膠人(八)

“西京八街,起混沌卦,悲在多災多難,喜在虛驚一場。凡事小心……”沈天青慢悠悠地念著,“上次我朋友來這裏喝酒趕巧聽見了這一卦,出自仙姑之手,沒錯吧?”

十三仙吧台下的手已經暗暗使力,幾乎要把酒杯捏碎。看來上次那三個男人,就是沈天青故意安排來的。

白朗走了過來。他倒是目不斜視,徑直走向沈天青,一隻手搭上他的肩膀,“還沒點好飲料嗎?”

“我覺得坐在吧台這裏比較帶感!”沈天青幹笑了兩聲。

看這個態度,白朗還沒認出自己。十三仙微微定了神,決心靜觀其變。

白朗拉過一把高腳椅坐下,:“你說要當麵交貨,我的傳家寶呢?”

沈天青從口袋裏掏出一個藍絲絨的抽繩小布袋,輕輕把口拉開,朝向白朗,“狼哥,你看。”

白朗把手伸進那個小布袋,立即摸到了沁涼的一串珠子。

那珠子跟普通石頭的觸感不同。它那麽潤,那麽冰,摸一下好像就讓人想起冰川大地。白朗還記得小時候生病發燒,渾身發燙,父親把手串從手上褪下來,讓他把手心緊貼在珠子上,是那陣涼意把他從火燒火燎的地獄裏解救出來。

父親問他,手串對他來說意味著什麽?

意味著家族、傳統……本來可以有一萬個冠冕堂皇的答案。可是白朗忍不住回答:“救命恩人”。畢竟他滿腦子都是幼年的自己,孤獨地側臥在小**,雙手握住那串珠子,輕輕抵在發燙的額頭。

好在父親並沒有因為他的胡言亂語而生氣,反倒正式決定將手串傳給他。同時教導他,無論發生什麽,手串不能離身,“因為這珠子是有靈性,一旦離了主人,靈氣就沒了,時間久了,就像是人死了。”

“我的手串,死了嗎?”此刻白朗想著,從口袋裏掏出了那串珠子。

模樣是一點兒錯也沒有,晶瑩透亮,幹淨的明黃色,用眼睛數一遍,不多不少,整十三顆。

白朗把珠子移到眼前,借著吧台反射過來的藍光,仔仔細細地看。其中兩顆在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輝,上麵隱隱有凸起的紋絡,那是兩個刻上去的字。

白朗眯起眼睛確認:一個字是雨,一個字是珍。

不是他的那串——不知道該高興還是失望,白朗吐了一口氣。

沈天青還不知道,“這上麵的字是什麽意思,狼哥?”

白朗決定先不把話說破,“你說是從黑市找回來的,那能不能告訴我,這東西的賣主是誰?”

沈天青搖頭,“這也難說了,幫我買回來的這家是個二手店的老板,他說手上有一件,正好是上個月有人拿來出貨的,也是受人所托,我沒細問。”

白朗點頭,“多少錢?我付。”

沈天青擺手,“別這麽客氣了。總之我就當交了狼哥你這個朋友,以後咱們肝膽相照,互通有無!”

白朗正想反駁,隻見眼前的女調酒師突然端來兩杯檸檬水。她的袖口裏戴著手鏈一類的東西,輕輕撞擊在玻璃杯上,發出一串脆響。

這聲音很特別,白朗一聽見,赫然把視線移動過去,再看眼前的人,似乎已經不再是陌生人了,倒是周身散發出一陣熟悉的氣息。

“真的沒有養樂多嗎?”沈天青小聲抗議,把吸管插進水杯,喝了一口,又說,“狼哥,關於那起爆炸案的資料,你手上掌握多少?”

在離開警局前,白朗的確調出了相關資料。隻是他的級別不夠,隻能看一些粗略的內容,要看詳細內情還需要組長方舟的審批。當時負責檔案的警員問,是否需要幫忙向方舟提起申請?白朗當時心煩意亂,隻草草地說,“先不用了。”

現在沈天青這麽直白地問,白朗也隻能說,掌握得相當有限。當年那起爆炸案影響惡劣,接近一年後才調查完畢。最後的書麵結論是:2號倉庫裏儲存的物質發生了化學反應,由此發生爆炸。

事故原因似乎沒什麽疑點,白朗吸了一口煙,看向沈天青,“案子發生的時候你還是個小孩吧?”

沈天青一小口一小口地吸著檸檬水,“也不算很小了,當時上中學。”

“那天晚上你沒去八街看看熱鬧嗎?”白朗問,“那個商業街的立牌儀式,你爸好像還親自出席,親手點燃了煙花。”

沈天青神情鄭重,“當時我姐姐沈思月剛剛失蹤,我沒有那個心情去。”

——

白朗讓水仙直接幫他們預約周三晚上去“水下”的“門票”,水仙告訴他,已經問過了,本周三晚上的主題沒什麽特殊要求,正常進入即可。

“沒什麽特殊要求,那是什麽主題呢?”沈天青十分好奇,“不是據說都很刺激的嗎?”

水仙笑了笑,沒回答。

沈天青跟著白朗走進“水下”酒吧,沿著略顯逼仄的木質樓梯一路走下去,地下一層很大,有一個半圓形的吧台,兩個服務生站在裏麵忙碌。客人們散落著坐在各處,相當隨意。

沈天青小聲說,“狼哥,我看這裏挺普通的,哪有什麽特殊主題啊?”

白朗環顧四周,“你有沒有發現,這裏的所有人,都是男的?”

的確都是男人。從服務生到客人,全員男性。不同的身材、不同的穿著風格、不同的年齡,都混雜在一起。他們靠得很近,說笑都很親熱,莫名帶著一些旖旎的情調。

白朗大概明白了今天的主題是什麽,他本想回頭囑咐沈天青幾句,不料轉眼間他已經被兩個男人拉到一邊的桌上坐了下來。白朗想,沈天青一心都在打聽這裏的老板程角,自己則可以側麵問一問酒吧的情況。

“你是第一次來玩嗎?”突然有人前來搭訕,把白朗嚇了一跳。他一抬頭,眼前是個戴棒球帽的男人,看起來跟沈天青年齡相仿,對著自己露出那個年齡段共有的沒心沒肺的笑容。

白朗點了點頭,跟著對方坐下。周圍好幾個男人都投來古怪的目光,讓白朗身上一陣發毛。

棒球帽笑了笑,“你很受歡迎,等一會兒過來請你喝酒的人,一定大排長龍。”

白朗明白他的意思是什麽,急忙咳嗽了兩聲,“你來這裏玩很久了嗎?”

“大概有三年了,彭城適合我們玩的地方很少。”棒球帽神情坦然,“就算是水下,每周也隻有周三一天是我們的專場。周一跟周五就不一樣了,不過我偶爾也會來。”

“那周一周五都是什麽專場?”白朗問。

“周一經常變化。”棒球帽說,“周五相對固定,類似於化裝舞會吧,可以打扮成各種各樣的角色。很多人都熱衷於裝扮成**,或者穿上塑膠衣……”

白朗心裏一動,腦海裏浮現出一個人:陳偉民——他承認自己喜歡塑膠人偶,那麽他會來嗎?他親口說過,那個周五晚上,他是在八街跟秦桑分別的。那麽他來到八街的目的,是否就是來參加“水下”的聚會?

白朗還想繼續問,忽然聽見沈天青的聲音,“我真的不能喝酒!我就要走了,真的,我馬上就要走了!”

白朗隻能站起身。

“哥!”沈天青大喊一聲。

白朗用手捂住額頭,“各位,他是跟我來的。”

棒球帽跟了過來,“原本以為今晚來了兩個質量還算不錯的新人,沒想到來的卻是一對兒。怎麽,不想換換嗎?”

白朗硬著頭皮,“如果有聊得來的,那我不介意換換。你們有誰認識程角程老板?”

棒球帽哈哈大笑,“這麽巧,我就認得啊。他可是有一陣子沒出現了。”

“你最後一次見他是什麽時候?”白朗連忙問。

棒球帽歪著頭想了想,“差不多兩個星期前吧。他跟我說,這酒吧不想開了,也好,免得總有人來找事……水下這幾年,受到的關注越來越多,但也遠不如當年純粹了。”

白朗看這是個明白人,忍不住主動提議,“有沒有興趣找個安靜點的地方,咱們詳細聊聊?”

棒球帽一撇嘴,“直接下樓啊,你是新來的,還不知道地下二層的玩兒法。那才有意思呢。”

“那就下去吧。”白朗破釜沉舟。

盡管沈天青露出恐懼的眼神,白朗還是拖著他,跟著棒球帽一起走下了樓。樓梯顯得更窄了,三個男人的腳步踏上去,甚至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響。

地下二層沒有一層那麽開闊,倒是僻靜許多,眼前是一排小隔間。其中幾間裏人影交錯。

白朗忍不住有些尷尬。棒球帽倒是大方地介紹,“這是休息室,偶爾有樂隊來演出的話,也是他們的更衣間。不過,熟客如果找到了心儀的對象,就會來這裏消遣一把。”

說著走到最裏麵,推開門,“這是程老板平時私用的,隻有跟他關係好的人才會進來。你們要談什麽、怎麽談,這裏最方便。”

白朗站在門口,身體仿佛僵住了,“程角老板經常在這嗎?”

棒球帽皺眉,“你怎麽一直打聽程老板?該不會你也是那群人派來的?”

“哪群?”白朗問。

“就是那群啊,吵嚷著什麽,特殊人群也有享受愛的權利,把這裏搞得烏煙瘴氣的……”棒球帽不耐煩起來。

“哥你看,那是什麽?”沈天青忽然說。

白朗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地麵的角落處有一支暗紅色的小瓶。

棒球帽隨手撿起來,“好像就是護手霜吧。”

白朗接過來,輕聲讀出瓶身上的小字:修護型潤膚霜,香草牛奶味。擰開瓶蓋,果然一陣甜香味溢出來。沈天青吸了吸鼻子,“好像一股牛奶冰淇淋的味道!”

白朗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他好像在什麽地方聞到過這個味道——陳偉民家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