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最終的結論

眼見事態發展到這裏,鄭賜冷笑一聲,“陳大人,偽帝建文已經伏誅,當年宮苑的一場大火將他燒成了灰燼,這你難道不知道嗎?”

“鄭大人,你......”

陳瑛正要說下去,忽然像是想到了什麽,趕忙住口,瞥眼看了看一旁提筆的記錄官,假裝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烏紗帽。

一旁的湯宗也為他捏了一把汗,幸虧他沒有說出來。

建文帝到底死了沒有,一直是個謎,不過他被燒成灰燼,這話不是鄭賜現在說的,而是朱棣在登基時親口說的,如果陳瑛在這裏反懟鄭賜,那就是在質疑當今皇上,這罪過可就大了。

況且記錄官就在旁邊,一字一句都要如實呈報。

“鄭大人,皇上當年登基時,金川門連楹行刺,朝堂上景清行刺,這兩人乃前朝腐愚,不依天命,被施於酷刑,遺滅九族,實屬咎由自取,十五年了,現在又來了個奉天殿行刺,不錯,偽帝是已伏誅,但私下衷心於他的可還大有人在,怎麽就不可能和他有關?再說,暹羅國這等小小藩屬國,怎麽可能會造出如此精湛的四麵佛?”陳瑛調整了說辭。

“陳大人!”

自己的看法已說,記錄在口供裏,怎麽也得維護,即使錯了,也得拉其他兩人一同下水,鄭賜也不客氣起來,“皇上當年奉天靖難,可總有一些宵小之徒,違背天命,與皇上為難,就如連楹景清之流,就算皇上不糾,天也要罰之,不過從永樂元年到永樂十五年,皇上撥亂反正,躬親為政,天下太平,哪裏還有人心向偽帝?”

陳瑛也拔高了聲音,冷笑一聲,“鄭大人,你是怕皇上重新追究當年的二十九奸臣吧?!”

“你!”

鄭賜一個年過古稀的老頭子,被這一句話氣的臉色鐵青,大口喘氣,渾身發抖,差點就背過去了。

當年朱棣起兵靖難之時,曾為建文帝身邊的重臣列了一個罪臣名單,一共二十九人,稱為“二十九奸臣”,言說是他們蠱惑建文帝削藩,違背太祖朱元璋本意,自己要召集天下仁人誌士誅滅幹淨,其實不過是給謀反找的一個理由罷了。

不過朱棣攻入京師之後,二十九人中的確有部分死相慘烈,如向建文帝進言削藩的齊泰黃子澄,均被誅滅九族,但也有一些獲得了赦免,繼續為官,這刑部尚書鄭賜就是其中之一。

所以陳瑛說出這句話時,鄭賜才會咬牙切齒,這般反應。

大明朝最具威嚴的三法司會審在將要出最終結果時突然變成了陳瑛和鄭賜兩人的互懟,這讓在場包括湯宗在內的所有人都始料未及,愣愣的看著他們兩人。

緩了一陣後,鄭賜舒服了很多,他惱怒地瞥了一眼陳瑛,懶得再與他較勁,轉頭看向了湯宗,“湯大人,你可許久沒有說話了,我和陳大人雖意見不合,但也都是提出自己的看法,你也該說說自己的意見了吧?”

“是呀,湯大人剛剛審問的時候勁頭十足,可到這三法司出結論的檔口卻是一言不發,你戲看的精彩,也該動動嘴皮子了吧?”

陳瑛芝麻大的眼睛撇向湯宗,尖嘴猴腮的臉上滿是嫌棄。

湯宗皺眉,陳瑛和鄭賜之間言語不善是因為兩人對於本案的上奏意見不合,但他與陳瑛之間那可就是綿延十幾年的仇恨。

建文元年,建文帝意在削藩,聽聞還是燕王的朱棣有起兵相抗的傳聞,便派當時身為北平按察使的陳瑛前去暗查,可誰知他卻接受了燕王府賄金,回來就對建文帝說燕王衷心朝廷,其心可鑒,絕對沒有謀逆之心,當時還是北平按察僉事的湯宗發現內情,出於對朝廷的忠心,便毫不留情參了上司一本,向朝廷告發,建文帝朱允炊立即下詔將陳瑛逮至京師,不久將其謫官廣西,並沒有殺他,湯宗則因功升為山東按察使,但由此他卻與陳瑛結下不解之仇。

後來朱棣靖難成功,做了皇帝,陳瑛靖難有功,被招了回來,委以大任,這人心胸狹窄,誓要報當年之仇,便到處找湯宗的麻煩,湯宗也隻能處處小心,就怕得罪了這位皇帝身邊的近臣。

不過陳瑛這種小人最擅蠅趨蟻附、小題大做,湯宗處處小心還是著了道,永樂八年,武極殿大學士解縉因“無人臣禮”而下獄,被刑訊逼供,妄供出了好友湯宗,陳瑛可算是找到了機會,帶著手下督察院的禦史添油加醋一通上奏,湯宗也被下了大獄,直到永樂十三年,才在同鄉內閣首輔黃淮的進言下出獄,後被官複原職。

從此,湯宗更是小心翼翼,輕易不願得罪陳瑛。

不過今日不同了,這等刺殺要案,口供都要一字一句記錄在案,再加上鄭賜和陳瑛已經表露了自己的意思,甚至發生分歧,那隻要自己所說在理,他決定耿氣一回。

“兩位大人都是秉公處理,想查出真相,談不上什麽意見不合,鄭大人是從案子本身出發,確實找不到謀逆的切實罪證,才有了貢品故障的結論,陳大人是想從暹羅國查起,包括這尊天鵝座大梵天四麵佛進入我大明疆域之後所經過的所有省、府、州、縣,徹底查清案子,排除謀逆嫌疑,都是為陛下分憂。”

陳瑛聞言冷聲道,“湯大人,皇上派你這個大理寺卿來這裏,可不是來點評我督察院和刑部辦案的!”

鄭賜早對陳瑛不滿,便向著湯宗說話,“陳大人,你急什麽,湯大人的話還沒有說完呢。”轉頭對湯宗道,“湯大人,你繼續說。”

湯宗繼續,看向陳瑛,“陳大人,奉天殿之事至今已二十餘天,如今皇城之外全城戒嚴,百姓駐足,皇城之內百官惶恐,無心用事,這個案子如果按照你的意見去查,去上奏,不止涉及到我大明數省,還牽扯到了暹羅國,內政外交都有涉及,免不了動**,這恐怕於我大明不利,大人好好想一想,皇上英明,若是想要這樣查,錦衣衛就能查案,何必要先轉給刑部,然後又轉給我們三法司共同審理?”

這話說完,陳瑛表情一滯,一雙小眼睛左轉右轉,細細琢磨,心中一沉,心說這還的確有可能是皇上的本意。

湯宗的一句話,讓他立時不再堅持自己的意見,但他也不想在湯宗麵前落了下風,“湯大人,現在是要你拿出自己的上奏意見,不要妄議朝政,胡亂揣摩!”

他這話說得狠,帽子扣的也大,就是希望記錄官如實記下。

湯宗倒是不在意,皇帝是什麽人,他很清楚,隻要自己所說在理,他是認可的。

“陳大人,此案我們已經審了十日,若說暹羅國與當年心懷叵測的前朝偽帝舊臣有所圖謀,這個怕是站不住腳,暹羅小國,它何德何能與我大明作對?不過暹羅國王和普密蓬的欺君之罪,需要稟明聖上裁決。”

說完看了看下方瑟瑟發抖的房昭和王儀,又看向鄭賜“鄭大人,天鵝座大梵天四麵佛構造確實太過精密,不過說是房昭王儀等人保護不利,監察失責卻是有些大了,四麵佛不能打開,他們就是想監察也無從監察,從暹羅到京師,一路三千餘裏,顛簸所致也有可能,疏忽過失之罪自然是免不了。”

王儀房昭聞言趕忙叩謝,按照大明律,“監察失責”是死罪,“疏忽過失”可是徒刑流放,這種涉及皇帝的案子,三法司隻有審判權,沒有決定權,一切都要看皇上的最終裁決,不過如果能如湯宗說的這般上奏,對他們而言,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陳瑛聞言一愣,看了看湯宗,又看了看鄭賜,“這麽大的案子,刑部和大理寺都認為這是意外?”

湯宗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鄭賜,“這個案子我們三人審了十天,暫時沒有發現可疑的線索,倘若有一天真的發現了,那必然要徹查到底,不可放過一個歹人。”

湯宗不可能同意陳瑛的意見,因為按照他的想法,勢必要大興牢獄,在加上一些別有用心之人的推波助瀾,牽連眾多無辜的前朝舊臣,怕是十五年前朱棣入京的一幕會重演。

陳瑛急眼了,指著普密蓬三人,“這可是皇上遇刺,你們就覺得是因為他們幾個疏忽過失,意外所致?”

鄭賜看都不看他,“時辰不早了,皇上還等著我們回話呢,本官認為湯大人所說在理,那就以刑部和大理寺的名義上奏皇上,若是督察院有異議,就單獨上奏吧,記錄官!”

“屬下在!”

“上報皇上問責暹羅國國王乍侖篷欺君之罪,普密蓬心懷叵測,妄圖以四麵佛誤導皇上出兵幫其吞並高棉國,其罪當誅!王儀、房昭、陸達、陳大柱保護不利,致使貢品故障,犯過失疏忽之罪,按大明律,當發配充軍,署名本官和湯大人!”

鄭賜說完有意瞥眼看了一下目瞪口呆的陳瑛,“陳大人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去上奏,擔負起這徹查之責!”

陳瑛聞言一愣,看向鄭賜,表情複雜。

“是!”

“等一等!”

記錄官剛要動筆,陳瑛立刻喊道。

“陳大人,還有事嗎?”鄭賜眯眼問道。

陳瑛沉默片刻,最終不情願道,“也將我督察院寫上。”

要他單獨上奏,這怎麽行?方才湯宗已經分析過了,萬一自己的想法真的不合聖意,挨了罵連個墊背的都沒有,而且就像鄭賜所說,若是皇上真的要他接手案子,那可怎麽辦?他決定隨大流。

其實對他來講,案子本來是什麽樣子的並不重要,所以在審問環節他並不太多出言,最重要的是處理的結果符合皇上的意思。

鄭賜輕蔑的看了陳瑛一眼,捋了捋自己的胡子,“記錄官,就以刑部、督察院、大理寺的名義上奏!”

“是!”

記錄官很快寫下審理結論,給三位大人過目,三人都沒有異議。

記錄官整理好厚厚一摞的口供,將結論附在最後,裝入信封封蠟,“三位大人,可以蓋印了。”

“好。”

鄭賜接過,在中間蓋下自己官印的一角,湯宗蓋在右邊,陳瑛猶豫一番後,蓋在了左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