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 軻

熙熙攘攘的市場內因為人實在是太多了,人們不得不在擁擠中前行,加上商鋪前各種叫賣聲吆喝聲交織在一起,給人一種亂哄哄的感覺。

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在這嘈雜的環境中卻似一條魚兒入了水中,遊刃有餘地在人群的縫隙中穿梭。

他腳上一雙褐色短靴,皮料雖然中等,做工倒是有幾分精細。身上是一套窄袖緊身的胡服,似乎是專門照著那孩子的體型做的,穿在孩子身上不大不小,正好合身。盡管身著胡服,那孩子的臉孔卻分明是華夏族裔,而看那市場之內,也沒人特別留意到他。因為邯鄲城內身著胡服的人隨處可見,算不上什麽稀奇的事,其中除了華夏族,甚至還有不少高眉深目的胡人。

要說那孩子的特別之處,是他背上斜背著的長條形物體,長度幾乎有那孩子身高的一半,用布條包裹了起來,兩端用繩子係著,不知何物。

再仔細看那孩子的臉,帶著幾分稚氣,一對眼睛生得機靈透亮,時不時東瞧西望,似乎對整個市場充滿了好奇。不過從他與周圍商販之間的談話中,又透露出他對邯鄲市場的熟悉。

他看起來不像是市場內的孩子,與其說是到市場上購買什麽東西,閑逛的成份或許要更大一些吧。

目前正是邯鄲城南市場大市開市的時間。小孩不慌不忙,一路從售賣皮草的區域逛到了馬市,一進入這裏仿佛換了一副天地。目之所及多半是胡人,出售的馬匹也有很多胡馬,不少本地的趙國人操著熟練的胡語正與賣家討價還價,讓人頓生置身胡地的錯覺。

趙國的北部因與胡地接壤,與胡人接觸頻繁,相比中原腹地的國家,這裏的民風更傾向於胡人。韓趙魏齊楚燕秦七大國中與胡地接壤的有三個國家:秦國、燕國以及趙國。這三國與戎狄之間,皆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而其中胡化最厲害的當屬趙國。趙國公室向來不排斥與胡人的聯姻,朝堂之上不忌諱任用胡人出身的大臣,軍隊之中能見到全由胡人組成的雇傭軍以及專門教授士兵騎術的胡人教官。而將趙國胡化推向極致的,則是當今趙王的祖父趙武靈王,趙雍。

武靈王在位期間,推行胡服騎射,將穿胡服學胡語變成了強製性的全國政令,並組建起了全建製完全仿效胡人的騎兵部隊。

武靈王憑借著這隻強大的騎兵部隊,滅中山,敗樓煩、林胡,攻匈奴,建雲中、雁門兩郡,開疆拓土,創下不世功業。

經趙武靈王一代,胡人的風俗更深入滲透到趙人生活的方方麵麵,尤其是趙國人尚武重義的民風,國中百姓幾乎家家養戰馬,男子皆以成為騎兵為榮。雖然如今趙國國力比起武靈王時期有所衰退,但在軍事實力上仍舊可稱作能與秦相抗衡的強國。

作為重要的戰略資源,趙國本地的馬匹經過了幾代人的血統改良,已經不再是中原地區常見的腿短而善於負重的馬,而是善於奔跑高大健壯有著胡馬血統的混血馬。再加上大量湧入邯鄲的胡人所帶來的純種良馬,邯鄲的馬市在七國之中享有盛名。

那孩子似乎對馬也有很大的興趣,在馬市上逛了大半圈,最後停在了一個攤位前,盯著一匹被拴在樹樁上正埋頭吃草的小馬看了很久,就在他看夠了轉身要走的時候,意外地被馬販子叫住了。

“小兄弟眼光不錯,這匹兩歲小馬資質非凡,你買回去好生照料,成年後或許便是一匹千裏馬。”馬販子不失時機地推銷著自己的商品。

那孩子回頭瞅了馬販一眼,又瞅了那匹小馬一眼。瘦弱的架子,毛色暗淡無光,在整個馬市中毫不起眼,孩子注意到它也隻是偶然瞥見它那對眸子,似乎蘊含著無限活力與生機,一旦與它對視,仿佛內心某一處被深深觸動,使人挪不開眼去。

“你說得那麽好,誰知是真是假。不如給我試騎一下唄?”

馬販子聞言臉上露出哂笑。

“我這馬雖然未成年,可也是性子烈得很。小兄弟切莫拿自家性命玩笑。”

那小孩原本就不是真心要買馬,話也是隨口說的,經馬販子一笑,卻反被激起一股不服之氣,偏要上馬試試了。

“哼!我看就是你的馬不好,怕露了底,不敢讓我騎了。”

他學著馬販子剛才的表情,露出一個更誇張的哂笑,笑容中甚至還多了點兒挑釁的意味。

馬販子也是年輕氣盛,被小孩激將法一激,不由多想便紅著脖子甩出一句話。

“不要命的你就上!死了也別怪我沒提醒你!”

這句話正中孩子下懷。就在對方狠話出口的同時,他的一對明亮的貓眼中閃耀的分明就是計謀得逞的狡黠與得意。

“嘿嘿,那我就不客氣了。”

馬販子將栓在樹樁上的繩子解開,抬手示意小孩上馬,那小孩臉上絲毫不見怯弱,邁步走了上去。

馬背上已經裝好了馬鞍,這是從小被人類馴養的馬。雖然隻是兩歲的小馬,不過就高度而言,也不是十二三歲的孩子能應付得下來的。而且馬販子的話似乎也不是假話,當孩子借著上馬石抓著韁繩剛坐上馬背,之前一直安靜的小馬,突然變得狂躁起來,它在原地踏著步,晃動著馬臀不停地轉圈想把背上的人給甩下來。

周圍的人見狀紛紛退讓著,很快以馬為圓心就空出一個大圈,馬市上本來人就多,這下子倒引起更多人湊過來看熱鬧。

眾多的視線和嘈雜聲讓圓圈中間本來就狂躁不已的馬兒變得更加不安起來。它甩開蹄子上下跳躍,隻見馬背上的小孩在劇烈的顛簸中單薄的身子宛如滔天巨浪中的一葉扁舟,隨時都有傾覆的危險,看得人驚心動魄,卻沒有一人上前幫忙。

與其他國家相比,趙國的兩大至寶顯得最為另類。但凡可稱作國家至寶的東西,絕大多數是藏於深宮之中,世人難得一見。唯獨趙國的至寶是藏於國民之中。這兩大至寶就是趙姬和趙技。

趙國多出美女,女子之美並不僅僅指容貌之美,而是姿態之美,舉手投足之間皆有風情。尤其是趙國的舞姬,她們的舞蹈融入了北地胡人的舞蹈特色,熱情奔放,婀娜多姿,節奏明快。人們說趙女多嫵媚,指的就是趙國的舞姬。天下不論王公貴胄還是平民百姓,皆以能親眼目睹趙姬一舞為畢生之幸。

而趙技,則是指趙國男子所懷的一項絕技——騎術。與趙國女人的嫵媚多情相對,趙國男人多慷慨激揚之士。他們崇尚馬背上的實力,男子自小就要學習如何騎馬馴馬。不會騎馬的男人,在趙國是抬不起頭來的。正因為這樣的風尚,即使馬背上正處於危險之中的是十二三歲的小孩,也沒有人出手製止。即使是尚未成年的男孩,也要靠自己的實力穩坐在馬背上,這便是趙國的生存法則。十二三歲的男孩來到趙國之後,他最先學會的就是這一條生存法則。

盡管在馬背上搖晃得厲害,那孩子的臉上並未顯露出慌亂。他兩腿緊緊夾在馬肚兩側,兩隻手牢牢抓著韁繩,身體盡量往後仰著,這讓他不至於因為失去重心從馬背上被甩下來。雖然僅僅是勉強地保持著平衡,不過明眼人都看得出,這孩子對付烈馬並不是完全沒有經驗的。

他始終保持著鎮定,任憑身下馬兒折騰,不過時間一長,他漸漸也顯出體力不支。馬兒突然嘶鳴著抬起前蹄,似乎是拚盡全力地用兩條後腿立了起來,那孩子顯然對這突如其來的一下沒有準備,失了重心翻身一滾,馬背上瞬間沒了他的身影。

周圍的人發出一陣驚呼。待那馬兒轉過身子,人群中又發出一陣驚呼,前一聲是出於擔心,而後一聲則是出於讚歎。

那孩子蜷著身體,整個人縮成一團吊在馬鞍的一側,兩隻手仍死死拽著韁繩,他並沒有摔下馬去。這個時候倒是馬兒有些體力不支,步子慢了下來,男孩趁此機會,一個魚躍,飛身再度上馬,一手拉扯著韁繩,一手撫摸著馬脖子安撫它的情緒。

一番折騰,馬兒也是精疲力竭,在孩子的安撫和韁繩的雙重控製下,它漸漸平靜了下來。男孩控製著韁繩讓馬兒慢慢繞著人群走了一圈,然後才在之前拴著馬的樹樁前停了下來。

馬販子趕緊迎了上去,還未開口,那孩子跳下馬將牽馬繩往馬販手中一遞,轉身衝進了圍觀的人群。這一切發生得太突然,馬販的笑容還停在臉上,嘴巴半張著,隻有眼中露出了驚訝和疑惑。

人們的視線隨著那孩子的身影轉移到了一個大漢身上。他擠在圍觀人群中正欲轉身離去,卻被小孩從背後拉住了衣擺。

“把東西拿出來。”那小孩一開口就是沒頭沒腦的一句話。

男人側過身,他身材雖然算不得高大,但肌肉結實,一雙吊三角眼目露凶光,顯得極不耐煩。

“小鬼,放開你的手。”

“把東西拿出來。”小孩不依不撓,拉著男人衣擺的手也沒有鬆開。

“嘖!”男人啐了一口,向著小孩走近了一步。

“再不鬆手,爺就折了你的手!”

“剛才我在馬上就看見了,你偷了旁邊人的錢袋。”

周圍立刻炸開了鍋,之前站在男人旁邊的人紛紛在身上摸起了自己的錢袋。

“我的錢袋……我的錢袋不見了!”

這下子所有質疑的眼光都集中到了男人的身上,男人冷笑了一聲,臉上的橫肉使他此刻的表情更加冷酷。

“小鬼,嘴雖然長在自己身上,可話卻不能亂說。”

“我親眼看見了。東西是你自己拿出來,還是我從你身上搜出來?”

“哈哈哈哈……”男人大笑了數聲,眼中的戾氣又多了幾分。

“好,你就從我身上搜出來。不過,得看小鬼你有沒有這個本事!”說罷,朝著小孩一拳揮了過去。

男人的拳頭帶著勁風,一旦被正麵擊中,就憑那孩子稍顯單薄的身板,一定會被打斷幾根肋骨。

好在那孩子反應迅速,身體靈活,往後急退了幾步,偏頭躲過了男人的拳頭。他定了定神,從背後取下了長條形被布包裹著的東西。解開兩端的繩子,從布條中露出一柄劍,一柄用木頭削成的劍。

男子看見孩子手中的木劍,笑得越發猖狂,一隻大手伸過去,想要一把掐住他的脖子。

“就憑你這種騙小孩的玩意兒……”

話尚未說完,那孩子卻突然發力,不退反進,飛身跳起一腳踏在了男人的腹部,並借著對方的肚子為踏板,輕巧地躍過了男人頭頂的高度,幾乎在眨眼之間,男人的臉部結結實實地挨了一劍。隻見他捂著臉痛苦地後退了幾步,如同一堵危牆轟然倒塌,重重地仰麵倒在了地上。

男孩走到已然昏死過去的男人身旁,從他懷裏掏出錢袋,眉毛挑了挑,也不管對方聽不聽得見,拍了拍對方的胸脯。

“小爺衛人荊軻,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不服氣的話就到邯鄲城北馬服君府找我。”

看起來實力懸殊的兩人,卻是十二三歲的小孩一劍取勝。麵對這突如其來的逆轉,圍觀的人好半天才回過神來,頓時一陣排山倒海般的歡呼鼓掌。

趙國人一向最看重的就是實力,無論年齒幾何,隻要是有實力的人,他們從來不吝嗇他們的掌聲。

不久,兩位市場上巡查的司稽(作者注1)過來將盜竊的男人帶走了。喧鬧散去,馬市的秩序很快就恢複如常。剛才的小插曲並沒有造成什麽實質性的影響,一切交易買賣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趙孝成王六年,趙國邯鄲市場的馬市上,經曆過這一段小插曲的人,並不知道那個叫做荊軻的孩子將來會做出什麽。

年紀不大,卻已初露鋒芒。

市場上一個偏僻的角落,荊軻正用布條將木劍重新包好。根據市場的規定,進入市場的人是嚴禁攜帶武器的,一旦被司暴(作者注2)發現,他免不了遭受一頓處罰。雖然在他看來,手中的不過是一塊木頭而已,哪裏算得上什麽武器。想到剛才男人那張嘲笑的臉孔,他心裏就覺得憋屈。

他何嚐不想要一把真正的劍?還不都是那該死的家夥!

眼前浮現出另一張俊朗的臉孔,荊軻的心情卻比剛才更加鬱悶了。

注1:司稽的職責是巡查市場並負責捉拿市場上的盜賊。

注2:司暴的職責是張榜公布市場禁令,禁止市場內的鬥毆,維持市場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