晨的寧靜,一條睡在巷道邊的野狗驚慌失措地跑開了。十月份,北方的國度已悄然染上了寒冬的氣息,尤其是這個冬天,嚴寒似乎來得比往年更早一些。邯鄲城上空覆蓋著厚厚的雲層,近來一直是這樣的陰天,令人心情抑鬱。

馬車在巷道盡頭的宅子前停了下來。這裏遠離邯鄲城的繁華地帶,周圍都是些平民居住的低矮房子。唯有巷子盡頭的宅子,檔次看起來要比民宅高出一截。不過若拿它與邯鄲城北邊的公卿大宅相比,又顯得過於寒酸了。不上不下的位置,在邯鄲城中真是一個尷尬的存在,如同這座宅子的主人一樣。

沒有多餘裝飾的樸素馬車上,走下來一個三十歲出頭的男子。他身材高挑,下巴蓄著短須,相貌算得上堂堂正正,隻是眉眼間的神色過於精明,給人的感覺仿佛隨時隨地在算計著什麽。

男人攏了攏袍服的袖口,抬頭看了看天色,心裏的沉重也仿佛那厚厚的雲層一般。然而他很快抖擻了精神,上前與宅門邊的守衛打起了招呼。

那些守衛都是趙國的士兵,褐色的戎衣在偏僻的巷子深處很是紮眼。一位軍吏笑著與男人交談了幾句,便放男人進去了。不僅是那位軍吏,周圍士兵們稀鬆平常的態度似乎也在表明,他們與來訪的男人相互都很熟悉。

男人穿過院落,遠遠便看見敞開門的堂室內坐著一個人,埋頭正看著什麽。也許是聽到了腳步聲,室中人抬起頭來,在看清楚來人之後眼神微微亮了一下,便立刻站起身上去迎接。

“呂兄,我等你多時了。”

呂不韋皺了皺眉,握住了對方伸過來的手,那手上有著微微的涼意。

“公子,我不是遣下人稟告過,不用特意出來等的嗎?”

“我不過是想早點見到呂兄罷了。”這麽說著,兩個人一起走到席上坐下。現在天氣冷了,草席上鋪著一層手感柔軟的絨毯,四角放置著鎏金的獸形鎮席。

這些都是前幾日呂不韋贈送的物品,和絨毯、鎮席一同送來的,還有新製的兩件狐裘以及過冬要用的十車木炭。自呂不韋走進這座宅子的那一天開始,這裏的冬天便不再那麽難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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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呂不韋稱作公子的人,名叫異人,二十一歲的年紀,麵孔看起來比實際年齡還要小一些,身形也更像一位少年。他是秦國太子安國君的庶子,母親夏姬在安國君的眾多妻妾中並不受寵。

安國君有二十多個兒子,公子異人在成長過程中從未受到過任何期待和關注,包括他的母親。抱著母憑子貴希望的夏姬,在最初的幻想破滅後,麵對這個唯一的兒子,心中隻剩下了深深的失望和難以自拔的絕望。

異人就像一顆被隨意撒下的種子,默默地在大宅深院的角落裏發了芽,靜靜地長出了幾片單薄的葉子,從沒有人向那個角落投去過目光。如果不是人生的某個意外,也許永遠也不會有人注意到那一簇安靜的綠色了吧。

異人人生中的意外,發生在他十五歲的那一年。十五年來總共也沒有見過父親多少麵的公子異人,突然被帶到了父親麵前,然後被告之他被選為質子,將前往與秦國關係一直不太和睦的趙國。

那一刻,異人的內心竟然有一絲喜悅。原來他的存在,也不是完全沒有意義的。

於是,他欣然接受了這個人生的意外。出發那天,安國君和夏姬都沒有來送行,異人孤獨地坐在車廂中。當馬車開始移動,前往那個冬季更寒冷的國家時,異人平靜地發現,他對秦國並沒有想象中那麽多的留戀。

在趙國作為質子的生活,跟他在秦國的生活沒有多大區別。唯一的不同,便是宅子前總是站著一群守衛的趙兵罷了。他覺得沒什麽不好,反正他也不是經常想出去走走的人。

所以當大商人呂不韋第一次見到公子異人時,詫異於這位傳聞中過得不太好的秦國質子,表情淡然而平靜,眼角卻垂著不合時宜的天真。

明明是一株蘭草,卻生在了不起眼的角落。

呂不韋那麽想著。

見到公子異人的當天晚上,呂不韋對自己的父親說了一句話,同時做了一個決定。

他說:“奇貨,可居。”

翌日,呂不韋再次拜訪公子異人。公子還是和昨天一樣的表情,端坐在席上,眸中的顏色如被清水暈染後最淡的那種墨。

“君為何又來?”

“為了光大公子的門第而來。”呂不韋剛說完,便見對麵的年輕公子竟然笑了,原本低垂的眼角此刻半挑了起來。

“還是等君光大了自己的門第之後,再來光大我的門第吧。”

呂不韋直視著對方的眼睛,也跟著笑了起來。

“隻有等公子的門第光大之後,我的門第才能光大起來。”

公子異人便站起身,走過去拉起呂不韋,將他引入了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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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在看什麽?”剛在鋪著絨毯的席上坐下,呂不韋便開口問道。他之前穿過庭院的時候,見獨坐於席上的異人手裏似乎拿著一枚木簡。

“哦,呂兄是問這個嗎?”異人將手邊的木簡重新拿起來,毫無掩飾之意,順手就遞給了呂不韋。“是父親的來信……”

“接公子回國一事,安國君還是沒有提到麽?”沒有看木簡上的內容,呂不韋直接開口問道。

異人沒有回答,隻是將目光移到了庭院中。北國的十月,院中蕭瑟,滿目之中,找不到一點綠色。

這樣的反應,答案已用不著明說了。呂不韋想到今日趕來的目的,之前壓下去的沉重又浮了上來。

公子異人的身份已不同往日。他是安國君新確立的世子,也就是說,公子異人如今是擁有秦國王位繼承權的人。由孽孫一躍成為太孫,如此巨大的轉變全都是呂不韋帶來的。

呂不韋動用經商累積下的巨大財富,使異人廣交接納邯鄲賓客,又親自前往鹹陽接近安國君最寵愛的華陽夫人,成功說服無子的華陽夫人收異人為養子,從而在安國君那裏確立了公子異人的繼承者身份。

囤居的奇貨,經過呂不韋不斷的活動和經營,漸漸開始顯露出它真正的價值。

角落裏的蘭草,總有一天要移植到華貴的王宮裏去。

他滿懷信心,現在卻陷入了一團迷霧——安國君遲遲不接世子回國。

呂不韋為此特意去了一趟鹹陽,得到的答複僅僅是讓公子再等等。

他心裏想,不能再等下去了!誰都看得出來,長平的戰事很快就會有結果,若趙勝,情況還不至於危急;若秦勝,公子異人的性命恐怕就……

這兩日,他一直在考慮是否要再去鹹陽活動活動,不想今晨雞鳴之時,安排在光狼城軍市的役人送回了一封急信,一封頃刻間讓他出了一身冷汗的急信。待他冷靜下來,他遣了仆人前往公子府邸,提前告知天亮後將要前去拜訪之事。

“公子!”他喚了一聲。異人轉過頭來,似乎感知到呂不韋接下來要說什麽重要的事情,於是凝神靜氣,不言不語地等著呂不韋開口。

“長平之戰……有結果了。趙軍大敗,四十五萬人全軍覆沒。”

“哦。”異人淡然地回了一句,隨後便轉過頭,又將目光落到了庭院中。

呂不韋此時幾乎要苦笑了。這樣事不關己的態度,跟他預料的可完全不一樣啊。

總之,還是要將自己接下來的打算告知對方。在前來這裏的路上,他已經迅速想好了對策。對一個商人來說,應付市場上瞬息萬變的情況是常有的事情。

他絕不能讓手中的奇貨,尚未出手便損毀了。

稍微調整了一下坐姿,呂不韋正欲開口,卻聽得一個嫵媚的聲音響起。

“公子,今日兄長來訪,為何不將妾身叫起?兄長平日對公子諸多照顧,連妾身的吃穿用度,也多賴於兄長。於情於理,妾身也應該和公子一起,在堂室中等候接待兄長才是。”

坐在堂室中的兩人都愣了一下。堂室後麵,有一條連接內室的廊道。一位美貌的婦人在侍女的攙扶下,玉步輕搖,緩緩從廊道一側穿門而入。她薄施脂粉,一雙桃花眼,含情脈脈,仿佛碧潭盈滿春水,真是勾人得緊!

“鳴玉。”異人有些無措地張口,小心翼翼的態度像足了一個做錯事被人發現的孩子。“我見你睡得正熟,不忍心叫醒你。且晨時寒氣重,對你的身體終究是不好的。”

此時,那婦人已經走到了近前。這時才看清,在金絲銀線花團錦簇的層層衣衫下,婦人的小腹隆起,原來已身懷六甲。不過這絲毫不能掩蓋婦人成熟妙曼的身體曲線。

“公子真是小看妾身了。妾身在翠玉樓時,即使寒冬臘月著輕紗漫舞,也從不覺得有多寒冷。”

她低頭朝著仍坐在席上的異人笑了笑,那一笑仿佛春風吹皺一池綠水,讓人骨頭都酥麻了。

異人的臉頓時爬上兩團紅暈,難以想象不久之前他還是一副淡然平靜的樣子。那慌亂的模樣不像是一位丈夫,倒像是婦人家中一位害羞內向的弟弟。

鳴玉的視線在異人臉上停留了片刻,便轉而落到旁邊的呂不韋身上。

“兄長,近日可好?”

呂不韋避開了那直直射來的兩道視線,垂首行禮。

“托夫人洪福。”

心底冷笑了一聲,鳴玉轉身喚了府中的下人。

“去溫一壺漿(作者注1),再拿些糕點過來。”隨後她在侍女的攙扶下,姿態優雅地坐到了兩個男子同坐的那張席上——這當然是於禮不合的,然而鳴玉並不覺得自己的行為有違禮法。況且她知道,她的丈夫,秦國的公子異人,從不會提出什麽異議。

“兄長來了這些時,卻沒有一個下人端些飲食上來,真是怠慢了,還望兄長見諒。”她勾著唇角,瞥了更加局促的異人一眼。“您也知道,公子向來不擅長處理這些事……”

“夫人客氣了。不韋和公子之間,本就不需要那些禮節客套。我一介商人,地位卑賤,能得公子以兄弟相稱,實乃祖上有蔭。今後還需要公子和夫人多加照拂。”

呂不韋頓了頓,抬頭掃了一眼對麵美婦人隆起的小腹,繼而又說道:“夫人方才提起翠玉樓,不韋毫不懷疑翠玉樓第一舞姬的風姿。隻是今時不同往日,如今夫人身懷麟兒,還是要多注意貴體才是。”

“多謝兄長提醒。不過兄長怎麽如此篤定,婦所懷的一定就是兒子?”說到後麵,語氣竟變得有些淩厲了。

“鳴玉……”異人的眉毛微微扭結了起來,小聲喚了她的名字。

呂不韋側頭遞給異人一個眼神,示意他不必介懷,之後才對著鳴玉說道:“公子乃天命之人,不韋堅信,公子的第一個孩子,也必定是順承天命之人。”

話音一落,便見鳴玉掩口而笑。

“借兄長吉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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鳴玉在侍女的陪伴下,順著廊道返回內室。兩個男人還在堂室中說著什麽,但她已經不感興趣了,借口累了便先行告退。

一邊走著,她一邊想著呂不韋帶來的那個消息。

趙國敗了……我們的處境一定會更加艱難吧。說不定,趙人會在一怒之下殺了公子,殺了她和肚子裏的孩子。

想到這裏,她的手不自覺地撫上了肚子。

耳邊仿佛還回響著呂不韋信誓旦旦的承諾:公子和夫人放心,呂不韋一定會想盡辦法,保證你們的安全。

是啊,像您這樣精明的商人,為了手中的奇貨能賣出好價,自然會不惜本錢的。

鳴玉的嘴角勾起了嘲諷的弧度,手掌在肚子上來回摩挲著。她低下頭,桃花眼中盛滿了溫柔。

“兒啊,你也是為娘的奇貨。在這個世界上,娘能夠倚靠的隻有你了,所以你的性格,一定不要像你的父親一樣。”

“夫人,您看下雪了。”身旁的侍女,突然出聲說道。

鳴玉抬起頭,隻見砂礫大小的雪像下雨一般,沙沙沙地落了下來。

奇怪,今年的初雪竟然不是雪花嗎?看那雪粒不堪重負似的,急迫地從屋簷上滾下,讓人不由懷疑它們是不是受到了某種可怕力量的追趕,全都驚慌失措地從天邊潰逃而下。

“別管它,走吧。”

片刻的驚訝之後,鳴玉收回視線,臉上的表情也如同滾落的雪粒一樣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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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一匹趙國邊境的驛馬飛奔進了邯鄲宮城。很快,趙國全境都掛起了白幡,麻衣如雪,覆蓋了整個趙家江山。天地間,哀聲慟天。

趙國,迎來了最寒冷的冬天。

注1:漿是一種飲料,用酒糟釀造,略帶酸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