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 山

臨淄城的打更人一邊在空曠的街道上巡邏,一邊敲打著三更的更聲。此刻,臨淄城大部分的居民還在沉睡中,天色依舊是漆黑的一片。

同一時間,稷下學宮的打更人剛剛走過上寮的寮門。他並沒有注意到寮門外不遠的一棵大槐樹下,隱藏著一個小小的身影。

待打更人走遠,那個小小的身影才冒了出來。雖然保持著警惕小心翼翼地隻露出半個身子,仍舊有一小片月色透過樹葉的間隙照在他的身上。那是一個年紀在十歲上下的孩子。從孩子的衣著上來看似乎出身窮苦人家,小臉上沾著些泥垢,看不出本來的膚色。渾身上下隻有一雙眸子最是動人,仿佛一對明亮的貓眼,跳躍著靈動的光彩。他一直盯著緊閉的寮門,仿佛害怕錯過什麽似地不敢鬆懈一絲一毫。

那孩子的預感很準,因為寮門沒過多久就被人從裏麵打開了,伴隨著“咯吱——”一聲拖著長長尾音的門軸轉動聲,一個人影從門內閃了出來。

當看清楚那個人的麵貌時,躲在樹後的孩子眼中瞬間閃過一絲驚喜,嘴巴也微微張開著。盡管如此,他仍然克製著自己的情緒,小心地隱藏著自己,謹防被那個人察覺。

那個人左右環顧了一下,當發現沒有其他人之後,很愜意地伸了一個懶腰,然後邁開步子向前走去。他走得很快,腳步卻放得很輕,似乎並不希望自己的腳步聲打破這夜晚的寧靜。

當行人的背影快要消失在視線中時,樹後的孩子終於采取了行動。他迅速跟了上去,並且機敏地與對方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半個時辰後,學宮的下寮。

如果李斯再不起來,毛淵可能真的會打一盆冷水回來澆在他身上。三更的鼓聲敲過,毛淵就醒了過來。按照計劃,半個時辰之前就應該出發的。可無論他如何催促,同舍的李斯總是隨便哼應兩聲翻個身又繼續睡了。由於兩人必須趕在天亮前到達臨淄城外的牛山,他們不得不比昨天起得更早,而偏偏李斯的習慣是晚睡晚起。就在毛淵考慮到院中汲井水的時候,李斯終於慢悠悠地從自己的榻上坐了起來。待收拾妥當,已響過數聲雞鳴,兩人懷揣幹糧匆匆走出下寮。

從臨淄的大城穿過,沿著莊大道通過鹿門,然後踏上齊國的官道,一路向南。

兩人的目的地牛山,自薑太公建都營丘以來,幾百年一直負有盛名。相傳黃帝與蚩尤戰於涿鹿之野,黃帝受九天玄女的指示派遣大將神荼、鬱壘到東海的流波山捕捉夔(kuí)牛。夔牛單足而走,其聲如雷。黃帝得到夔牛後,用它的皮製作了一麵戰鼓,又用雷獸的骨頭做了鼓槌,每當敲擊戰鼓時,聲聞五百裏,威震天下。據說夔牛被殺死的地方就在淄水邊的一座山下,而牛頭牛骨也一並埋入了山中。因為人們常常聽見山中傳來牛叫聲,遂把埋骨的無名小山稱之為牛山。

牛山上風景秀麗,雲霧迷蒙,山頂上建有齊國王室離宮。加上風水極佳,山麓間又多曆代諸侯名臣之墓。而每逢春秋之季,百姓又多聚集於此舉行盛大的祭山拜牛儀式,熱鬧非凡,為一年中之盛事。牛山可謂上下同樂之地,但凡是到過臨淄的人,幾乎沒有人不知道牛山的。

毛淵初入齊國的頭一年春季,曾隨著別的稷下生登臨牛山遊玩。而李斯到稷下的時間不長,時機上又正好錯過了春季廟會,對牛山之名隻是耳聞而已。因為有毛淵帶路,兩人雖說比預計的出發時間晚了一點,終究是有驚無險地趕在天明之前到達了牛山的登山入口。

登山入口處,半人高的青銅架上是兩個火盆,裏麵放著燃燒的木炭。火盆旁站立著兩位手持銅戈的武士,均身穿髹漆皮甲,甲片呈深褐色,由紅色的絲線編綴起來,胸前的大甲片上用黃色的顏料繪出精美的蟠龍紋,甲裙上則是飄逸的勾連雲紋搭配裝飾性的三角紋,頭戴同樣用紅色絲線編綴的皮胄,一身裝扮光彩奪目,威風凜凜。一眼便能看出是齊國宮廷衛士。他們似乎是守在入口處不讓人通行,而被擋住的人都聚集在了登山口東側的一片空地上。

“看來有不少人走在我們前麵呢!”毛淵話音剛落的時候,空地那邊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喲,毛兄!”

朝著聲音的方向望去,一個人正舉著手臂揮舞著,“這邊這邊!”

這下,連旁邊的李斯也看清楚了,竟是最不可能出現在這裏的人,兵家最優秀的首席弟子——馬適。

毛淵幾個箭步跨上前,一個拳頭打在對方的胸口,算是對好友的招呼。

“你怎麽在這兒?”話中喜悅大於驚訝。

馬適看似被毛淵重重地擊打了一拳,腳下卻紋絲不動,臉上的笑容如初,對於老朋友粗魯的打招呼方式似乎已經習以為常了。

“我在這兒的原因跟你在這兒的原因好像是一樣的,你說是吧?”他的後半句話,是對著緊跟著毛淵走過來的李斯說的。

李斯不置可否,麵上卻是探究的神情。

“可你是兵家弟子,按照學宮的規定是不能參加儒家的試練的。”這時候,毛淵將李斯想問的話問了出來。

毛淵說得沒錯。在稷下,已經拜師的稷下生是不能夠再拜入其他門下的。如果不是因為這一個原因,毛淵也不至於為了等這一個機會等了整整三年。

“確實如你所說,不過,我現在已經不是兵家弟子了。”

“!”

看到老友露出驚訝的表情,曾經的兵家首席弟子嘴角勾起了一個更誇張的弧度。

假如像青書那樣主動放棄學業也並不是不可以。可是,毛淵無法想象馬適會這麽做。因為他很了解自己的這位朋友,他和自己一樣,都是目標十分明確的人。自己踏入稷下學宮,就是衝著荀子之名去的。而馬適,他離開家鄉的目的始終隻有一個——學習兵法。放下最喜歡的兵書,拿起詩書禮樂之類,這種事情放在別人身上或許有可能,可換做馬適,毛淵無論如何也無法相信。

“那自然是不可能的。”馬適開口打斷了毛淵的思緒,他似乎完全看透了老友的想法。

“我沒有中止兵家的學業,正確的說法應該是我已經完成了兵家的學業。”

“你竟然取得了兵家先生的首肯?”毛淵不相信地瞪著兩隻虎目。

“怎麽,你認為憑我的實力拿不到嗎?”

毛淵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的口無遮攔,他摸了摸頭略顯尷尬地解釋,“拿到首肯當然是沒問題,我隻是沒想到這麽快而已。僅三年就拿到先生的首肯,這在整個稷下估計都沒幾個吧?”

隻有拿到稷下先生的首肯,才算做正式完成稷下的學業,這是幾乎每個稷下生都知道的常識。另一件人人皆知的常識,就是要拿到先生的首肯絕非易事,從拜入師門開始計算,到最後拿到首肯完成學業,通常需要十年八載的時間。所以,隻有那些最優秀,最有毅力的人能走到最後一步。就好比攀登一座陡峭的高山,到達山頂的總是少數,大部分人都在半途放棄了。而馬適讓毛淵吃驚的地方,就在於他不僅爬到了山頂,而且是以比其他人快得多的速度。

稷下生一旦完成學業,即麵臨兩個選擇。一是離開稷下,或學以致用建功業於各國,或廣收門徒傳播所學。二是繼續留在稷下,學習其他學說。稷下生中能最終完成學業的隻占少數,而這少數中選擇後者的更是寥寥無幾。因為一旦選擇留在稷下,即意味著一切重頭開始,在沒有重新拜師之前,身份等同於初入稷下的下寮生,連住所也要從上寮換到下寮。之所以馬適目前還住在上寮,是因為他才剛拿到兵家先生孫啟子的首肯,而學宮一般會給他這樣的人一個月的過渡期。

“那小弟要恭喜馬兄了。”之前一直未說話的李斯為表示祝賀拱手施了一禮。昨日在鹿門的人群中,他恍然間看到的那個模糊的身影果然是馬適。

“也就是說……你要繼續留在稷下,並且這次是打算成為儒家弟子囉?”

“我對儒家沒興趣……”馬適停頓了一下,用下巴指了指登山口站立的衛士,“我隻是對祭酒大人這場聲勢浩大的考驗感興趣罷了。”

“嘖嘖,不管怎麽說,又多了一個強勁的競爭對手!”盡管嘴上這麽說著,毛淵眼角眉梢的笑意卻是對朋友的加入發自內心的喜悅。

“不過,人還真多呀。”毛淵左右張望,想確認人群中是否還有自己認識的人。他這一張望,很快就有了新的發現。

“見鬼,我看見那個死小鬼了!”

李斯聞言腦海中瞬間閃出了一雙神采奕奕的大眼睛,他順著同伴的目光看了過去,果然沒錯,是昨天遇到的那個把毛淵叫做大叔的小孩子。

他似乎正好看向這邊,兩人的目光不期而遇,小孩馬上扭開了頭。

“不是稷下的人,是臨淄城的孩子吧!你們認識?”馬適剛才跟著李斯的動作也看到了那個小孩。

“昨天在鹿門遇見過。當時以為這小鬼就是來搗亂湊熱鬧的,誰知道他有本事找到牛山來!”毛淵不耐煩地擺了擺手。連自己都沒看透的謎題,被一個乳臭未幹的小孩子破解了,這種事任誰都無法心平氣和地坦然接受吧。

馬適當然不可能知道好友此時此刻內心的糾結,他緊抿著嘴唇遠遠注視著那個小孩,臉上是饒有興趣的表情。

“可以嗎?不是稷下生,卻想成為學宮祭酒的弟子?我看,到時根本不可能讓他這種小鬼參加第二輪的考驗。”毛淵篤定地下著判斷。

“荀子的告示上並沒有說非稷下生或者年紀小就不可以參加吧?”

毛淵瞪著反駁了他的好友,嗓音忍不住提高了幾分。

“你怎麽幫著那個死小鬼說話!”

“我隻是就事論事而已。荀子為什麽選擇在臨淄城的鹿門公開他的第一個謎題,而不是稷下學宮?這一點你想過沒有。”

“?”

“因為希望自己的弟子並不僅僅局限在稷下生之中,凡是有意願的人,都可以來接受他的考驗。”李斯淡淡地把馬適的話接下去。

“不愧是李斯!還是我倆比較有共同語言。”不顧好友瞬間黑下來的臉,馬適哈哈大笑了幾聲。

三個人隨後又你一句我一句閑聊了一會兒,直到剛才灰蒙蒙的天色變成了魚肚白。牛山上的鳥兒活躍地鳴叫著,成群結隊地飛出了樹林,天終於亮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匯聚到了被兩名齊國的宮廷衛士把守著的牛山登山口,從那裏的山道往上,一隊人正緩緩而來,為首的是一個八字胡的中年男子,他身後的一行人身著與登山口的武士一模一樣的皮甲,看得出來同樣是齊國的宮廷衛士。

自那一行人出現在視野中,毛淵和李斯幾乎立刻認了出來,八字胡的男子正是昨天在鹿門的城樓馬道邊與司門交談的人。而他隨後的自我介紹也印證了昨天李斯的推斷,他是荀子的家宰陳章,同時也是荀子的代理人。

“看來傳聞不假。”馬適低頭拽拽旁邊毛淵的袖子壓低聲音說道。

“什麽?”

“宮廷衛士。”他朝著衛士的方向努努嘴,“據說荀子這次招收弟子得到了齊王的支持,而且……”

“其他國家或許也在暗中關注著。”毛淵將馬適未說完的話說了出來。盡管他的聲音不大,但是足夠將周圍一圈人的目光吸引過去。

“安靜安靜!學宮祭酒的代理人陳大人有話要說!”一個像是衛士長的人站在登山口的石台階上,打斷了台階下人們的各種竊竊私語。

“首先恭喜各位通過了第一輪的考驗。不過,章不得不事先告知,荀子真正的考驗現在才要開始。以這個登山口為界,想要繼續往前的人,必須要簽下生死狀。因為接下來的考驗或許會有性命之虞,請各位三思而行。”

“不過是招收弟子而已,會有性命之虞是怎麽回事?”人群中一個貴族裝扮的人首先發難。

“我在稷下多年,招收弟子要簽生死狀什麽的,從沒有聽過!”

“該不會隻是嚇嚇我們而已。”

一時之間,眾人像沸騰的水一般激動了起來。

“安靜!”衛士長模樣的人此時拔出了腰間的佩劍,“陳大人還有話要說。”

“站在這裏的各位,無論高低貴賤,出身如何,在陳章處一律一視同仁。不想繼續的人,現在就可以離開。想要繼續的人,就上前來簽下生死狀。”

話音一落,兩名衛士抬著一個方案放置在陳章身前,陳章在方案後坐下,隨後從懷中拿出了一卷木簡,攤開放在方案上,氣定神閑地注視著麵前的眾人。

“嘿嘿,我趙國毛淵的性格,就是邁出了第一步,就絕對不會再退回去!”人群中一個身材高大魁梧的青年人揚揚眉毛爽快地說。

“荀子接下來的考驗是什麽呢?還真是讓人無比好奇啊。”站在魁梧青年右邊,一個腰間佩戴著五彩絲線香囊、風度翩翩的年輕男子嘴角帶著迷人的笑意。

毛淵回頭看了身後的李斯一眼,對方朝他點了點頭。於是他打定主意,一手扶著自己的佩劍,一腳跨了出去,他向來是個行動大於思考的人。就在毛淵即將成為站出來的第一人時,不料卻被另一人捷足先登。

一個身穿紫色絲質深衣,舉止優雅的人此時已經走到了陳章的方案前,從容不迫地在木簡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毛淵因吃驚而愣在原地。同時,馬適感覺到身後急促的呼吸聲。他側目看去,卻見李斯向來沉靜柔和的臉上露出了不同尋常的神情,漆黑的眼眸中似乎掀起了巨大的波瀾。

李斯定定地站在原地,他的眼中隻剩下了那個人。從一出現就牽引了他全部注意力的人。而那個人毛淵和馬適也認識,正是有稷下辯王之稱的師難,或者更準確地說,是韓國的宗室貴族,韓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