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 飲

自從孔子開立私學以來,天下沒有哪一個國家,能把學宮建造得如同齊國的稷下一般。齊國的都城——臨淄的稷門外,從北向南的建築群連綿數裏。其中的高屋大宅是齊王專門為稷下先生們修建的,門口停著配備了四匹馬拉的獨輈車。每日清晨,稷下的先生們在門徒的簇擁下步出大宅,登上獨輈車,行駛在學宮四丈寬的道路上。

這條呈十字形的道路兩旁是各家各派專屬的學堂,往北通向臨淄大城的稷門,往東直通王城的西門,往南則是通向王城的西南門。在道路的縱橫交匯處,也就是學宮的中心位置,是一個大型的廣場。因一貫自由的學術風氣,諸子百家常常在這裏舉行公開的演講或辯論。

這日,廣場上人頭攢動,議論紛紛,似乎又有什麽重要的活動。

“喂,你參加嗎?”

“哪裏敢參加,不過是來一睹傳說中的楚國珍品的。”

“公子成昨日就已備下酒宴,看來是誌在必得。”

“公子成?”

“哦,你是新到稷下的吧?”

“別擋著,讓開讓開!”一個腰間掛劍,帶著趙國口音的高大男子推開人群,憑借著魁梧的體格硬是擠到了人群的最前端。與他同行的還有一位白衣的年輕人,看年紀似乎還不足弱冠,然而眼神卻透露出與年齡完全不相符的深邃沉靜。無視被他擠開的人投來的不滿目光,站在最前端的高大男子雙手環胸,以周圍人都能聽見的音量大聲說道:

“今天這場比賽,我趙國毛淵誌在必得!”

說完,低頭對身邊的白衣青年露出一個近乎“諂媚”的笑容,“你說是吧,李斯?”

周圍頓時炸開了鍋,有人搖頭,有人竊竊私語,有人甚至發出了輕蔑的笑聲。李斯對這一切視若無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對毛淵的行為也不置可否,他的目光從剛才起就一直落在廣場的某一處。

那裏是一個帷帳,用紫色的絲綢做帷,上麵用綠鬆石點綴出饕餮的模樣。帷帳下坐著一位六十來歲的長者,身形瘦削,顴骨高聳,雙眼細長,頭戴一頂小犀牛皮的皮弁,皮上髹黑漆,繪以紅色的細菱紋,既非王室貴胄之物,也非尋常百姓所用。

長者座前擺著一方木製漆案,案上擺放著一個青銅提梁卣(yǒu)。特意作成草繩形狀的青銅提梁,卣蓋上靠近球形蓋鈕的地方盤繞著一圈張開大嘴的夔(kuí)龍,整個卣身以雷紋為地,中央淺浮雕兩隻饕餮,青麵獠牙,雙角鼻子眼睛處勾勒出精細的局部線條。圈足上再飾以一圈垂鱗紋。這樣風格的銅器在當今幾乎難見一二,李斯一眼便認出那是幾百年前商代的酒器。

回想起昨晚的情景。那時,他正想著是否要往家裏寄信,同室的毛淵突然從榻上坐起,說到了絕世好酒的事情。

對於居住在下寮的學子而言,酒是難得的東西。雖然可以自己掏錢從市集上購買,然而這種最初隻有貴族才能享用的飲品,本身就是昂貴的代名詞。

在李斯的記憶裏,也隻有自己十五歲接替父親出任縣裏的糧倉管理員時,家裏為了慶祝才買了一次酒喝。那種散發著奇妙香味並能帶來美妙醉意的**,讓他記憶猶新。然而,那次喝的酒也隻是楚國出產的普通的酒而已,價格卻足足是他兩個月的俸錢。

據他了解,毛淵出身趙國的平民家庭,縱使今日裏六博贏了不少錢,那也僅僅隻夠買一壺市場上最便宜的濁酒。毛淵口中那絕世的好酒,究竟是從何說起?

李斯心中疑惑,麵上仍然是不露聲色,他挑了挑陶製油燈裏的燈芯,橙色的燈光驅散了房間裏的昏暗,勾勒出挑燈的年輕人清俊柔和的臉龐輪廓。他不發一言,隻是看著眼前晃動的燈火,等著對方開口。

毛淵本來還想賣個關子等李斯問,誰知這個比他小好幾歲的年輕人這麽沉得住氣,於是他隻好尷尬地咳了兩聲,繼續往下說道:

“我聽說,你們楚國有三件至寶,是吧?”

李斯這時已轉過身來正對著毛淵,對於舍友的提問他回以輕微的點頭。

“我天性愚鈍,請教賢弟是哪三件至寶?”

向來不拘小節,帶點魯莽之氣的毛淵,說話的態度突然謙遜了下來。李斯馬上明白了,這是毛淵在明知故問。

“楚國的三件至寶,其一,曰和氏之璧。卞和刖雙足,抱璞泣血,三日三夜,楚國遂得和氏之璧。不過……”

李斯停頓了一下,意味深長地看了毛淵一眼,“楚國的這件至寶,現在不在楚國,而在貴國。”

毛淵吹了一聲口哨。

“其二,曰幹將之劍。幹將為吳王闔閭鑄劍,三年不成,莫邪以身投爐,寶劍乃成,其劍吹毛斷發,削鐵如泥。楚國滅吳,遂得幹將之劍。有民間傳說,幹將之子眉間尺為父報仇,獻頭賄客,終殺楚王。民間傳說雖荒謬不可信,不過此劍確因煞氣太重,無人敢用,一直被束之高閣,祭於太廟之中。”

“其三,曰儀狄之酒。昔日儀狄采鬱金草和以黑黍,用秘法發酵九九八十一天,得美酒獻於夏禹。夏禹飲後飄然若仙,大醉入夢,三日不醒。醒後,言後世必有以酒亡其國者,從此疏遠儀狄再不飲酒。故此酒又名‘絕飲'。商代紂王酒池肉林,相傳最愛飲此酒,其結局也應了禹王當初那句讖語。周公旦輔周,總結前朝滅亡經驗,頒布《酒誥》,嚴禁聚眾酗酒。商王室的造酒官逃到南方楚地,中原遂失絕飲釀造之法,而絕飲也因此成為我楚國至寶。除了國家最隆重的祭祀,就連王室重臣都難得一見。”

“難得一見?”毛淵打斷李斯,“難得一見?哈哈哈……”毛淵像中了邪,自顧自地大笑了起來。他滿臉興奮,不停地搓著手,在屋子裏踱步。

“絕飲在楚國確實難得一見,但是在稷下,什麽事情都有可能發生。如今擺在你我麵前的事實是,咱們不僅可以見到,而且還有機會喝到!”

陶製燈台上的燈火劇烈地搖晃了一下,緊接著身上感到一絲涼意,李斯這才想起忘記關窗戶,下一個瞬間寮舍便陷入了黑暗之中。

而此時,廣場上依然議論紛紛。

“就是那個東西裏,裝著你們楚國三至寶之一的‘絕飲’吧?”

臉上留著胡渣的高大男人粗獷的嗓音打斷了身旁白衣男子的思緒,李斯知道毛淵說的是那個酒壺,於是點了點頭。

“這麽說的話,宋相子真是厲害,竟然一下就得楚王賞賜絕飲兩壺。”

毛淵口中的宋相子,正是帷帳中坐著的那位長者,稷下學宮中最會講故事的人。諸子百家中,有一個流派專門收集整理各國的民間傳說,擅長編撰故事及寓言。據說,當年莊子也曾經向這個流派的老師學習,當今天下,宋相子恐怕是這個流派中最出類拔萃的一位了。

他本來一直在稷下授課講學,隻是李斯進入稷下的時候,他剛好被請去楚國。楚王新娶妃,妃子因思念故土,百日不笑。宋相子為楚妃講故事三則,一則講完妃子眉目稍動,二則講完妃子嘴角微翹,第三則尚未講完妃子掩口大笑。楚王大喜,賞賜宋相子絕飲兩壺。宋相子自飲一壺,另一壺絕飲卻在今日漆案上的青銅提梁卣中。

“我看並非宋相子厲害,而是我們的大王厲害。”因李斯是楚國人,所以他口中將楚王稱之為“我們的大王”。

“哦,怎講?”

“古有褒姒一笑千金。我們的大王愛美人之心甚於愛賢人之心,又怎會吝嗇區區絕飲兩壺?”

“哈哈,有理!”

李斯之後便不再言語,他的注意力已經不在那壺絕飲上,也沒有在帷帳中的老者身上。廣場的中心放著兩個圓形的箭靶,用朱砂塗了靶心,離箭靶不遠的地方,擺著一麵大鼓,旁邊站著一位半裸上身的力士。

他的思緒又回到了昨晚。

“宋相子打算將其中的一壺絕飲贈給稷下的學子。”毛淵將白天在學宮中央廣場上看到的告示內容向李斯述說了一遍。

“豈不正好?”這時候,李斯又重新點上了燈,這次他先關了寮舍的窗戶,轉身回來的時候發現毛淵已經不客氣地坐到了他的榻上。幾乎是不被察覺地歎了口氣,李斯在自己的榻上坐了下來,與毛淵隔了一點距離。

“哪有那麽便宜的好事!說來也怪,宋相子最擅長的是講故事,在稷下開門授課,獎賞卻不是給學宮中最會講故事的學子,而是要給射箭最好的那個。”

“哦?”

“宋相子講故事的本事雖然天下第一,卻偏偏最愛觀人射箭。要得到他那壺絕飲,就要參加競射。比賽的項目叫做連矢,射手必須在三聲鼓響之時射出一箭,配合著快速的擊鼓聲連續射出十箭,以百步之外射中靶心多者為勝。”

“我記得,毛兄似乎也頗擅長箭術。”

“連矢取勝的關鍵,在於射箭時注意力的高度集中,達到人箭合一的狀態。保持那樣的狀態,其實是極度消耗精神力的,時間維持不了太久。如果注意力高度集中,我能維持的時間隻能保證射中十箭中的八箭。”

“毛兄什麽時候學會謙虛了,連矢能夠射中八箭的人,在整個稷下也數不出幾個吧?”

“哎,李斯!六博我敢稱第一,箭術我還有這個自知之明。你到稷下不過三個月,有沒有聽說過公子成?”

李斯仔細想了一下,對這個名字確實沒什麽印象。

“公子成是當今齊王的弟弟,受教於稷下學宮的的儒家,子思一派。他才智平平,難怪你沒有印象。雖然在學術上沒有什麽成就,不過他另有一項絕技。儒家有六藝:禮、樂、射、禦、書、數。其中射這一項,公子成的技藝可以說是在儒家弟子之中,無人能出其右。不,恐怕是整個稷下,都找不到第二人了。我得到消息,說是他也報名參加了這次的競射。”

毛淵臉色凝重,少見地露出了憂心忡忡的模樣。與毛淵相比,李斯的臉上反而浮現出了一絲笑意。

“看來事情變得有趣了。如果是公子成,十箭之中能射中幾箭?”他問道。

“正常發揮的話,十箭射出,能保一箭不失。”

“哦,如此的話,那毛兄幹脆不參賽不就好了?”

話音剛落,李斯便覺得兩股巨大的力道重重地壓到了他的肩上,同時傳來一陣被撞擊的痛感。他的舍友不知什麽時候靠了過來,兩隻大手按住他的肩膀,那張黑黝黝的臉在燈光的陰影中更添了一分壓迫感。李斯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

“所以隻能拜托你了,李斯你應該有辦法的吧?”讓人吃驚的是,毛淵剛才殺氣騰騰的氣勢瞬間就煙消雲散,轉而換上了一副乞求與期待並存的表情。

“呃?我的話,可是連一箭都射不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