驗 真

青書出生於魏國上郡的官吏家庭。父親在郡裏任文職,雖然不是高級的官員或者貴族,俸祿足以保證家人的衣食無憂。青書的上麵還有一個哥哥,成年之後依靠父親的關係在郡裏謀了一個職位。

因為青書的學業一直不錯,按照家裏人的想法,隻要青書的學業順利完成,他就可以像哥哥一樣進入魏國的官吏係統。然而,青書成人禮後,卻告訴家人想去稷下遊學。這讓全家人都非常吃驚,父親甚至激烈地反對。但青書打定了主意,最終,父母不得不讓他遠行。說實話,青書確實是一塊讀書的料子,他的理解力很好,學東西快,在家鄉也算得上優秀的青年才俊。

按照青書當初的設想,進入稷下之後,他很快就會嶄露頭角。事實是,他很快地習慣了稷下遊學的生活,同時也意識到理想與現實的差距。這裏優秀的人才實在是太多了!為了從中寮升入上寮,青書非常刻苦地學習。他幾乎沒有什麽業餘的時間,每天的日課結束後,就盡快回到寮舍溫書。這樣一成不變的生活在今天出現了例外。

稷下學宮的中心廣場,北麵放置著一座巨大的石質日晷。傾斜的晷麵上,日影移動了一個小小的刻度。如果細看的話,會發現日晷後躲著一個人。兩隻手搭在圓形晷麵的上端,露出半個腦袋,眼睛專注地望著廣場中心的方向。

青書趴在日晷後,已經完全忘記要回寮舍溫書的事情。之前抱著的兩捆竹簡,被他小心地放在了腳邊。起初被競射吸引的青書,對水平懸殊的比賽感到失望,想要離開的念頭卻因為一個人的意外出現消失得無影無蹤。

青書注視著的廣場中央,站著兩個人。一個白衣的年輕人,看起來不到二十歲。另一位則是穿著齊國下級官吏服裝的中年男子,方臉,寬額頭,表情嚴肅。

稷下學宮作為一個自由的學術中心,各家各派之間常常舉行公開的辯論。一方提出問題,稱為難;一方回答問題,稱為辯。兩人一問一答,一來一往,直到決出勝負為止。因此,這樣的辯論形式又被稱為辯難。

而廣場上的兩人,正是要進行一場辯難。互相行禮過後,李斯作為難的一方首先發言。

“請問閣下此前見過絕飲嗎?”

“此前從未見過。”

“那是否嚐過呢?”

“更不曾嚐過。”

“既然閣下此前從未見過,更沒有嚐過,怎麽能斷定青銅卣裏的酒就是絕飲呢?”

“我未見,不見得他人未見;我未飲,不見得他人未飲。隻要有人見過飲過,就可能留下文字資料。我遍查齊國酒府的文獻,終於找到了一條線索。”

“當年晏子使楚,歸來後,曾經與當時的齊國酒正提到過這種酒。之後,酒正將晏子的描述記載了下來。‘晏子曰,楚國之絕飲,色黃而芬芳,相傳上古儀狄所造,飲之不醒。’晏子是齊國的賢相,又曾經到過楚國,被楚王設國宴款待。晏子的這段話應該沒有什麽問題吧?”

“既然是晏子所言,齊國的酒正記載,當是可信。”李斯躬身答道。

所謂辯難,辯的一方可以反難,難的一方可以反辯,總之,並沒有定式。

酒正正等著李斯這樣的回答,他的臉上明顯地流露出對對方的輕蔑。他很不服,不服自己堂堂一個國家的酒正,卻要被一個幾乎沒喝過多少酒的黃毛小子質疑。他要毫不留情地擊垮他,教訓他,讓他終生難忘,不敢再如此狂妄。

酒正走到宋相子的帷帳前,對宋相子小聲說了幾句,待宋相子點頭之後,他來到放著青銅卣的方案前,將青銅卣的蓋子揭了開來。頓時酒香四溢,彌漫在整個廣場。

“啊……我從來沒有聞過這麽濃鬱的酒香……”圍觀的人群中有人發出陶醉的聲音。

“我敢說憑這個味道,肯定是絕飲沒錯!”有人信誓旦旦地斷定。

“你喝過幾種酒啊?臨淄市集上販賣的酒你都分辨不全,現在就下斷言,太早了吧?”立刻有人調侃般地反駁。

“嗯,聽聞齊王宮裏的酒,也有能散發濃鬱香味的上品,實在是不好判斷啊……”還有人持謹慎的中立態度。

酒正將取下的蓋子放到方案上,側了身體朝著李斯,右手手掌攤開指著青銅卣。李斯了然,上前往青銅卣內看,果然是澄清的金黃色。大概是靠得太近,李斯抬起頭來時,白皙的臉上竟散開了一抹淡淡的紅暈。酒正見此,露出一個不以為然的笑。

“酒香醺人,年輕人,小心點。”言語中帶著譏諷。

李斯後退了幾步,拱手道:

“多謝閣下忠告。”回答得不卑不亢。

躲在日晷後麵的青書,目睹了廣場上發生的一切。他抬著下巴,盡可能地深吸了一口氣,感覺到酒的芳香隨著呼吸擴散到了身體的每一處,空氣中散發的這種味道似乎具有某種魔力,將體內聚積的壓力釋放出來。隨著吐出一口長氣,青書整個身體都變得輕鬆起來。前所未有的舒暢感覺,使青書不得不相信,能夠散發出這種香味的就是絕飲。

當看到李斯後退了幾步,青書幾乎認為那位白衣青年認輸了。然而,事實並非如此。李斯在後退的時候,已經想好了要如何回擊。

“人是兩隻腳行走的動物,這句話沒有錯吧?”李斯突然問了一個與論題毫不相關的問題。

“沒錯。”雖然充滿狐疑,酒正還是點點頭肯定地回答。

“這麽說,閣下一定認為庭院中踱著步子的雞也是人了。”

人群中一陣哄笑。

“放肆!”感覺被侮辱了的酒正,終於喪失了冷靜,他大聲喝斥著年輕人。

“哎呀呀,在下並沒有說錯啊。剛才閣下也承認人是兩隻腳行走的動物。雞是兩隻腳行走的動物,自然雞也是人了。”李斯露出無辜的表情,好像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哪裏觸怒了對方。

“胡言亂語,這怎麽可以相提並論!”酒正說著這話時,身體因為怒氣而微微顫抖。

“但是按照閣下的邏輯是可以的。絕飲色黃而芬芳,青銅卣裏的**也是色黃而芬芳,所以青銅卣裏的**就是絕飲。”

“這……”酒正愣在當場。

看到酒正麵露難色,李斯趁機上前幾步。

“我聽說周人能製作一種酒,名叫鬯(chàng)酒,祭祀神靈或宗廟時才會從酒府中取出,極其珍貴。有趣的是,按照文獻上的記載,這種酒恰巧也是色黃而芬芳。閣下作為齊國的酒正,能否明確答複在下,周的鬯酒難道也是絕飲嗎?”

“好!”青書忍不住站直了為場上的年輕人喝彩。出言後才意識到自己所處的窘境,趕緊把腦袋縮了回去。好在他的喝彩聲隨即就淹沒在震耳的掌聲中。

“這……”額角滑下一滴汗,被李斯辯駁得啞口無言的酒正,看起來有些可憐,他隻能求救似地轉頭看向宋相子。

不待宋相子開口,李斯卻搶先發言了。

“先生,既然不能證明您的酒就是絕飲,我想競射可以繼續進行了。”

酒正睜大了眼睛回望著李斯,他完全不明白李斯在說什麽。

宋相子眯著雙眼,再度捋了捋下巴垂下的花白胡須。

“你之前要求中止比賽的理由,是因為光憑我的說辭,不能證明競射的獎品就是傳說中的絕飲。如今酒正的驗證也被你推翻。我那青銅卣裏的酒仍然不能肯定就是絕飲。情況沒有變,你卻說比賽可以繼續進行了,這是什麽緣故?你若說不明白,我就要治你妄言犯上之罪!”

李斯沒有言語,他好像被什麽吸引住了,直直地盯著廣場上的某個方向。如果好奇地順著他的視線望去的話,會發現那裏隻有一個大型的石質日晷,跟學宮其他地方放置的日晷一模一樣,並沒有什麽奇特之處。

在李斯的視線投過來的同時,青書迅速縮回了腦袋。即使是完全隱藏在傾斜的晷麵之後,他依然能感覺到那道銳利的視線。仿佛能夠刺穿厚重的石板一般,壓迫得他連大氣都不敢出。

此時此刻,青銅卣的蓋子還放在方案上,以蓋子中間的蓋鈕為支點,內朝上斜著的樣子有點像日晷的晷麵。隻是傾斜的角度小了很多。這個角度剛好能夠看清蓋子頸部的一圈夔龍,尾巴微微翹起,嘴巴大張著,連細節處的鼻孔也被工匠們精細地用兩圈刻線勾畫了出來。這與蓋鈕附近的那圈夔龍是完全一樣的紋飾,僅僅是小了一些。如果青銅卣的蓋子是蓋著的狀態,這圈紋飾是完全看不到的。很多事也是如此,改變了角度才可能發現新的東西。

廣場上鴉雀無聲,時間緩慢地流淌著,或者說已然停滯了。酒香彌漫,隱藏著洶湧的暗潮。

“先生向來講故事給人聽,這次,能否聽在下講一個故事?”當李斯再度開口的時候,時間其實並沒有過去多少,人們覺得漫長隻是因為沉默。

宋相子沉默著,他那顆尖細的頭輕微地向前點了點,算是同意了。

“臨淄城中有人善解夢,以此謀生。一日,有客至,言其昨夜夢豬叫,不知何意。解夢人答,客今日必有口福。不久,又有一客至,言其昨夜夢豬叫,不知何意。解夢人答,客今日有意外之財。隨後,第三人至,言其昨夜夢豬叫,不知何意。解夢人答,客今日有性命之憂,本應終日閉門不出以避禍。”

“後事情發展果如解夢者所言。第一人歸途中與一位多年未見的老友重逢,老友邀他去臨淄城最好的酒樓把酒言歡以敘久別之情,最後酒足飯飽,滿意而歸。第二人在歸途中遇見一位欠債不還東躲西藏的冤家,欠債人告以在他國賺了錢,不僅主動將欠款歸還,還另付了一筆高額的利息。第三人在歸途中垂頭喪氣鬱鬱寡歡,恍惚間竟然衝撞了一位貴族出行的車馬儀仗,被貴族以不敬之罪杖責一百,幾乎丟了半條性命。”

“解夢人之妻問,三人皆夢豬叫,何結果各不同耶?解夢人笑而答之,第一人夢豬叫,是因豬餓要添食,故有口福;第二人夢豬叫,是因豬吃飽了卻還覺得冷,故要添柴(財)。第三人夢豬叫,這豬吃飽了暖和了還要叫,不是欠揍是什麽呢?”

躲在日晷後麵的青書撲哧笑出了聲,他趕緊捂住了自己的嘴。其實,他有點過於擔心了,從距離上來講,別人不可能聽得見他的笑聲。奇怪的是,李斯朝日晷的方向掃了一眼,那是一個非常微小的動作,迅速得幾乎不被人察覺。他不動聲色地把話講下去。

“正如解夢人所言,三人夢同而結局不同,是事同勢不同之故。之前中止競射,現在繼續競射,也是因為勢不同了。”

“何謂勢不同?”

“先前青銅卣在案上,每個人見了都說其中是美酒絕飲,並不是人人了解絕飲,而是先生這樣說的緣故。人雲亦雲,空說無憑。後來先生請出酒正,酒正進行驗證,在下又推翻了酒正的驗證,這就是勢有所不同了。看上去無法證明青銅卣中的就是絕飲,殊不知不能證明恰好就是最好的證明!”

李斯一言既出,好似一滴水落入沸騰的油鍋,人群頓時炸了鍋。連見多識廣的宋相子,一時間也驚訝得睜大了一雙不大的眼睛。

“大凡這世上達到極致的東西,都無法用平常的方法去判斷。老子曰,大音希聲,大象無形。世上最大的聲音是人的耳朵聽不到的,即使是師曠拿著最標準的律管,也無法驗證其音是不是準確。宇宙之大,人的眼睛是看不見的,因為這樣大的形狀就是無形,難道可以手持玉尺丈量宇宙的大小嗎?在下手指天,大家知道是天,在下手指地,大家知道是地。因為天為天、地為地是極致的真理。不能因為在下無法驗證天為何為天,地為何為地,就認為天不是天,地不是地。”

“儀狄之酒,號稱絕飲,上古所傳,乃酒中極品。假如能夠驗證出青銅卣中的是絕飲,那必然不是天下最極致的美酒絕飲。想證明而不能證明,正是絕飲無疑!”

宋相子眯著雙眼,重新將眼前這位年輕人細細打量一番。

“名家的公孫龍子有白馬非馬之說,惠子有曆物十事之論,今李斯為不證而證,莫非李斯是名家弟子?”

“在下並非名家弟子。”

“莫非是道家弟子?”

“也並非道家弟子。在下初入稷下三月,雜學各家,尚未拜師。”

宋相子點點頭。他在稷下多年,見過的才俊之士不可謂不多,給他的感覺大體不過輔政存國之才。如今麵對叫做李斯的年輕人,他的心中生出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強烈感覺——長達幾百年的亂世恐怕要在這個年輕人一代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