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 相

剛剛過了午時,太陽照在路麵上暖洋洋的,一隻野鼠在離路邊不遠的草叢中發現了從樹上落下的野果,兩隻前爪抱著食物享用著美味的午餐。

這個時候,道路上沒有行人,周圍除了細微的風聲,就隻剩下草叢中悉悉索索的聲音了。附近的那條道路雖是一條土路,但經過了精心地夯打,顯得平坦寬闊。路麵上鋪了厚厚的一層碎石沙礫,細細一看的話,會發現那些用來鋪路的碎石大小基本一致,邊緣也比較平滑,顯然是經過刻意挑選的。這樣一來,即使遇到大雨的天氣,道路也不會變得泥濘難行。路上經常有行人車馬往來,這畢竟是官府修築的驛道,比民間的一些土路要熱鬧多了。

大概就是這個緣故,棲息在道路周圍灌木叢中的動物們,很少會跑到路邊來。那隻膽大的野鼠,不過是因為年輕,再加上饑餓,在覓食的時候不知不覺跑到了離道路很近的地方。

在食物的**麵前,它似乎也顧不上環境中潛在的危險了,在陽光下的草叢裏大快朵頤起來。不過說到底它還是一隻野鼠,進食的時候並沒有完全放鬆警惕,兩隻耳朵仍舊是機敏地豎立著。很快,它就啃完了大半個果子,正繼續要擴大戰果的時候,卻突然拋下了食物,迅速地鑽入更深的草叢中去了。

沒過多久,一輛馬車不疾不徐地從道路的盡頭駛了過來。

這是一輛雙轅車,由一匹老馬拉著。駕車的是一個年約弱冠的年輕人,穿著樸素的儒服,渾身一股書卷氣,然而駕車的手法倒是頗為嫻熟。

年輕人名叫李斯,他之前並沒有學過駕車,駕車的技巧是在入了儒門之後學習的。現任的儒家掌門荀子是當今世上最負盛名的學術大師,當年他遊曆各國之時,想要用高官厚祿留下他的諸侯們不在少數,然而他終究是回到了齊國的稷下,隻願做一位傳播學術的稷下先生。

荀子三任稷下學宮的祭酒一職,雖致力於講學論道,卻從不招收正式的弟子。直到兩年多前,他以非常之術收了兩位非常弟子,李斯是其中一位。另一位弟子是韓國貴族韓非,入門之前便已有稷下辯王之稱。

按理說,學宮祭酒的兩位弟子均人中龍鳳,荀子為他二人設置的課程想來絕非一般。然而,事實上兩人所學習的,除了荀學的理論之外,還有六藝這樣基礎的課程。儒家六藝:禮、樂、射、禦、書、數中的禦,即是駕車的技巧。李斯在禦這一項中,起初落後於他的師弟韓非,不過他在聰慧之外還有一個顯著的優點——勤奮。很快他的成績就追了上去。要說如今駕車的技巧,李斯甚至比臨淄城內很多專門的禦者還要優秀。

道路延伸向西方。李斯的車很快就駛過了剛才野鼠覓食的地方。他所駕的是一輛十分普通的車,車廂呈長方形,空間僅夠兩人屈膝坐於其中。廂板是木料中常見的榆木,素麵無花紋,沒有蒙皮,連一層薄薄的清漆也沒有塗。不過,即使是這樣的一輛車,也不是尋常百姓家能用上的。

李斯並非出身貴族,他自己根本不可能擁有一輛車。車是他在臨淄的市場上借的,盡管商人的地位不高,他們手中至少是不缺兩三輛馬車的。跟貴族裝飾豪華的馬車相比,商人們的車都是極其樸素簡單的。他們手上並不缺錢,其中有一些人甚至比一些大國公卿還要富裕,隻是礙於商人的身份,他們不能使用超越其等級的馬車。

自周公旦製定禮樂製度以來,社會各等級的吃穿用度都有著嚴格的規定與限製。僅僅就車而言,有天子之乘,諸侯之乘,士大夫之乘,下級是不能夠僭越使用超出自己身份的高規格物品的。隻不過後來因為周室的衰微,僭越的現象層出不窮,以至於孔子感歎禮崩樂壞。時至如今,周已經不複存在,而秦國、齊國也曾相繼稱帝,各階層之間的限製沒有幾百年前那麽嚴格。不過,也還沒有寬鬆到允許商人使用金玉裝飾的馬車的地步。商人們在這方麵並沒有太多的要求,隻要能讓他們盡情地賺錢就好了。臨淄城商業繁榮、豪商匯聚,李斯要從他們那裏借到一輛馬車並不難,隻要他有足夠的錢就行了。可惜的是,李斯手中並沒有那樣一筆錢。不過他還是成功地借到了車,駕著車子出了臨淄城。

兩年多前從牛山奔向儒家杏壇的最後時刻,差一點從馬背上摔下來的事至今讓李斯記憶猶新。他還是沒有學會騎馬,準確地說是根本沒有動過那個念頭。但這次的情況非比尋常,他不得不離開齊國。這便是李斯無論如何也要借車的原因。

那日在達德殿內與老師一番交談之後,李斯很快就動身了。從東邊的臨海國家到最西邊的內陸國家,一路上馬不停蹄,李斯駕著車已經進入了秦國的國境。

李斯生平第一次進入秦國。如同當初從楚國進入齊國一樣,他對這個國家的一切都充滿了一種新奇感。盡管他之前已經通過各種方式了解到這個國家,那些竹簡上的文字以及他人的述說,卻都遠遠不及親身體驗親眼所見來得更真實具體。

秦國這個國家給他的初次印象就是嚴謹而規範。正如腳下駛過的那一條道路一樣,按照嚴格的標準修建而成,無論是道路的寬度還是用料,都保持著驚人的一致。自從進入國境線以來,這條通向都城的道路,以高標準和高質量向初次到訪的李斯展示著秦人的一絲不苟。

李斯家鄉的道路,不是泥濘不堪就是坑窪不平,而秦國的路,除了寬闊平坦之後,路麵甚至非常幹淨,可見平時專門有人做著道路的維護。不得不說,僅僅是秦國的路,已經讓李斯開始欣賞起這個當初被中原各國稱為蠻夷的國家。

他的目的地是秦都鹹陽。李斯借車的時候,連一枚銅錢都沒有支付,他簽了契約,承諾了車主當他歸還馬車時會加倍支付酬金。他心中充滿了自信,鹹陽的某一個人會替他償還這一筆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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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一日的清晨,在鹹陽應侯府的大門前停了一輛馬車,車子完全沒有裝飾,顯得有些簡陋。應侯府是一座華貴的大宅,經常有豪門貴胄登門拜訪這座大宅的主人。說實在的,那輛樸素的馬車出現在這裏,多多少少會引起人們的注意。

從車上下來一位年輕人,身形頎長,神色沉穩,儒服儒冠,上前將名刺遞交給了應侯府的門房,然後就側身在一旁安靜地等待著。

應侯是當今秦王跟前最受倚重的大紅人,在秦國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丞相,是當初向秦王提出遠交近攻之策的張祿,也是曾在魏國遭受迫害九死一生的流亡人範雎。李斯的目標非常明確,他西入秦國,就是為了見到這位在秦國擁有舉足輕重作用的大人物。

這對他來說,是一個絕好的機會。

他的師弟韓非自那一日之後就了無蹤跡了。即使不清楚師弟身在何處,李斯心中也非常清楚,他要采取行動了。不,或許他的行動早在幾年前便悄無聲息地開始了。為秦耶?為趙耶?無論站在哪一方,兩人的競爭都將是無可避免的。暗流匯聚成河,洶湧澎湃著,終將掀起淹沒整個大地的萬丈波瀾。

乘著這滔天之浪,他要向上,擊敗所有的競爭者,一刻不停地向上。如果說成為荀子的弟子是他下出的第一步棋的話,那麽結識範雎,便是他至關重要的第二步。

一步一步,環環相扣。一盤好棋,始於精妙的布局。

李斯清楚,憑借自己的身份,恐怕是無法見到一國之相的。所以在遞出的名刺上,除了寫明自己的姓氏,最重要的是加了一行:稷下學宮祭酒荀況座下弟子。範雎也許會拒絕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李斯,卻不可能拒絕荀子之名。

果然,入門通報的門房很快就回來了,他一改之前倨傲的態度,恭恭敬敬地將年輕人請進了宅子裏。

荀子之名的確是非常好用。

李斯由人帶領著穿過寬廣的庭院,經由西側的廊道繞過正堂,直接進入了正堂後的一間內室。進入內室之前,由守衛的武士先進行了一番仔細的檢查,確認李斯沒有攜帶任何武器之後才放他進去。

雖說是一間內室,其實裏麵的空間並不算小。柱與柱之間懸掛著黑色的帷幕,地上鋪著精美的義渠風格的毛織地毯,地毯的盡頭是一位坐於榻上的中年男子,年齡大概在三十七八歲,中等身形,相貌普通,如果不是右邊額角一條長約寸餘的疤痕的話,他的臉孔恐怕一眼望去不會使人留下什麽深刻的印象。

短榻的左側立著一位佩劍的武士,神情肅穆莊嚴,雙目圓睜,緊盯著步入內室的李斯。

李斯見到如此架勢,立刻明了那坐於榻上的男子便是應侯府的主人了。他在距離短榻十步遠的距離停下了腳步,躬身一揖。

“稷下儒家弟子李斯拜見丞相。”

“請起。此處並非正堂,不必多禮。”主人抬手示意右邊的座位,李斯剛落座,就聽到對方滿含殷切的詢問。

“荀卿近來可好?”

“每日督導學生功課甚嚴,精力堪比壯年。”

“嗬嗬,不愧是荀卿。闊別數年,猶記得當年你家先生遊曆秦國時,不才有幸與先生促膝夜談,通宵達旦,彼此皆不知疲倦。先生所言性惡論,字字珠璣,不才受益匪淺啊。”

“丞相過謙了。先生也曾與學生談起在秦國的那一段經曆,對秦國之政多有慨歎讚賞之意。”

“哦?荀卿對秦國如何評價?可否告之一二?”

“先生論秦:

“觀其風俗,其百姓樸,其聲樂不流汙,其服不挑,甚畏有司而順,古之民也。及都邑官府,其百吏肅然,莫不恭儉敦敬,忠信而不楛,古之吏也。

“入其國,觀其士夫,出於其門,入於公門;出於公門,歸於其家,無私事也。不朋黨,不比周,倜然莫不通陰而公也,古之士大夫也。

“觀其朝廷,其間聽決,百事不留,恬然如無治者,古之朝也。

治之至矣,秦類之矣。”

“嗬嗬嗬……”應侯聞言,頷首笑了數聲。“既如此,當日大王與本相苦苦相留,先生何故去之疾也!”話鋒突然一轉,中年男子臉上的笑意還沒有完全散去。

“因為秦國之政還沒有達到我家先生所追求的古之大道的境界。”李斯不慌不忙地回答。

“那麽本相敢問,什麽才是先生所追求的古之大道?”

“仁道。”

似乎是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應侯仰著脖子大笑了起來。他笑了很久才喘息著停了下來,這期間,李斯臉上一直帶著淡然的微笑安靜地注視著短榻上大笑不止的男人。

“如果你是為你家先生來跟本相討論仁道問題的話,請恕本相國事繁忙……”

不等他把話說完,李斯已經先一步站起來拱手告辭。

“的確,百萬之軍,懸軍遠國而戰,經年不勝。即使是富庶的秦國,這糧草供應的問題,想來也是一件讓丞相操勞的事情了。小生也不便打擾,就此告辭了。”說完李斯轉身就朝門外走去。

“等一下!”

果然,還沒有走到門口對方就出言製止了。李斯佯裝不解地轉回身子詢問道:

“敢問丞相還有何事?”

應侯一言不發,沉默著細細端詳著眼前的年輕人,他望進他的眼中,似乎想要看出些端倪。然而,那年輕人的雙眸仿佛沉淵,平靜無波,卻深不見底。良久,他才再度開口。

“秦國憑借商君變法而富強,至今百有餘年。庫中有蟲蠹之綢,倉中有陳年之穀。你認為是大秦糧盡在前呢,還是趙國?”

他的眼睛仍直直地注視著他。李斯的喉嚨中迸出兩聲輕笑。

“當然是秦國糧盡在前了。”

回應李斯的是應侯的兩聲冷笑。

“荀卿治學有術,可惜挑選弟子的眼光實在不敢恭維。”

“秦王雄才大略,可惜挑選丞相的眼光實在不敢恭維。”李斯立刻反唇相譏。

“大膽!”

放肆的言論竟然涉及秦王,本來站在短榻左側負責護衛的武士,大聲嗬斥著李斯。相信隻要應侯一聲令下,武士會馬上將李斯五花大綁起來。

“退下!”

武士的臉上露出遲疑的表情,他不敢相信應侯的命令竟是讓他退下。

“還不快退下!”

“……屬下告退。”

應侯的命令不容置疑,武士隻能順從地退出房間。離開前,他不忘用眼神警告留在屋內的李斯——如果他敢對應侯不利的話,將會死無葬身之地。而李斯隻是淡然地回以一個微笑。

當房間內隻剩下兩個人時,原本一直坐在榻上的男人站了起來,他快步走到李斯跟前握住了他的手。

“不愧是荀卿的弟子,有勇有謀,本相欽佩不已。”

原來之前的種種都是範雎對李斯的試探。

他將李斯拉到了短榻前,兩人一起坐下。

“李斯聰慧,本相的煩惱一定瞞不過你了。”

李斯知道,現在該是他說實話的時候了。

“丞相的煩惱,不外乎是趙國借糧一事。

“趙國國力不及秦國,長平戰事膠著,自開戰以來已是第三年,趙國國內勢必會出現缺糧的情況。缺糧就一定會向他國求助。

“韓魏兩國被秦國打怕了,韓王和魏王唯秦國馬首是瞻,一定不敢借糧與趙國。楚國雖對秦國懷有複仇之心,然而十餘年前被秦軍攻破郢都,遷都至陳,大片國土喪失,苟延殘喘,根本無法抵擋秦國再一次的攻擊,故而也不會借糧與趙。燕國邊陲之地,即使願意借糧卻路途遙遠,這就好比中原之人溺水卻請善於泅水的越人去救一樣不切實際。唯有東邊的齊國,商業繁榮,國民富有,兵車萬乘,帶甲之士百萬,是曾與秦國相約互稱東西帝的大國。

“趙國如果派出使者向他國借糧的話,唯一有可能的就是齊國。齊國和秦國並不接壤,和趙國卻是唇齒相依的鄰國關係。隻要趙國在,秦國便不能越過趙國攻打齊國。一旦長平被攻下,趙國滅亡,那麽齊國也就危險了。所以為自身利益考慮,齊國有很大可能會同意借糧給趙國。而趙國一旦得到齊國這一強大後盾,長平之戰的有利形勢便會立刻傾向趙國一方。

“更可怕的是齊國助趙的連鎖反應。上黨太守馮亭當初為何寧願獻城趙國而不降秦國?因為不願做秦國的臣民。同樣,那些原本因為懼怕秦國而抱著觀望態度的國家,很可能由此轉而支持趙國。假如六國以此為契機再一次達成合縱同盟,這將是秦國最不願意見到的。到時候,秦國即使再強大,能以一敵六嗎?所以小生才會說是秦國糧盡在先。”

“李斯所說的,正是本相腹心之疾啊。卿可有辦法為本相解之?”

“丞相不必憂心。小生從齊國入秦,正是遵從師命為助秦而來。”

“哦?先生他?”

李斯將荀子與他弟子二人的話一一向應侯道出。此舉也是為了探出他的師弟韓非是否也到過秦國。不過看應侯的反應,他對此事似乎並不知情。

“小生心中的仁道,是百姓皆能免於戰亂流離之苦,而唯天下統一能達成此道。縱觀天下,除秦國外別無他選。”李斯一邊說著一邊走下短榻,恭敬地行了一個大禮跪伏於地。

“小生李斯願為秦國之大道盡綿薄之力。請丞相允許我為秦做說客,斷趙國借糧之路。”

範雎麵露欣喜之色,他趕緊上前將李斯扶起。

“得卿如此良才相助,乃大秦之幸矣!”

“不過,小生還有一事相求。”李斯適時提出了自己的條件。

“當年趙賜給蘇秦飾車百乘,黃金千鎰,白璧百雙,錦繡千純,以約諸侯。小生乃一介稷下生,今日為秦出使齊國,還請丞相……”

“不在話下!”李斯尚未將話說完範雎已明了他的意思,一口答應了下來。

離開齊國時向商人借車的錢,彈指間被李斯輕鬆地解決了。

“趙國借糧的使者現在恐怕已在路上,事不宜遲,小生先回驛館等候。”

“好。此事關係重大,本相仰仗李斯了。”

兩人又一番寒暄後,李斯退出了房間。離開前,他像突然想起了什麽,回過頭問道:

“說起來,丞相是否聽到一些傳言?關於一個叫趙括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