膠人(二)

白朗是跟六哥一起吃飯的時候收到了方舟的微信,信息很簡短:有案子,速回。他瞥了一眼屏幕,直接反手扣在桌上,提起酒杯向著六哥一欠身,“感謝哥……”

“嘟嘟”,又是微信的振動聲。六哥先笑了,絡腮胡子在大胖臉上抖動起來,“小狼,我看你這微信業務挺繁忙啊?工作上有急事兒?”

“嗨,女朋友查崗,您甭管。”白朗再度提氣,“感謝哥今天賞臉來吃這頓飯,知道您在彭城四通八達,所有消息在您這兒都雁過留痕。我說的那件事,還得麻煩您費心幫著打聽。”

六哥舉起酒杯抿了一口,隻見白朗扣在桌上的手機驟然發出驚人的響聲——有人打電話來了。

白朗帶著點兒恨意猛抓起手機走到一邊,“喂?”

方舟打來這個電話也有些迫不得已,因為他剛剛接下了一樁失蹤案:年輕女性秦桑,25歲,彭城醫學院學生。暑假在市物證鑒定中心實習了三個月,結束實習的當晚就杳無音信。無論學校還是家裏都沒有接到她的任何消息,手機最後可以被定位的地點在西京八街。截至目前,已經失蹤了十天。

“十天?早幹嘛去了?”方舟忍不住破口大罵,後來看著資料才漸漸理解,失蹤人秦桑從小失去父母,在表姑家裏生活,基本沒人關心,在學校也沒什麽知心朋友,六親不靠,所以丟了這麽久也沒人管。

但是丁局顯然很重視這件案子,他親自把方舟叫到辦公室,遞過去手機屏幕給他看,“你知道女大學生失蹤案現在有多敏感嗎?”

方舟點頭沒說話。事情的確敏感,主要原因在於秦桑的大學同學,他們在報案之後,還在網絡上用彭城醫學院的官方賬號四處發帖尋人,一時間聲勢浩大。

大概是想在輿論旋渦中撇清責任,校方一直強調把所有希望寄托在警方。群情激昂的時刻,警方如果不能盡快給個交代,恐怕就要挨罵。

“你知道現在學生們都在轉發什麽嗎?”丁局捂著胸口長籲短歎,“他們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屍!這話還不是說給我們聽的?趕快叫上你們組的精兵強將開工吧!”

方舟明白丁局所指的精兵強將就是白朗。對丁局而言,白朗是老部下,是親信。不像他這個新上任的組長,橫看豎看都像外姓人。

可自從上次心心居的案子完結後,白朗就像泄了氣的皮球,一點兒精神都打不起來。特別是心心居地下挖出來的可疑心髒,在警方的數據庫裏卻根本找不到匹配的樣本。雖然調查名義上還在繼續,但也基本上屬於大海撈針。是白朗親口對方舟說:“我想歇歇了。”

此後接近一個月裏,他除了整理一些資料,幫忙做做筆錄之外,似乎對任何事情都不甚關心。現在這起失蹤案,誰知道能不能引發他的興趣?

方舟用一根煙給自己做了個簡單的心理建設,然後打給了白朗。他知道今天是白朗的休息日,他就是憋著這口氣想看看,這家夥休息日的時候在幹嘛?

聽著案情描述,白朗興味索然,直到方舟說到失蹤人秦桑的手機的最後定位:西京八街,白朗才主動插進話來,“你們已經去現場看過了嗎?”

“我們正打算去,”方舟乘勝追擊,“你來嗎?”

有大概3秒的沉默,白朗說,“我看看吧。”

方舟有點冒火,“別磨嘰了,這案子現在很緊張,你沒看網上都嚷嚷成什麽樣了嗎?校方會罵我們不負責。”

“他們有什麽臉麵罵?”白朗沒心沒肺地笑了兩聲,“他們早幹嘛去了?”

白朗打電話的工夫,六哥在孤獨地啃雞腿,順帶跟旁邊人指點一下白朗,“別看這小子乍一看這麽社會,想當年也是個狠人。五年前他是彭城最厲害的幹警,腦子清楚,而且拚起來不要命,甭管亡命徒手上拿著什麽武器,他看也不看就敢往上懟。

“所以這些三教九流的人物,背地裏給他起外號,不叫‘白朗’,直接叫‘白狼’。要不然也不會被調走去做特警。沒想到現在回來彭城,變化這麽大,精神麵貌都不一樣了。歲月不饒人,估計也快中年危機了。”

白朗回到桌上,嘻嘻笑著,“六哥,菜還合口味嗎?這家店的老板娘跟我是發小,人又大方又開朗,我一會兒跟她說聲,讓她多送幾個菜,再陪你們喝幾杯。”

六哥點頭,“知道你忙,是不是有案子來了?我也不耽誤你,照實說,你要讓我幫你打聽那位風頭正盛火的風水先生,十三仙,我對她了解不多。這個人從去年開始在彭城冒頭,年紀輕,很會搞網絡那一套,所以名聲在外。

“她稱號裏的這個十三,據說是因為曾經先後被十三位神仙上過身,所以才這麽叫。甭管她是什麽歪門邪道,總之是沒出過岔子,從算卦到預言,起碼沒翻過車。所以總的來說,還是有很好的群眾基礎……”

白朗樂了,“我不是想問這些,我是好奇,彭城自從發展起來之後,對風水秘術那一套漸漸都鄙棄了。現在還能做這門生意的,要麽就是真神,要麽就是有某種實力雄厚的背景。咱們都是堅定的唯物主義者,絕對不怪力亂神。所以我是想讓你幫我看看,這個十三仙背後,有沒有什麽撐腰的人?”

“嘖嘖”,六哥咂嘴,“先說好,我跟那些富人,井水不犯河水,我犯不上惹他們不高興。”

“那是那是,”白朗連忙截住話頭,“總之六哥幫我留意著風聲,跟這位十三仙有關的,大事小情都知會我一聲,不用你們出麵,我親自出麵,絕對不拉你們下水。”

“感謝理解。”六哥拎起酒杯,輕輕往桌沿上磕了兩下。

白朗走出飯店,上了輛出租車,打開手機看見方舟已經把基本案情用微信發了過來。

他一麵看一麵皺眉,失蹤女孩秦桑的實習地點——“彭城市物證鑒定中心”倒是吸引了他的注意。翻開手機通訊錄,一個老朋友的名字赫然映入眼簾。

回想幾年前,白朗是彭城的警界精英,這位老朋友則是鑒定中心裏最優秀的首席法醫,兩個人聯手破案,精誠合作,現在回想起來竟然像傳說故事一般絢麗多彩。

“好漢不提當年勇”這話不假,隻是自己回來彭城這一個多月,竟然還沒主動跟這位老搭檔聯係,顯得有點兒生分。眼前的案子送來最好的契機,白朗點開兩人定格在新年時互道問候的對話框,輸入一句:偉民,我回來了。

陳偉民,如今已經是法醫界的資深前輩了吧?不知道他變了樣子沒有。這家夥從來也不用社交網絡,所以連張近照也看不到。白朗正想著,手機猛響起來。

“我們已經到了現場,”方舟的聲音有些奇怪,“我想你可能要有個心理準備……”

“什麽意思?”白朗話音剛落,就聽見另一個熟悉的聲音插進來,讓他生生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正是沈氏集團的公子哥,沈天青。

“狼哥也要來嗎?我跟狼哥真是有緣!”沈天青高呼,“狼哥,咱們又要見麵了!是不是很期待?”

“方舟,方舟!”白朗吼叫起來,“這個人為什麽也在現場?誰叫他來的?”

“他說沈氏集團現在要收這片公寓樓的地,但出了點問題,所以他來考察情況。”方舟似乎也很無奈,“他還說,那片樓群裏,有個單元是‘鬼樓’……”

白朗捂住額頭,“還是跟風水有關係?”說到這裏,忽然想起自己剛剛情急之下直呼了方舟的名字,略帶不好意思,“組長,見麵細說吧。”

終於掛斷了電話,白朗這才發現,陳偉民已經回了消息:“朗,聽說你已回來,不知諸事是否順利?至於你為何選擇回來發展,我想必然有你的道理。身為朋友,一如既往支持你的選擇。你何時有空,我們見一麵?”

“這家夥還是這麽文縐縐的!”白朗頓覺放鬆不少,回複的時候忍不住賣了個關子,“別著急,我想我們很快就會見麵的。”

——

西京八街現在是彭城頗為有名的旅遊景點,網絡上隨手一搜的“網紅打卡地標”,八街的招牌赫然在列。其實這招牌一點兒也不美觀,雖然做成複古的樣式,但算來算去也不過才十年的光景,要不是上麵積著厚厚的灰塵,就更是曆史感全無。

白朗忍不住自嘲似的想,對於外地人而言,迅速發展起來的彭城,根本也不存在所謂的曆史吧。

在白朗小時候,八街這一帶很是荒涼。當時一街那裏建起了“西京化工廠”,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是整個彭城最先進、也最掙錢的產業。現在彭城裏所謂的那批“中產階級”,當年有不少都曾經是化工廠裏的工人。

白朗小時候還在作文裏寫過:努力學習,長大後進入化工廠工作,報效祖國。

於是在很多老彭城人眼裏,城市的核心地帶,要從一街算起,以圓弧形向周圍擴散,越往下數越是落魄。等到了“八街”,那基本上已經沒什麽好說。

十幾年前八街那裏還是平房為主,居民主要做點小生意,一條小河蜿蜒而過,但配合著蕭瑟的街景和貧窮的人類,根本看不出任何美感。

風水先生講,那裏地勢屬水,加上又有水,是極陰之地,“亡靈好走”。言下之意是那地方距離陰間最近,小孩子們就打心眼兒裏害怕。

後來西京化工廠開始搬遷。據說是為了保證彭城的建設發展,要移到比較邊緣的地方,於是就搬到了七街與八街交界的地帶。

而沈氏集團也在此時入股化工廠,同時還不忘加大在地產業的進軍,直接買下了八街這條河附近的所有土地,修商業步行街,建設旅遊地標……還建起一片灰蒙蒙的公寓樓,作為化工廠的職工宿舍和家屬樓。

五年前,白朗還未離開彭城時,八街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是他的重點監控區域。說是文化商業街,可哪有什麽文化,隻看得見大同小異的酒吧鱗次櫛比地開起來,夜夜聲色犬馬,不得安寧。

白朗在那裏抓過賭,抓過毒,更多的是抓色情服務。也是在那幾次執行任務時,他認識了六哥。

六哥大名孫喆,因為名字特別吉祥,讓人一看就想起“六六大順”,所以外號孫老六。他見多識廣,在八街是個人物。白朗一開始是抱著要扳倒他的心態去的,後來漸漸發現他手上多的是消息線,倒是沒碰過什麽不幹淨的生意,一來二去兩個人就相熟了。

孫老六是老江湖,給白朗指了不少明路,有時候也幫忙給熟人說說情。比如有兩次“掃黃”行動的時候,他就跟白朗說,“有些事情不是你想得那麽肮髒,你也得給一些人活路不是?”

時至今日白朗仍舊無法認同六哥的價值觀,不過五年後的他開始試著理解。眼下再回八街,熟悉的感覺迎麵撲來——天還沒大黑,各色燈牌已經開始閃爍,奇裝異服的服務生在街邊擺下桌椅,酒吧裏開始傳出駐唱歌手調琴的聲音。

一些店鋪貼出的橫幅從不讓人失望,有“女士之夜,啤酒免費”,也有“把自己灌醉,給別人機會”。配合著暮色將至,白朗覺得一切混亂又旖旎。

方舟走過來。他們已經把周圍臨街的商鋪大致走訪了一遍,拿著陳桑的照片,沒起任何作用。警犬也帶來了,把附近的垃圾桶刨了個遍也沒能找到陳桑的手機。換句話說,那個定位除了能知道這姑娘曾經來到過八街之外,沒有其它意義。

“看見路口的監控了嗎?”方舟喝了口水,“正街口才有,剛才調出來粗略過了一遍,沒見著什麽可疑,問題是在於側麵的巷子裏沒有監控,女孩出現或者消失,不排除是在監控拍攝不到的範圍內。”

白朗信步由韁往側麵走,“我記得這邊原來有監控啊,怎麽現在沒了?過去抓毒品交易的時候,那群耗子就愛往這巷子裏鑽……”

方舟冷笑了一聲,“狼哥,現在就別翻老皇曆了。你不在這幾年,彭城的變化很多……”

“狼哥!”一聲高呼,白朗幾乎想捂住眼睛,但他還是不可避免地看見,西裝筆挺的沈天青笑嘻嘻地向著自己走來,身後跟著一個戴墨鏡的胡子男。

“有緣千裏來相會,沒想到我剛剛接手這片樓群,你們就來破案了。”沈天青笑了,“舟爺你說,咱們三個,誰是死神啊?要不怎麽走到哪兒,哪兒就有命案……”

方舟臉色鐵青,白朗接過話來,“這麽看來,我們跟沈公子還真是有一段孽緣。不過上次見麵,沈公子還是實習生,想不到一轉眼現在就成了負責人?這升職加薪的進度還真是快,堪比‘彭城速度’啊?”

沈天青抓抓頭發,“其實我還是實習生,這位才是我的領導!”說到這裏,伸手指向身後那個頗為穩重的墨鏡男人,“金得利,金哥,他是八街公寓樓的負責人。過去還在西京化工廠做過主任,對這一帶特別了解。”

白朗看著金得利,因為那副墨鏡,他無法確定對方正用怎樣的眼神打量著自己,但總感覺來勢洶洶,不是善茬。

“金先生,我是重案組組長方舟,以後可能要麻煩您協助我們調查。”方舟幹巴巴地說。

金得利轉頭看向方舟,摘下墨鏡,對著他緩緩點了兩下頭。

沈天青和金得利今天來八街園區,主要是有個項目要談。西京化工廠在上個月正式宣告破產,公寓樓的這片地,沈氏集團決定回收商用,所以派了金得利來跟住戶談判。樓群裏一共六個單元,隻差六單元還沒“攻破”。而這個單元有些麻煩,傳說經常“鬧鬼”。

金得利安排了人晚上去樓裏看個究竟,不料那幾個人連滾帶爬地回來,說進樓就見了鬼,走路沒聲音,看不到腳,借著微光,看見好幾張鬼臉在飄浮!總之把他們嚇得魂不附體,有一個甚至直接進了醫院。

“一定是裏麵的住戶故意嚇唬人。”金得利言之鑿鑿,他是廣東人,講普通話有些緩慢,“兩位sir,請問你們要查什麽?也跟鬧鬼的事情有關嗎?”

“那就得看這鬼會不會把年輕女孩擄走了,”白朗搶先方舟一步說話,“金先生之前在化工廠工作?鬼樓裏住著的也都是化工廠職工吧?那也就算是金先生的同事了?”

金得利搖頭,“人員很雜,我也不太認識。不認識的人,我就不信任,所以我看他們,個個都像是會搞鬼。”

“那你們今天找到搞鬼的人了嗎?”白朗問。

金得利有些猶豫,“sir,這屬於我們公司內部事務,也需要報備嗎?”

“要是真有收獲,報備給兩位警官也無妨嘛。”沈天青笑嘻嘻地接過話茬,“可惜我們今天一無所獲,還是隻能跟居民代表談了談。你們這邊有進展嗎?那個失蹤的女孩有消息嗎?”

“這才多長時間,你就對這個失蹤案這麽了解?”白朗的神經驟然繃緊——這個沈天青,怎麽總是在案發時出現?

沈天青迅速亮出手機,“我在微博上看到的,要全城尋人呢!看,現在還有一些人給那個失蹤女孩畫了畫,有畫成天使的,還有畫成女神的,大家都在說,轉發這個少女,助力找回她,為她祈福!不轉不是彭城人!”

白朗無奈地歎了口氣,撥開沈天青的手。回頭看見方舟正若有所思地看著自己。

“組長,怎麽了?”白朗問。

方舟壓低聲音,“剛剛電話裏,你嘟囔說這案子還是跟風水有關。而且這片地,偏偏又是沈氏集團旗下的,未免太過湊巧?你告訴我,這裏的風水有什麽講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