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 夜

半個時辰前,臨淄大城的莊大道上。

因為臨近子時,整夜燈火通明人來人往的繁華大道此刻也安靜了下來,街道上稀稀拉拉地走著幾位夜歸的行人,偶爾有夜間到酒樓買醉的貴族車馬駛過。皎潔的月光照耀著寬闊平坦的路麵,不過並不是每一個地方都幸運地得到月光的眷顧。一個漆黑的小巷子中,一雙漆黑的大眼注視著莊大道上趙國的驛館。假如月光能夠向那個地方傾斜一下的話,一定看得出那雙大眼中流露出的憤怒。

驛館內最靠裏的一個房間,兩個男人在小聲交談著,其中一個留須的中年人,仿佛帶著一張麵具,臉上始終沒有任何表情,唯有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恭敬。兩人對坐的方案上,擺放著一盞精巧的官作坊銅燈,燈座被鑄造成一位跽(jì)坐的美麗侍女模樣,雙手托舉著燈柱,其上為荷葉形的燈盤,而燈柱也被巧妙地做成了荷葉枝的形狀,別有一番活潑清新的夏日情趣。此刻燈盤內的油脂已耗盡大半,隻剩下盤底淺淺的一層。看得出兩人在房間內的交談進行了很長時間。

“……若少主準備妥當,隻等開城咱們就即刻離開。”

“嗯。”被喚作少主的年輕人手指輕輕敲打著膝蓋,他一腿盤起,一腿屈膝坐在席上,神情慵懶閑散。他另一隻手自然地垂下放在盤起的腿上,手中捏著一方白色錦帕,從指縫間露出的白色織物上隱隱約約透出墨色的字跡。緊挨著他所坐的位置,一個已經打開的金絲綴珍珠錦囊似乎是被隨意地丟棄在地上,那漫不經心的年輕人要麽是沒看見,要麽就是看見了卻懶得將它拾起來。

年輕人在稷下的行李算不上多,談不上收拾準備。如果非要帶走點什麽,也就是幾卷兵書罷了。到稷下三年有餘,當初來時的目的已經實現了,現在離開其實也沒有什麽遺憾。隻是時間過於倉促,僅僅是在傍晚時分收到了王全的消息,一番考量才臨時決定回趙國。本來他還滿心期待著今晚儒家掌門的最後一場考驗呢,看來他並沒有入儒門的緣分。如果可以的話,他原本還想在稷下再多呆兩三年。稷下是個好地方,自由開放,廣闊包容,他很喜歡,邯鄲就沒有稷下學宮這般的學術中心;臨淄的市場他也很喜歡,重商雲集,生機勃勃,相比之下,邯鄲的市場要遜色不少。況且,這裏還有一些有趣的人,他想到今晚本應該要麵對的對手。想到這裏,他眼前浮現出好友毛淵怒目圓睜的樣子,嘴角不禁勾起一個小小的幅度。

最重要的事,是來不及向稷下的朋友們好好道個別。

然而王全帶來的消息事關重大,他不得不立刻回國。

馬適兀自沉思著,不意卻被房間外的一陣吵鬧聲打斷。

“來人呐,有個小孩闖進來了!”

“跑得還挺快,抓住他!”

“快,快,我往這邊追,你堵住那邊的出口。”

人聲喧嘩中夾雜著急促的腳步聲和木質地板的撞擊聲。漸漸地,朝著這個方向來了……

他忽地想到了什麽,起身走到屋子外麵。

果然……是那個孩子。

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從走廊那一頭飛快地奔了過來。他一邊往前跑一邊不停地回頭張望,動作靈活身手敏捷,後麵的追兵一時半會兒竟然拿他沒有辦法。因為他的闖入,在安靜的館舍內引起一陣騷亂。

這裏原本是齊國接待來訪的趙國使節的地方。趙國使節等待齊王接見期間,使節及隨從們都居住在驛館。館舍內目前隻留守著少數趙國的低級官員,不過再加上館舍內的工作人員,人數也達到二三十人了。現在,四五名驛館守衛手忙腳亂地在館舍內追著一個孩子跑,絕大部分留宿在這裏的人都被驚動了。一些原本已經入睡的客人,以為發生了什麽緊急的情況,連鞋帽都顧不上,披發跣(xiǎn)足就跑出了房間,當惺忪的雙眼看清楚那騷亂的根源時,無不苦笑著倚在走廊的牆邊,看著那個小鬼誇張地做著鬼臉從身前跑了過去。

不過,小鬼並沒有得意多久。他隻顧著看後麵的追兵,一頭撞到了前麵人的懷裏,被那人一把抓著後頸的領口像小貓一樣拎了起來。

驛館的守衛們停了下來,那是一位眉目俊朗,身高近八尺的年輕男子,二十三四歲的年紀,渾身上下散發著一種奪目的光彩。他的身後跟著一位麵無表情的中年男人。

高舉手臂,將孩子的視線與自己平行,馬適挑了挑眉,“小鬼,怎麽又是你?”

恰在這時,館舍外傳來了子時的更聲。被喚作小鬼的孩子像一隻被惹毛的貓咪,即刻張牙舞爪起來。

“你這個大騙子!”

“我根本沒承諾你什麽,何謂騙子?”為了避免更多的麻煩,馬適隨意編了個理由搪塞過幾個館舍守衛,將那孩子帶入了自己最靠裏的房間。王全守在房間的門口,麵朝著緊閉的房門,而馬適與那孩子在屋子中麵對麵坐著。盡管之前被那孩子大聲罵作騙子,馬適似乎並沒有生氣,語氣平淡得仿佛在談論他人事一般。

“錯過了子時,你害得我也失去資格了!”馬適毫不在乎的態度更加激怒了那孩子,他一張仍帶著稚氣的臉因為憤怒漲得通紅。

“哦,你闖到這裏來就是為了這事兒?”馬適的話絕對是在明知故問。

他當然知道那孩子是因為什麽出現在趙國的驛館。他猜得沒錯,小鬼跟昨日一樣,一直尾隨著他。從他走出房間,視線捕捉到那個在驛館內橫衝直闖的小小身影,他就知道,小鬼是為了今晚荀子的最後考驗而來。據荀子昨日在杏壇所言,最後考驗要求兩人搭檔共同完成,他的退出自然就意味著小鬼也同時失去了受驗資格。盡管如此,麵對小鬼的時候,馬適並沒有產生絲毫的愧疚感。和小鬼組成搭檔,原本就非他所願。況且,假如不是憑借著他的力量,那小鬼憑自己的實力根本就不可能取得最後考驗的資格。

“你為什麽要躲在這裏?難道是怕了嗎!”孩子似乎根本沒有意識到那一點,他大聲質問著對方。

“我要回趙國了,城門一開馬上就走。”麵對著孩子近乎挑釁的語言,馬適神態如初,語氣依舊十分平淡。

孩子愣了愣,顯然他沒有料到是這個答案。

趁著小鬼愣神的空檔,馬適緊接著又加上一句,“倚靠荀子之名的捷徑看來是走不通了,小鬼你還是另尋他路吧。”

孩子的眼珠轉了兩下,剛才還麵有怒容,下一瞬間卻擺出一個大大的笑臉,“那好吧,我跟著你一起回趙國好了。”

“哈?”這下子輪到馬適愣住了。

稷下兵家曾經的首席弟子,發覺自己完全跟不上一個小鬼的思路。

“是你害得我無法成為學宮祭酒的弟子,所以你要為這件事負責。”孩子說得理直氣壯。

“好,可以。”出乎意料地,馬適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孩子的眼中立刻放出光來。

“不過,我有一個條件。”

“什麽條件?”孩子急切地問道。

“我趕時間,越快回趙國越好。如果小鬼你能讓臨淄的城門提前打開,我就帶你一起走。”馬適說出自己的條件,臉上是一個比剛才那孩子更誇張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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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方麵,稷下儒家的達德殿。

石室中的毛淵一度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麽。

人之性惡?一死一活?這話是什麽意思?他感覺腦子有點亂。誰能告訴他,意思並不是字麵上的意思。他求助似地望向他的搭檔李斯,希望對方能篤定地告訴他,此刻他腦子裏的那些荒唐的想法都是錯誤的。然而,他的期望終究是落空了。李斯柔和清俊的臉上沒有一絲波瀾,他的眼中完全讀不到真正的情緒,他隻是淡淡地朝毛淵點了點頭,然後淡淡地補充了一句,“毛兄,我想你的理解並沒有錯。”

短短的十二個字仿佛寒冬裏被迎頭澆上一盆涼水,毛淵頓時覺得從頭冷到了腳。

對於最後一場考驗,他也有自己的種種猜測。而這一種是他無論無何也沒有想到的,連做夢都沒有夢到過。

自相殘殺,當這幾個字劃過他的心頭,腰間的那把劍立刻化作了滾燙的烙鐵,隔著腰帶灼燒著他的皮膚。

生於北方國境與胡地接壤的趙國的毛淵,性格粗獷豪爽,不是一個內心懦弱的男子。提劍殺人,於他並不是什麽難事。況且,殺一個人能讓他三年的夙願得償,更不需有絲毫猶豫。

然而,事實上是他從一開始就動搖了。

殺一個人很容易,不過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而殺死朋友卻是一件太難的事情。

至少對他毛淵來說,很難。

並且,比起這件很難的事情,還有一件事情煎熬著他的內心,那就是他不知道李斯的真實想法。其實一直以來,他都看不透這個楚國人。

沉默的氛圍讓石室內的毛淵覺得有些尷尬,他找到一個角落坐了下來。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李斯坐在另一個角落,兩人之間隔著一個明顯的距離。

看見李斯閉著眼睛背靠在石壁上,不知道此刻在想著什麽。毛淵幹脆也閉上了眼睛,抱著手臂打算小寐片刻,惱人的事情就暫且放下吧,他現在隻想放鬆一下。

長夜漫漫,封閉的石室中難以察覺時間的流逝,仿佛天明之際永遠不會到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毛淵突然開口打破了沉默。

“喂,李斯,你知道我名字的來由嗎?”

對於毛淵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李斯從剛才的閉目沉思中回到現實,眼中流露出一絲不解。他搖搖頭,等待毛淵自己揭曉答案。

“我的父親敬仰孔子的儒學,在孔子諸弟子中尤其讚賞一簞食一瓢飲而不改其樂的顏淵。所以在我出生的時候,為我取名一個淵字。”

“原來如此,竟不知毛兄的名字還有這番典故。”

“由於某些原因,我的父親雖心有向往卻沒有入學儒門。於是他將希望寄托在我身上,盼我以後能夠拜師儒家,不過他等不到那一天了,在我五歲的時候他就因病去世了。我父親在世的時候,家裏並不寬裕,他過世之後,家境更是日漸窘困,我母親替人漿衣,獨自將我撫養長大。”

“所以說,毛兄是為了令尊的願望才來到稷下?”盡管相識已有一段時日,李斯還是第一次聽毛淵說起自己的家事。

“嗯。”他重重地點了點頭,“雖然是父親的願望,不過我毛淵究竟不是什麽顏淵,我過不了他那種安貧樂道的生活。稷下的儒家有八個派別,要入哪一派是由我自己決定的。我不清楚這八個派別究竟有何區別,反正既然要入儒門,那幹脆就選擇目前地位最高的那一派——儒家掌門所開創的荀派好了!荀子是學宮祭酒,成為他的弟子,自然就成為了稷下生之首,萬眾矚目,前程光明。地位和前程,這對我來說,才是最重要的。我在稷下等待了三年,就是為了那個好位置。”

“毛兄倒是和斯一樣,目標明確。”李斯頷首,輕輕笑出了聲。

毛淵意味深長地瞥了李斯一眼,然後將目光移到了自己的前方,那裏除了一片虛空之外,隻有冷冰冰的石室牆壁。

“李斯,這場考驗,我決定退出。”

“……”

對方沒有任何回應,毛淵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其實我對儒家根本不感興趣。儒家的那些教義,我不是很清楚。不過我至少還知道孔子所說的仁,而荀子所說的人性本惡,豈不是和孔子提倡的仁背道而馳嗎?我真的有些糊塗了,也許李斯你能明白吧。不管怎麽說,如果沒有你的話,我也走不到這一步。鹿門貼出的告示是你解讀出的,牛山上的密室機關是你破解的,杏壇前的最後衝刺,連我都放棄了,卻是你急中生智反敗為勝。”

“毛兄所說的話,正是斯要說的。如果沒有毛兄的話,斯也無法走到這一步。”

毛淵對著眼前的虛空笑了笑,那笑容裏卻並沒有歡愉。

“或許是我太愚鈍了吧,實在無法明白荀子設置最後這場考驗的深意。稷下之首的弟子,這個名頭確實非常吸引人,不過要拿朋友的命去換的話,我毛淵終究是做不到!假如我知道最後的結果是這樣,從一開始我就不會參加,更不會邀請你了。”說到這裏,毛淵頓了頓,臉上是少有的嚴肅表情,“雖然對不起父親,不過儒家好像不太適合我。從今以後,我毛淵要走屬於自己的那一條路!”

眼前出現一個陰影擋住了自己的視線,坐在地上的毛淵抬頭注視來人。

“毛兄,你的佩劍可否借斯一用?”

雖然不知李斯何意,毛淵還是解下了腰間的佩劍連同劍鞘一並遞給了李斯。在這微妙的時刻,這微妙的空間內,他始終還是信任著李斯。

李斯接過佩劍,這還是他第一次觸摸這種兵器。他緩緩地將青銅劍從木質劍鞘中抽出,他看見冰冷的劍刃上映著自己的一雙冰冷的眼眸。

“毛兄,你恐怕忘記了。荀子說過,石門開啟之時,他要看到石門內一死一活,而剩下的那個人就是他的弟子。即使你退出,我也無法贏得這場考驗啊。”

金屬的寒光橫在毛淵眼前。此時此刻,他的佩劍正指著他。

刻著智字的石室內,同樣的場景正在上演。

靠牆而坐的韓國公子,冷冷地注視著眼前他的仗身,而年輕仗身手中的劍已經出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