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車在行

京師內城,西安門大街上,坐落著不少朝廷大員的府邸,其中便有“湯府”。

雖貴為朝廷三品大員,九卿之列,但這座“湯府”卻極為寒酸,低矮的府門,斑駁的院牆,唯一的裝飾就是大門兩邊的兩個石獅,裏麵是一座兩進的院子。

湯宗已經回來,正獨自一人坐在書房,還在回想今日的事,官服沒有脫,桌子上放著四菜一湯,但碗筷卻沒有動過的痕跡。

夫人陳氏走了進來,著裝樸素,臉上還能看到風霜留下的影子,看到他還沒有吃飯,浮現關切的表情,“老爺,你怎麽還不吃飯?”

“夫人,你還是先歇息吧,讓我一個人靜一靜,我待會自己會吃。”

湯宗不願意多言。

今日的事情雖說給了皇上一個口供,好歹有了一個結果,但卻並不是他的本意。

陳氏不走,反而在他旁邊坐下,良久才扭捏開口,“老爺,我知道你心中煩悶,我一個女人家也幫不上什麽忙,要不......要不把兩個兒子接過來,遇到事情你也好有個商量,你說不是?”

湯宗轉頭看著陳氏,見她眼神中充滿了期待,這個事情她幾乎每隔幾日就要找機會提出來。

湯宗曾數次下獄,幾經沉浮,眼前這個女子跟著他吃了不少苦,他心中感慨,伸手撫摸陳氏已經見白不少的頭發,“兒孫自有兒孫福。”

這明顯就是不同意了,陳氏聽了突然哭了起來,“老爺,你已經到了知天命的年紀,有兒卻不在膝下,被你一個留在老家平陽,一個在外四處奔波,你難道不想念他們嗎?”

“哎——”

聽著嗚嗚的哭泣聲,湯宗歎了口氣,伸臂摟過這個陪他受了半輩子苦的女人,“夫人,永樂元年,還是北平按察僉事的我,就因為衷心事主,差點就被靖難登基的皇上滿門抄斬,永樂八年,又因解縉‘無人臣禮’受到牽連,枯坐詔獄五年,直到永樂十三年才被赦免,官場險惡,我比誰都清楚,玄文玄武雖不在你我膝下,但隻要不受連累,安安穩穩過好這一生,比什麽都好。”

陳氏聞言止住抽泣,湯宗為官清廉,衷心事主,卻數次下獄,受盡苦難,早已淡然官場,幾次請求辭官歸鄉,奈何皇上雖不喜他,卻也知其才,就是不允,她自是明白湯宗的苦心,擦擦眼淚,不再多言,“老爺,我知道了。”

“車評事,您回來了?”

“嗯,大人在嗎?”

“在書房,您稍等,我去通報老爺。”

“......”

門外傳來說話聲。

湯宗鬆開夫人陳氏,“夫人,在行回來了,我有話問他,你先出去吧。”

“好的老爺。”陳氏喚來一個丫鬟,兩人一起將飯菜端了下去。

兩人剛走,管家通報後,進來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人,身長七尺,頭戴翼善冠,身穿黑袍,腰係繃帶,英姿颯爽,精神幹練。

車在行,大理寺評事。

“大人!”車在行躬身。

湯宗立刻起身問道,“在行,怎麽樣?”

車在行從懷裏掏出一個隻有指甲蓋大小的淡黃色殘片,很柔軟,邊緣不齊整,還帶有焦黑,“大人,終於查清楚了,這是牛胃!”

“牛胃?”湯宗驚訝。

“大人,這案子看起來並不簡單呀。”車在行道。

“噓——”

湯宗做出個噤聲手勢,“關上門窗,我們坐下說。”

車在行稱是,立刻關上門窗,坐在書桌對麵。

他雖說隻是個評事,品階還不如七品知縣,而且年歲不大,隻有二十來歲,但湯宗卻將他視為知己心腹,遇事總會找他探討,有心提攜。

因為從這個人身上,他能找到自己當年的影子,同樣的嫉惡如仇,血氣方剛,遇到不平之事,總要忍不住站出來說兩句公道話。

兩人年歲相差一倍有餘,官階更是想去甚遠,關係卻已經遠遠超越了上下級,況且這車在行忠心耿耿,身法不弱,使得一手好棍法,著實能幫湯宗不少忙。

湯宗接過車在行遞過來的殘片,仔細端詳,“這是牛胃?天鵝座大梵天四麵佛均是由黃金構成,怎麽會出現牛胃呢?而且還是黃色的牛胃?”

車在行道,“大人,認出它來的是一個官府特批賣牛肉的,他言這一小塊牛胃應該是被什麽東西侵染才成這樣的。”

“侵染了?”湯宗聞言仔細端詳殘片,嚐試拉了拉,沒有拉開,“在行,拿刀來!”

車在行抽出腰間配刀遞過去,湯宗接過,在中間一劃,殘片被分成了兩半。

他拿起觀察斷縫處,依舊是淡黃色,眉頭不由得皺了起來,“裏麵也是淡黃色的?什麽東西這裏厲害,能將牛胃裏麵也侵染了?毒物嗎?”

車在行搖頭,“我也問了好些人,都不知道。”他停頓幾息,看著湯宗,“大人,這塊殘片您是怎麽帶出證物房的?”

湯宗仔細收起已經被切成兩半的殘片,“這不是從證物房帶出來的,六月十五刺駕案那天,我從奉天殿回來,夫人幫我更衣的時候發現了它,起初我以為是黃金碎片,可發現質地柔軟,就覺得有蹊蹺。”

“哦?那其他兩位大人知不知道?”

湯宗苦笑一聲,點頭又搖頭,“刑部獨審此案的時候,我便私下給刑部尚書鄭大人說起過,不過他一口咬定這殘片與刺駕案無關,不用再深究下去。”

車在行聞言恨恨,“這樣糊塗審案,難怪刑部獨審了十天也沒審出來個結果。”

湯宗笑了,“在行,這你就錯了,他可不糊塗,結論他早就有了,隻是他的結論不敢自己單獨上奏,頂著被陛下斥責的風險也要拉上我和陳瑛。”

“大人,這卻是為什麽?”

“陳瑛掌管督察院,鄭賜若單獨上奏,就憑他的結論,督察院禦史的彈劾奏章就能把他活埋了,何況還有太子殿下,漢王殿下以及其他大小官員,他頂得住嗎?”

湯宗說完歎了口氣,“建文朝的時候,鄭大人還是一心用事的,舉朝聞名的錚錚諫臣,可惜到了永樂朝,也許是被之前的事情嚇到了,別人胡亂彈劾,他也要跟著插上一腳,確實冤枉了不少人。這件事他早就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好和自己什麽關係都沒有,這塊小小的殘片怎麽可能讓他承認案子有問題呢?”他說完看著車在行,“在行,官場的水可深著呢,你年紀小,遇事可要沉得住氣,萬不可意氣用事。”

車在行點頭,“大人,我會記住的,那今天的三法司會審有了結論沒有?”

湯宗看了他一眼,“自然是有了,刑部、大理寺、督察院已經聯名報上去了,就按鄭大人的想法,盡可能把事態控製住,四麵佛炸開是貢品故障,意外所致。”

“意外所致?”車在行驚訝,“那陳瑛這種小人能答應?”

“他肯定不答應,因為他揣摩的聖意是將此案和偽帝建文扯上關係,然後利用它繼續打擊建文舊臣,他好繼續博取皇上信任,不過我已經告訴他這不太可能是皇上的本意。”

車在行疑惑,“大人,這為什麽不會是皇上的本意呢?”

湯宗站了起來,看著緊閉的窗戶,陷入了久久的回憶,“永樂元年,工部侍郎練子寧之死,棄市者一百五十一人,家族被抄沒戍遠方者又數百人;禮部尚書陳迪之死,遠戍者一百八十餘人;司中之誅,姻族從死者八十餘人;都督府都事胡閏之死,全家抄提者二百七十人;監察禦史董鏞之死,姻族死戍者二百三十人;禦史景清朝堂之上行刺辱罵皇上,被處以磔刑,籍其鄉;京師城破時,禦史連楹欲金川門行刺,不成被俘,連楹引頸而死,被滅九族......”

“哧——”

湯宗說到這裏,車在行鼻子裏突然發出了一道聲響。

“在行,你怎麽了?”湯宗停下,疑惑的看著他。

“沒什麽,大人您繼續。”車在行揉了揉鼻子。

湯宗坐下,繼續說道,“但所有種種,能說明皇上是個心狠手辣之人嗎?不是,隻是當時形式所逼而已,而今十五年已經過去了,朝堂穩固,社稷安寧,皇上必然也不想再大興牢獄,牽連眾多。”

車在行聽完問道,“既然如此,大人何必要提醒陳瑛那等艱險小人呢?而且大人,既然您本就對此案有疑惑,為什麽也要同意是意外所致呢?”

“一是因為今日必須給皇上報奏結論,二是......”

湯宗說到這裏又歎了口氣,“滿朝文武官員包括我,三成以上依舊是建文舊臣,他們的血流的太多了,此案鄭賜揣摩聖意是平淡處理,陳瑛則是打擊舊臣,而我則是覺得皇上聖明,他的意思應該是在不大動幹戈的前提下,查清此案,免得朝堂不穩,百官惶恐,但是卻苦無證據,既然不能按照陳瑛的意見去上奏,那就隻能按照刑部的了。”

他說完突然眼放精光,“不過有了這塊牛胃殘片,就不一樣了,它一定不是四麵佛原本該有的東西。”

車在行問道,“大人,口供已經呈交皇上了,大人也蓋了官印,怎麽還有轉機?”

湯宗沉默片刻道,“今夜的武英殿,注定不會太平。”

而後他看著車在行,轉移話題,神秘笑道,“在行,不說這個了,我聽管家說,一個月前,那個叫月娥的姑娘曾找過你?”

車在行聞言愣了一下,低下了頭,“與案子無關,大人說這些做什麽?”

“嗬嗬,在行,你為什麽不願意見她?你年紀也不小了,我看這月娥姑娘就不錯,況且要不是她,你恐怕早已人頭落地了。”湯宗問道。

車在行沉默,似乎不願意繼續這個話題。

三年前,還是個沿街賣貨郎的車在行有一天在京城的路邊茶攤喝茶解暑,旁邊一個妙齡女子立了個牌子,上麵寫著“賣身救父”四個字,哭的那叫一個傷心欲絕,她身後的草席上還一動不動躺著個老人家,隻有出氣沒有進氣,眼看是活不成了。

幾個南城兵馬司的官兵走了過來,見她姿色不錯,便言語挑逗,那女子害怕,隻能一個勁的磕頭求放過。車在行血氣方剛,看不過去了,走上前解圍,攔住了那幾個官兵,還將身上所有銀子都給了那女子,不過卻因為一句“大明朝還有王法嗎”直接就被圍了起來。

車在行也不是吃素的,自己說幾句公道話,這些官兵卻要抓自己,他哪受得了這氣,一根熟銅棍舞的虎虎風聲,兩三下就打的幾個官兵鼻青臉腫。

可奈何天子腳下,哪容他這般猖狂,直接就來了一大堆官兵,以謀反罪直接被抓入大牢,第二天就被判了個秋後問斬。

那女子名喚邱月娥,知道消息後,就日日在南城兵馬司門前喊冤,沒人理會,又去刑部和督察院喊冤,卻被看門的官差直接趕走,直到大理寺門口,恰逢湯宗官複原職,了解了原委後,正好犯人名單和案子被拿到大理寺複核,他發現是官兵有錯在先,明顯量刑過重,便親自重審,免去了死罪,但因他畢竟動了手,被判了坐牢一年。

從這方麵講,其實湯宗還是車在行的恩人,而且車在行出獄後無事可做,無處可去,便被他收在身邊,直接就住進了湯府,還找機會給他封了個大理寺評事的官職,可謂是因禍得福,而車在行也很是感恩,這兩年多來對湯宗用心做事,忠心耿耿,兩人情同父子。

現下眼見車在行不願意再提起那女子,湯宗也沒有再往下說。

兩人沉默片刻,車在行起身,“大人,您勞累了一天了,我幫你更衣休息吧。”

湯宗擺手,“不用更衣了,今天的事還沒完呢,一會皇上恐怕還要傳喚我。”

車在行驚訝,“還要麵聖?”他有些擔心起來,“大人,我陪您一起去吧!”

一句話逗的湯宗哈哈大笑,“在行,你去幹什麽?武英殿你進不去,保護我?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怎麽保護?”

車在行摸摸腦門,一臉慚愧,“大人,是我欠考慮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