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 驗

十天後,臨淄的鹿門。

“哎呀呀,一下子來了這麽多人。荀子的號召力果然非同一般呐。”一個軍吏裝扮的男人摸了摸鼻子,俯視著城樓下的人群說道。說話的人是鹿門的司門,即管理城門之人。

臨淄的大城,南麵有兩座城門,其中的一座叫做鹿門,是臨淄的十三座城門中最為雄偉的一座。城門由三個門道組成,每個門道有兩個車軌的寬度。城牆高七丈,其上是高五丈的門樓。門樓為單簷廡(wǔ)殿式建築,正脊兩端分別立著石質的鴟(chī)尾,黑色的琉璃瓦莊重威嚴,簷下的圓形瓦當上是精美的雙鹿圖案。

鹿門連接著臨淄城最著名的莊大道,這條大道貫通大城南北,直通北麵的章華門。每當淩晨雞鳴之時,守城的門卒便會打開城門,臨淄城的一天隨著城門的開啟而宣告正式開始,直至夜幕降臨,城門再度被關閉起來。

臨淄是七國中規模最大的都城,每日從大城南麵的鹿門下穿過的人數以千計,對於初到臨淄的人來說,不管是見多識廣的商人還是他國的尊尊使節,鹿門的雄偉莊重以及莊大道的熱鬧繁華足以帶給他們前所未有的震撼。

近日,稷下學宮的祭酒荀卿要招收弟子的消息傳遍了整個臨淄城。大街小巷,茶餘飯後,不乏人們的議論。十天前,當鹿門的司門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回到家裏的時候,他的妻子照往常那樣遞給他一碗水,同時興衝衝地告訴他,“夫君聽說了沒有?那位稷下的荀夫子要招收弟子了。”

他一口氣將一碗水喝盡,這才回應他的妻子,“知道的,這件事早已經傳得沸沸揚揚了。”司門將空了的陶碗放回到灶台上,“而且,我們這邊也得到上麵的通知了,說是要給予協助。”

“協助?”正在將鍋裏煮好的菜盛到盤裏的妻子重複著丈夫最後說的兩個字。

“嗯。”丈夫點了點頭,“凡是想成為荀子弟子的人,十天後的午前到鹿門下,介時會有第一個考驗。據說告示上是這麽說的。那天鹿門附近一定會聚集很多人,我們要負責維持次序,有得忙呢!”

“哎呀,還有考驗的嗎?”妻子一邊問一邊將飯菜擺上案桌。

“像荀子那麽厲害的人物,當然不是隨便哪個人都可以當他的弟子了。”丈夫擺了擺手,在席上坐下,“隻有通過重重考驗,才有資格成為稷下之首的弟子吧。這件事,上麵也相當重視!據說王上給予了最大的支持。”

“哦。”妻子的好奇心得到滿足,向丈夫投去崇敬的目光。

夫婦二人目前尚處於新婚的階段。接下來,兩人享受著簡單但是美好的晚餐時間,荀子招收入門弟子的話題暫時被他們放到了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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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門下的人海中,除了稷下生,更多的是臨淄的市民。司門擔憂地抬頭看了看天色,已經快正午了,學宮的祭酒大人卻沒有現身。

隨著時間的推移,人群漸漸**不安起來。憑著自己底下那十幾號人,目前勉強控製住局勢,但難保下一刻不出什麽亂子,司門很清楚這一點。

“祭酒大人的車應該已經在路上了,你再去打探一下。”他吩咐身邊的下屬。年輕的門卒諾了一聲,去了沒多久又折返回來。

“老大,城樓下剛好有一人求見,說是荀子的家宰。”

“還不快隨我下去!”

司門迅速走下城樓,果然有一人立於城牆左馬道邊,此人身材高瘦,八字胡,細長眼,穿淺絳色無紋深衣,年齡在三十五六歲上下。

“鄙人為稷下學宮祭酒的家宰,陳章。”

“在下鹿門的司門,恭候荀子多時了。”

那人聞言先是躬身施了一禮,起身後才道出實情,“今日我家先生不會出席,由鄙人代為處理相關事宜。”

司門頗有些意外,不過並沒有在臉上表現出來,他點點頭表示了解。

“午時即刻將到,有什麽需要,請足下盡管吩咐。”

同一時刻,鹿門下的人群中。

“喂,快看那邊!”憑借著魁梧高大的個子在人群中占盡了優勢的毛淵,拍了拍身邊的同伴。

李斯順著毛淵的手指望過去,馬道邊一個軍吏打扮,似乎是城門司門的人物正在與一個淺絳色無紋深衣的男人交談著。

“那個人不會就是祭酒大人吧?”

毛淵說著,兩道粗黑的眉毛幾乎皺到了一起。

“你說呢?”李斯反問道。

“一定不是的,祭酒大人怎可能那麽年輕。”

李斯幾不可聞地歎了一口氣,然後感覺到毛淵又重重地拍了他的肩膀一下。他很想站得遠遠的,可惜在擁擠的人群中他實在無法挪開步子。

“喂,那個人離開啦!”

果然,八字胡的男人繞開了人群,順著莊大道朝城內走去了。

為了防止騷亂,司門吩咐門卒提前在城樓前設置了隔離人群的柵欄。設置柵欄的地方距離之前八字胡男人站立的城牆左馬道有百步的距離,那個人是從另外一側離開,顯然守衛的門卒並沒有阻攔,可知並不是單純的稷下生或者湊熱鬧的人。

李斯馬上明白過來,他是一位代理人,而毛淵期待的荀子則不會出現了——況且,那日的告示上也並沒有提及他本人會出現。李斯繼而將視線轉向城樓的方向,果然不出所料,城門左邊的牆上貼出了一張新的告示。

“在場的諸位都注意了!凡是有誌成為學宮祭酒大人的弟子的,請於明日天明之際到此告示上的地點,有人會在那裏告訴你們下一步。”司門站在貼出的告示旁大聲宣布,趁著人潮還沒有瘋狂向城樓前湧過去,司門馬上又接著說道,“所有人保持鎮靜站在原處,我會安排門卒讓你們分批上前細看,看完後請從另一側離開。若有擾亂秩序者,立執有司論處!”

話音一落,議論聲如潮水般湧起,人們雖然互相推擠著,但是沒有出現強行突破柵欄的情況。

司門成功地控製住了局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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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什麽啊?”

毛淵摸著自己下巴的胡渣,一副完全摸不著頭腦的模樣。

麵前的告示上,幾條簡單的墨色線條勾勒出一個奇怪的東西。看起來好像是某種不規則的容器,卻沒有裝任何東西。最讓人費解的是,容器有兩個大小不一的底麵,用任何一個底麵水平放置容器似乎都會導致容器的重心不穩而歪倒一邊。

“嗯?”毛淵的鼻子幾乎挨到了牆上貼的告示。即使湊得那樣近,他終究沒有看出什麽名堂。

“李斯,你怎麽想?”他決定谘詢一下同伴的意見,對方卻保持著沉默。他耐著性子等了一會兒,仍舊沒有任何回應。於是他從告示中抬起頭尋找同伴的身影,意外地發現,他並沒有在看告示上的內容,而是望著相反的方向——柵欄外人群聚集的地方。

“在看什麽?”

“好像看到了一個熟人……”

他順著李斯的視線望過去,那邊除了黑壓壓的人頭,沒有特別引人注意的地方。

“誰呀?”

“沒……可能是我看錯了。”李斯搖頭否定了自己,柔和的臉上露出一個若無其事的淺笑。

“大叔,你擋著我啦!”毛淵正想再問,被一個清脆明亮的聲音打斷。

“誰是大叔!”他大吼一聲,轉身發現聲音的主人竟然是一個年約十歲的小孩子,身上髒兮兮的,穿著一雙草鞋,露出來的腳丫子也又黑又髒,唯有一雙大眼睛,滴溜溜地透著一股機靈勁兒,讓人立刻忽略了他寒酸的穿著。

“大叔,你那麽大的塊頭擋在告示前麵,我沒法看啦!”他瞪著眼睛,絲毫沒有被毛淵嚇到。

毛淵是一群人中唯一隨身攜帶武器的人——他腰間別著的青銅劍在一群書生打扮的人中很是顯眼。再加上身形魁梧,麵色凶惡,給人一種絕非善類的印象。因此,即使完全擋在了告示前,周圍的人也隻是敢怒不敢言。不知是不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一個小孩子竟說出了大家想說而不敢說的話,現在,所有人都齊刷刷地將目光聚集到了事件的另一位主角毛淵的身上。

毛淵被眾人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說到底,理虧的人是他,而他也並不是看起來那般蠻橫不講道理的人。他退後了幾步,讓出了身後被擋住的告示。不過,他仍舊不死心地朝那個小孩子嚷道:“大爺我才二十六!不要隨便叫人大叔,死小鬼!”

剛才的小孩子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便專注在告示上,不再理會旁邊亂叫的怪大叔了。

“可惡……難道父母都沒教過他對待長輩要有禮貌的嗎?”毛淵怒氣衝衝地說,“喂,你在笑什麽?”他轉過頭看見似乎在偷笑的李斯。

“啊,沒什麽。隻是覺得毛兄似乎不太擅長應付小孩子。”迅速收斂了笑容,可語氣裏還殘留著來不及完全收斂的笑意。毛淵一向的粗線條總是讓李斯落入一種無話可說,無可奈何的境地。難得看見毛淵吃癟的樣子,李斯感到心情舒暢愉悅。

“……”

眼看同伴似乎要爆發的樣子,李斯立刻轉移了話題,“我們走吧。”

“去哪兒?”果然被成功轉移注意力了。

“當然是回稷下了。”李斯一邊說著一邊用手掩口打了一個大大的嗬欠,“今日起得太早,回寮舍補眠。”

李斯在走之前回頭多看了那個孩子一眼,心中有一絲疑慮。

小孩子對荀子的考驗也有興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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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美地睡了一覺,李斯從榻上起來的時候舒服地伸了一個懶腰。隨後映入眼簾的是滿地攤開的竹簡,一片狼藉。

寮舍內自己常坐的方案前,如今換了一個主人。毛淵隨意地盤腿而坐,翻看著一捆捆的竹簡。隻是他的動作顯得很急躁,竹簡被粗暴地打開,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他匆忙幾眼掃過竹簡上的內容,然後就啪地一聲將它扔到一邊,方案上的竹簡亂七八糟地堆成了小山,有些竹簡眼看就要從小山上滑落下來。李斯過去扶住了搖搖欲墜的小山,他兩條清秀的眉毛皺到了一起。

“幹什麽?”語氣有些冷淡。

“在查資料啊!荀子告示上那個奇怪東西究竟是什麽,完全沒有頭緒。我想,可能在一些書籍上有記載。”

“如今才想起查書,是不是有點晚了?”

毛淵終於聽出了李斯話中的不滿,從簡牘中抬起頭看著他。

李斯的書簡基本上都是從稷下學宮的守藏室借來的,在沒有課業的日子裏,他常常在寮舍中閱讀一些自己感興趣的書籍。稷下的守藏室藏書豐富,相當一部分是從齊國王室藏書中抄寫過來的,其中甚至有當初薑子牙封齊時帶過來的周代典籍。稷下藏書的另一大來源則是學宮自建立以來各家各派的學術著作,範圍囊括之廣,天下無出其右。樂毅攻齊時,齊王巍峨的宮殿被付之一炬,唯有稷下的守藏室,得到了樂毅的特別保護而幸免於難。正是這些藏書的保存,為後來稷下學宮的再興奠定了堅實基礎。

因稷下學宮一貫自由的學術風氣,學宮的守藏室是對外開放的。凡稷下生可拿著寮頭——也就是寮舍的管理者分發給每人的名牌,到守藏室之吏那裏完成相應的記錄和手續,就能將書籍借出。這之中的區別,隻在於上中下寮各自不同的借閱限製而已。

說到底,那些書簡必須要完好無損地歸還,所以,李斯頗有些惱怒舍友粗暴的行為。然而,對方似乎並不清楚李斯的心思,他將手中的竹簡放下,撓了撓鼻子,露出一個討好的笑容。李斯一見那個笑容,立覺不妙。果然,對方嗖地一下從席上站起,憑借著身高的優勢雙手按在李斯肩上,一邊笑著一邊半強迫地讓李斯坐到他之前的位置上。

“看賢弟如此不慌不忙的樣子,還有閑情晝寢,莫不是有主意了?”

一旦毛淵用那種語氣跟自己說話,李斯就知道,他又想讓自己幫忙了。

哎,算了,這幾個月也已經習慣了。況且,他自己也很想知道荀子的下一步是什麽。

“毛兄,還是請你先把這些竹簡整理好,物歸原處。”

“是,我馬上收拾。”毛淵知道,李斯一定是已經破解了荀子留下的謎題。他忙不迭地答應著,並開始將方案上攤開的竹簡重新卷起來。

兩人對坐在方案前,屋子現在已經回複了原樣,一卷卷的竹簡井井有條地累放在架子上,完全想象不出之前的淩亂。

“宥坐之器?”

“嗯,”李斯點點頭,“難怪你不認得。那是一種非常罕見的器皿,相信大部分人一生未曾見過,少數見過的,恐怕十之八九也是見而不識。”

李斯拿來一隻筆,用碟子盛著水,蘸水在案上一邊畫著一邊做著說明。

“宥坐之器是放置在座位的右邊,用來警戒主人的東西。你看它有兩個大小不一的底麵,空著的時候會由於重心不穩而歪向一邊。不過,如果給它注入水的話……”

李斯筆下的那個不規則的器皿因為被注入了水,重心漸漸地偏移。

“當注入的水達到容器一半的容量時,以麵積較小的那個底麵接觸水平麵,麵積較大的底麵就會微微翹起來,於是整個容器的重心剛好處在正中間的位置,在這個時候,它能夠放得端正而不會左右傾斜。”

“哦……”屋子內的另一名觀眾嘴裏發出了驚呼聲。

“假如我們繼續往容器內注入水的話……”

李斯將手中的毛筆在碟子內重新蘸了蘸水,在案上又畫了一個圖案。

“重心繼續傾斜,當水注滿的時候,啪嗒,整個容器就會整個翻倒過來。”

“虛則欹,中則正,滿則覆,此謂宥坐之器。”解釋的人最後總結道。

“也就是說……”毛淵撫摸著自己的下巴,“這是告誡人不學無術或者過分自滿,都不是正道的意思囉?”

李斯滿意地收起了筆,“正是此意。”

“可是,這跟荀子出的題有什麽關係?”

“是儒家荀子出的題,自然跟儒家的典故有關。我在守藏室中曾經讀到過一些零星的記載,大概是未被儒家弟子整理過的原始資料。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孔子曾經在參觀魯桓公的祭廟時見過宥坐之器。他當時並不認得這種器皿,還特意詢問過守廟之人。”

“啊!你說魯桓公的祭廟?難道荀子是要我們到魯桓公的祭廟去嗎?從齊國到魯國,明日天明之際要到達目的地,怎麽可能來得及!”毛淵禁不住大呼一聲。

李斯瞥了他一眼,示意他安靜。

“自然是不可能。毛兄知道《春秋》之中,記載魯桓公是如何死的嗎?”

“哎,李斯,你別賣關子了,你知道我從不讀《春秋》的!”

“魯桓公不是死在魯國,而是死在了齊國。她的夫人文薑因與齊襄公私通,被魯桓公發覺。於是齊襄公先下手為強,設宴款待魯桓公,將他灌醉後趁機害死。”

“啊,我想起來了,我聽齊國人說過這個,據說,當初齊襄公設宴款待魯桓公的地方就是……”毛淵兩隻眼睛瞪得如銅鈴一般大,他興奮地一手拍在了案上,“是臨淄以南十裏的牛山!”

說完,他看見李斯讚同地朝他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