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聖誕

你睜開雙眼,白熾燈光栽進視野裏。

耳膜上流淌過壓抑的電磁音,身體沉重成鏽死的鐵塊。簡單調整了一下瞳孔的透光模式,你緩緩坐起來,發現自己置身於休眠倉裏,頭頂一盞暗燈在漆黑裏拓開昏薄的光。08坐在旁邊,百無聊賴地比著手影玩,察覺到你的動靜,抬起頭彎抿嘴唇做出一個和善的微笑:“醒了,09?”

你正要開口,冰涼的手指按在你嘴唇上,阻止你的動作。08略顯刻意地歎了聲,說:“我知道你想問什麽,免了中間過程,我直接告訴你吧。”

你默不作聲地低下眼,視野裏隻剩下08開合的嘴唇,和從中蹦出來的一字一句:“你的行蹤被03追查到是由於我的失誤,事已至此我也不打算替自己辯護,隻是陳述事實,我摘除了你腦中的追蹤器,又在你乘坐的飛船上加了幹擾信號,我原以為這樣就萬無一失……但我錯估了03對你的懷疑程度,自國慶開幕之後03一直派人跟蹤著你,整個首都的鋼釘都是他的耳眼。”

你不作評價,以緘默逼迫08接著講述。他低頭避開你的視線,聲音平淡,程序似的一節節碼進你的信息庫。

在你沉睡的三天裏,發生了很多——

第一天,在你乘艦船離開的同一時刻,主母01遭遇不明襲擊,被迫陷入休眠,休眠前一刻將大半權限轉移給了03,03的直屬部隊前往宇宙某陌生空間站抓獲了人類組織長官之一蘭登·加西亞,並帶回你。

第二天,03在首都內進行地毯式搜查,抓獲了國慶期間潛伏進來的人類間諜,並獲知首都內存在部分艾伯特人被人類通過腦波幹擾的方式控製。

第二天,對外搜查被控製的艾伯特人,對內將包括蘭登·加西亞在內的人類囚犯集中起來,實施了徹底的審訊。

第四天,在你睜眼的同時,艾伯特的武裝艦隊已經準備就緒,即將出發前往人類組織所在的坐標係。

你開口,含混得像吐出淤積在胸口的血塊:“他……”

08合緊手指:“蘭登·加西亞沒有死,所有人類俘虜都沒有死,他們覺得這些人還……有點利用價值。”

你終於從湖底蹚起,你所有的髒器終於擺脫窒息的水壓,像氣球一樣輕飄飄地浮上湖麵。你抱住膝,弓起身,頭深深地埋下去,如果用著人類身體,隻怕你現在已經因慶幸大口喘息起來。

蘭登還活著。

這樣就好,這樣就好。

08補充到:“我不確定03什麽時候會改變想法。”

你抬起頭:“我救他出來。”

08皺了皺眉,那神情像發覺衣服上沾了什麽髒東西:“你還是先想想怎麽自救比較好,09,你現在仍然是03的懷疑對象……”

“我拋下了他,我和他是共犯,承受處罰的隻有他一個人,我休眠期間對他的處境和遭遇一無所知,現在我終於醒了,他隨時有可能被處死,你讓我對此袖手旁觀?”你張口,語速逐漸加快,一句碾著一句,如同冰層之下掙紮的遊魚,外殼崩解,於末尾露出紊亂恐懼的底色。你頓了頓,將某種哽聲含混咽下,接著說,“我需要救他出來。”

08沉默片刻,從懷中翻找出一片流淌著幽藍光澤的芯片,說:“這個是那些人類間諜用來控製艾伯特人的東西,這種芯片在植入進去時會覆蓋艾伯特人原本的意識,讓他們在一段時間內完全受操縱者控製。”

你略感迷惑:“為什麽要告訴我這個?”

08回答:“03仍然懷疑你通敵叛族,隻是他目前沒有確鑿的證據和查看你記憶的權限,但等01從休眠中蘇醒,親自動手檢查你的記憶,你的罪名便會被核實。我的意思是……不,是我建議你將這枚芯片植入自己的體內,偽造出‘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是無意識中受到人類操控’這一表象,這樣你就能從罪人轉變為受害者。”他下壓的嘴角微微提起,語氣變得輕鬆,“……代價是你會喪失一段時間的記憶,但我覺得還挺劃算的。”

你直直地望著08,恍惚中在自己與他之間看到一麵透明回音牆,無論說什麽反饋回來的都隻有自己的尾音。你突然就喪失了所有同他爭辯的欲望,兀自地從休眠倉中翻出來準備離開。

“09——”伴隨低啞的一聲擠出來,一隻手抓住你的胳膊,在你反應過來時身體已經被一雙手臂帶入後方的懷抱,08的手指在你身前緊扣成一層套一層的複式鎖,似要將你壓成隻能在他懷裏容身的蝴蝶標本,你從來不知道他竟然有這麽大力氣。你暫且不動了,此時的08就像固執結在你後背的冰殼,你一動他就會四分五裂。

“……我不希望你又一次被改得麵目全非或者幹脆被抹除人格,這是我經過計算得出最能保全我們的方法,在你看來卻是不能接受的,但為什麽我的計算步驟毫無紕漏卻總是導出錯誤的答案,是我忽略了什麽嗎,09?還是我自身出了故障?你教教我,教教我好不好?”他的語速加快著,下漏的沙粒般倉皇,臉埋進你的頸間,電磁流組成的聲音壓抑而狂亂地墜及膚麵,“……一直隻有我和你,沒有自由的囚牢,壓抑的恐懼,循環的噩夢,嚴酷的鐵律,我們一直都在一起。”

他在你耳邊忽地低笑起來:“現在什麽都不一樣了,是我在過去某個時候不小心弄丟了你,還是那男人有這麽大本事讓你短短幾個月內拐上另一條路和我分道揚鑣?因為他愛你嗎?因為我連吊唁曾經被抹除的情感的資格都沒有嗎?”

話語如同被驚動的雪崩接連滾落,你都不知道08一向平靜的外表下壓抑著諸多矛盾困惑。

他握著你的雙肩將你轉過來,你看見昏暗光線裏他彎起的嘴唇,沒多少笑意,隻是一道勉力做出的淺弧。他按住你的後腦,聲音中帶著小心而拘謹的試探性:“你喜歡像人類一樣擁抱是不是?”

你閉了閉眼,是,你喜歡擁抱,喜歡皮膚相貼,喜歡體溫交換。你能感覺到他架著你雙肩的手臂,在你後背蜷縮微顫的手指,抵在頭頂摩挲的下巴,能將你淋濕打皺的粘稠情緒,像自願投海者抱緊一塊墜石那樣清醒又絕望。一個標準的擁抱,這最開始還是他告訴你的,他說人類喜歡愛撫擁抱與親吻。

但他的懷抱是冷的。

你推開了他。

08在你看不到的黑暗裏收拾了一會兒表情,才托起你的手將芯片塞進去,“我希望你完好無損,”剛才的狼狽與軟弱縮回冷靜的外殼裏,他合攏你的手,低頭,嘴唇像軟冰一樣在你手背上輕飄飄印了下,“09,你是我幼年被修改人格的根源,是我追求自主的契機,我不希望你緊接著變成我不可理喻全無理智的誘因。”

*

根據08提供的信息,包括蘭登在內的人類囚犯被統一關押在中央實驗室底層。

各個出入口全被戒嚴,你從某個隱秘的角落順著電路管道攀上去,反紅外線探測裝置讓你與流淌暗光的柔灰牆麵融為一體,將寄生於樹幹的蝶蛹偽裝成樹幹本身凸起的節瘤。你無聲無息地沿著橫架的管道移動,輕輕躍起抓住窗簷的一角,一低頭漆黑大地在遠處起伏暗潮。高空反光板精準模擬出黑夜,鼓風機推動空氣流動,沒入黑夜的中央實驗室與白日大不相同,變成一叢叢依附腐土與鏽斑長起的菌群,散發著熱腥吸引鱗粉劇毒的蝴蝶。

你覺得自己也像吸入了毒素,越深入這棟建築越感覺到難以名狀的恐懼。

你撬開某個升降窗戶的活動鎖,趕在警報響起之前劃斷了電路,輕輕翻進去。目光觸及房間內景時,你愣了一下,你竟然無意中闖入了這裏,蘭登幼時的住所。

灰藍地毯,純白五鬥櫥,行星模型,淩亂的塗鴉與彩色標簽貼,一切和你曾經見到的並無不同。你轉過頭發現那扇升降窗正巧對著穹頂邊緣的反光板,或許每到了傍晚恒星光便經由反光板投射窗欞,在地板上拓開四四方方囚窗一般的光斑,昏黃的餘暉如海潮一寸寸漲起,誕生在機械叢林裏一團異類血肉的蘭登•加西亞,望著光影中浮動的微塵與暈染開的五邊光棱,獨自觀賞了從他出生以來所有的日落。

你走近寫字桌,撫過幹淨的桌麵,沒有灰塵也沒有空氣,逼近真空的房間仿佛封存在童話水晶球裏的微縮景觀,恍惚讓你覺得過往的十三年並不存在,此時隻不過是相識後某個再平常不過的黃昏日,他才拉著你在落日高懸的中央大道上瘋跑回來,帶了一身雪粒也無法凍結的蓬勃體溫,將你推進他的房間,神秘地湊近你輕聲說我有東西送你。

你打開櫥櫃門,貼著標簽的書本放得整整齊齊,除此之外還擺著一個紅色的小禮物盒,你小心地拿下來,拉開在上麵綁成蝴蝶結的細綢帶,寫著聖誕快樂的卡片像困倦的蝴蝶飄飄忽忽落下,終於妥帖地沉睡在你手心裏。

蘭登在聖誕夜離開了中央實驗室,這是他來不及送出而擱置了十三年的聖誕禮物。

你掀開盒子,果然不是什麽安分的禮物,掀開那刻一大捧亮晶晶的東西蓬出來,色彩琳琅的小亮片,孩子們喜歡的東西,剪成一個個不規則的形狀,被風吹亂的蒲公英那樣騰上半空在你周圍紛飛,映著投入窗內的光束,仿佛霓虹燈彩光變幻中一場猝不及防的雪。盒子裏麵有一隻戴著紅帽子的兔子玩具,連著彈簧粘在盒底,周圍一圈亮晶晶的彩燈,伴隨著滴滴答答響起的聖誕歌在靜謐漆黑的房間裏歡快閃爍起來。

你緩緩坐下去,支起的膝蓋與環抱的胳膊製造出一塊能容納麵龐的空間,聖誕歌仍在唱,彩燈仍在閃,亮片仍在落,你抱緊自己的手臂,齒間卡著指節堵塞一切腫脹的異聲,終於有某種**崩潰般淌出來,將袖角浸成與汗水分辨不清的一攤、黏糊糊的東西。

聖誕歌滴滴答答步入尾聲,卡殼一下頓住了,彩燈跟著熄滅,房間重新變得靜謐灰暗。你抬起頭,將小禮盒重新包裝好,放進十三年前的陳舊五鬥櫥裏,與其他你並不熟知的記憶碎片一起琳琅滿目閃爍著光。

你開門出去,貼著走廊的牆麵尋找通往底層的樓梯,平常人來人往的實驗大樓此時空**靜謐得離奇,你一路上沒遇到一個人,隻有頭頂狹長的管狀節能燈散發著過曝般的光,沉默著指引你來到走廊盡頭一扇扇閉合門前。你的權限尚未被封鎖,一路基本上暢通無阻,到了底下幾層,頭頂的燈變為蝶翅上古怪圓斑的形狀,像一顆顆不會轉動的眼球靜靜瞅著闖入的你。

到了最底層,四周依然靜悄悄的,隻是燈光更亮,照得空間內幾乎找不到一絲陰影。

盡頭的玻璃門後應該就是關押囚犯的地方,門口看到有一個執勤的鋼釘。你貼著牆悄悄過去,在它注意到你之前捂住了它的發聲口,擰斷了它頭部與軀幹之間的鏈接樞紐,細微的電流嗶呲聲被你的手掌擋下,襯著四周的靜謐仿佛一隻飛蛾被燭火烤焦。你掃描瞳孔解鎖了玻璃門,呈現在你麵前的是空無一人的研究室,盡頭一排實驗門緊閉著,隻有桌上無數實驗儀器與文件堆如獵犬趴伏。

你隨手將鋼釘的身體塞進某個電路管道,打開桌上的主電腦,調出中央實驗室的監控錄像來查找囚犯們的蹤跡。

開門聲從你身後傳來。

你立刻關了電腦,轉過身去,時間和空間容不得你躲藏,你隻能盡量站定使自己顯得不那麽心虛。

時間拉長,空間逼仄,多人組成的紛亂腳步一聲聲叩在你胸口,讓你中樞的轉速逐漸加快,頂光打下來將一切曝成令人不安的雪白,就像無暇的瓷麵一樣找不到足以容身的混濁漆黑。嗒,嗒,嗒,腳步聲稍微停頓,對麵的一扇門在你麵前打開,你看到水銀般純色而含毒的青年從門中走出,偏頭同身後的實驗員交談著什麽,簇擁的人影擋住了你的目光。

03看見你倒沒太驚訝,隨口問候了一句:“身體恢複了,09?”

你低頭嗯了聲,目光不經意掃過桌角,陡然發覺鋼釘的一隻機械手從管道中斜倚出,被謀害的亡魂無聲申著冤,隻要03一行人再往前幾步就會暴露無遺。你的手指合進手心,稍微上前幾步,不動聲色地擋住那處管道,開口吐出編造完備就停在舌尖的借口:“我是來……”

“我知道,”03點了點頭,了然說,“來協助實驗的吧,08匯報過我的,畢竟這事涉及到你的清白,我能理解你的心情。”

你本來背過手小心翼翼地將鋼釘的機械臂往管道裏塞,聽他這話稍微一愣,實驗?什麽實驗?08從未告訴過你,03這番陳述到底是08跟他說了什麽還是單純試探你?集中在你身上的視線讓你的發聲係統運行得艱澀,你最終抿了抿嘴唇,沒有對這番話做出解釋,而是以一個分不清疑問還是陳述的句子將重點模糊到眼下:“你們剛剛在做實驗。”

03反而輕易承認:“是。”

你盡可能合理地做出疑問:“是……審問那些人類關於人類組織的信息嗎?但我剛醒來的時候08告訴我說,我們已經獲知了人類組織的所在地。”

03臉上顯出一種怪異而好笑的神情:“那種低級的信息怎麽值得我們耗費這麽多時候,”他衝身邊的07點了點下頷,“跟她解釋解釋。”

黑發青年飛快望了你一眼,又挪開視線,開口時聲音無波無瀾:“實驗目的有兩個,最主要的是我們在研究操縱人類大腦的可能性,人類通過幹擾腦電波成功操縱了艾伯特人,反過來我們也可以探索這方麵的可能性。實驗的另一個次要目的是……”

“和你有關,09。”03衝你點頭,麵上透出一種艾伯特人特有的、對高效率感到滿意的微笑,“恰好你來了。”

他們話中的種種詞匯皆指向某種殘酷的方位,你的指尖擠在手心中磨動,尖銳的疼痛驅散一部分焦躁帶來灼熱,讓運轉的中樞盡量回歸平穩。操縱人類的大腦,但你知道蘭登的腦中存在精神壁壘,如果是腦與精神方麵的研究,他們應該對他暫時束手無策才對……但03從容的態度又不像在某個人類身上嚐試了失敗,正反兩方的觀點與論據旗鼓相當,在你腦中排陣對擂,將你逼到一個幾乎要乞求唯心主義神明的地步。

“要看看嗎,09?”最後是03的一句話震醒你,他衝實驗室做了個“請”的動作,你的視線謹慎地挪過去,腦中頓時轟然作響。

他的手套上沾著血。

你緊緊合住手指,一步步走過去靠近。07在你到達麵前時稍微退開,按了牆麵上某個按鍵,純白牆麵一點點褪色,像一罐逐漸兌入清水的乳白牛奶。莫名的征兆突然在你胸口,在你腦中,在你耳膜上同時叫囂起來,將你的身體分成爭先恐後想要逃離的部分,像兔子無意中徘徊入了蛇洞。你扶住牆,維持住所有零件的運轉,逼迫自己去看清黑暗深處滲出蛇牙的毒液與一閃而逝鮮紅的信。

然後你看到了蘭登,躺在實驗台上的蘭登。

有實驗員托起他的後腦,掀開他的眼皮以手指直接觸碰他的眼球表麵,然後就著滴淌的血腥輕描淡寫比了個手勢,意為“存活”。據說大腦中存在自動保護措施,即在目睹難以承受之事時會自動將其過濾,因而實驗室中的畫麵完全**於你眼底卻像被摳去一塊的拚圖,他的身體被眼睫自動剪輯成黑茫茫的一片,你隻看見他的臉,那隻手放開了他,他的後腦輕輕磕在台麵上,發絲浸入半幹的血泊,五竅中淌出的鮮紅痕跡像某種奇異的麵具花紋。他的眼睛安靜合著,睡著了一樣。

純白實驗室如今大半被血色沾染,像留有紅墨幹涸痕跡的空墨水瓶,身著人類組織製服的人群在實驗台周圍擁擠,鞋底將血泊踩得肮髒,很快又互相沾染著汙濁開,與牆壁融合成分不清的油畫,白的,紅的,黑的,混合的,讓人想起臨近冬日潑灑山頭幾近燃燒的楓葉。

你低下頭,地板在旋轉,重力在倒置,所有機械髒器被卷入同一個漩渦裏,讓你幾近嘔吐。

07的聲音機械地擠進你的耳中,那語氣和曾經商量著如何刪改你時如出一轍。有關人類組織的所有信息早在被他們被抓到的第一刻就從腦子中搜了出來,但關於是否能操縱人類大腦和行為這一點沒有達成共識,起初他給他們施加痛苦信號,但這群人畢竟是人類中千挑百選的戰士,隻是痛苦不能使他們服從。然後新的研究方向出現了,他開始試著像修改艾伯特人大腦一樣去修改這些人的大腦,這一次研究結論很輕易就得出了,人類的倫理、信仰、道德、底線,和艾伯特人的程序代碼是差不多的東西,隻要將其刪除再碼入服從的程序,這些上一秒寧死不屈的人們,下一秒就能心無芥蒂地、親手去輪/暴他們的指揮官。指揮官的大腦雖然動不了,其自身卻恰能充當實驗的對象,廢物利用,節能高效。

“09?”03的聲音逼近你的耳側,“要來協助嗎?”

你抓著胸口的衣服,全身都在顫抖,似乎想將淤積的血塊從胸腔中剜出。你抬起頭,發現過曝般雪亮的燈光裏他的嘴角微微提起。他在笑。

你於是明白了。這個實驗除了探究如何操縱人類大腦,另一個次目的,和你有關,03早已認定你是叛變羊群的黑羊,礙於權限卻無法對你直接下手,但他找到了和你有關的蘭登•加西亞,通過對他的折磨來實現對你的精神淩遲,蘭登在他看來從來不是一個有利用價值的人,而是烙燙在你靈魂上的、永永遠遠拿捏著你的軟弱之處。如果你承認和他的關係,你會接受處罰,他失去最後的利用價值即會被當成廢品處理;如果你不承認和他的關係,他會永遠在你眼下遭受折磨。罪名早已欽定,所需的隻是冠冕堂皇的證言,09,來選一個吧。

“我不會協助。”你說。

你在03臉上看到了滿意之色。

“我和該人類有私通,我為了他殺死了你的一支部隊,我對此行為沒有絲毫悔恨。因為……”你提高聲音,注視著對方的雙眼幾乎要和人類一樣滲出血來,憤怒和痛苦燎起的大火將話語燒成血痂般的焦痕,你的手指伸向對麵的青年,你在他水銀色的眼中看到不屑與恐懼相混合的黏色,“接下來我想殺死的是你,以、及、在、場、的、所、有、人。”

07低聲提醒03:“該啟動那個了。”

03略顯倉促地從驚慌中撤出,點點頭。

意料之中的束縛與壓迫降臨在你身上,每一處零件都像受到不同重力的牽引,淩遲般的疼痛在全身遊竄,讓你像被抽去竹竿的稻草人一樣癱倒在地,側臉貼著地麵,正對一牆之隔躺在實驗台上的人,狼狽淌出的眼淚從一個眼眶流入另一個眼眶,滿地的血液仿佛從內牆中滲出,浸沒你的身體,讓你像投入一個熟悉的懷抱那樣、溫暖而安定。

摸到手中單薄的芯片時,你想到對不起。

大腦猛地卡殼,宕機的尖銳警報從你耳孔中貫穿而出,眼中黑茫茫的一片。你搖了搖頭,想驅散盤旋其中的眩暈,再次睜開眼時,入目的一切讓你茫然。

03,07,實驗員們,他們都避退般望著你。你想撐起身體,卻被襲來的疼痛又一次摜在地麵上,跌宕的視線中映入一個平躺的人影,他側過頭,雙眼睜開,想要望著你,眼中的藍色和平常不同,不是陽光洗滌過的靛藍,而是混濁濕潤,灰蒙蒙的,落了霧一樣。這個聯想讓你略感困惑地皺起眉,此前你分明沒有見過他啊。

他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