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心髒

又一個標準時,在你們對視中寂靜地流淌而過。你一直注視著他靛藍的雙眼,分析這顏色在色譜上的位置。你同時也會解析他的情緒,眼睛是生物最能暴露情緒的部位之一,你以為能從中看到恐懼,就像曾經無數個被你殺死的生物一樣,瞳孔擴張,眼球顫動,血絲像幹枯大地的裂紋般伸展。

718是反叛者,他不可能沒聽過09的名號。可他情緒的波動隻持續了很短的時間,隨即他的瞳孔像海洋深處的藍洞徐徐放鬆,進入一片蟄伏等待般的寂靜,不動聲色地觀察著你,觀察著四周。

艦船降落時,四扇艙門打開,你起身離開。而718,和你預判的一致,企圖逃跑。

他從生命艙中翻身出來時沒發出一絲聲響,像一隻靈巧的豹,醫療人員本身沒有太強的武裝力量,被他利落地擊倒在地,然後,他開始朝著最近處的艙門移動。你雖然有意觀察他的自愈能力,但不代表你會真的放他離開,你在他接近艙門時抓住了他,動手擰斷了他的脊椎,修長的軀體在你手下癱軟,這能讓他安分不少。況且隻要他的腦大體完好,無論遭受什麽創傷,艾伯特的醫療技術都能將他修複得完美無缺,影響不大。

你抓著718柔軟的黑發,將他的腦袋拽起來按在牆上,重複了一遍:“請不要反抗我。”

718的藍眼睛仿佛裂開的冰麵,情緒波動如水溢出,很快又壓製下去。

通常你不會留一個需要重複下達命令的屬下在身邊,這讓你覺得執行力不夠以及效率低下,但718不一樣,他好像隻是不想聽你的話。

你有時間馴服他。

艦隊到達的九號恒星係是你的行宮,也是中央星區內最大的軍事基地,和周圍幾個龐大的空間站連成一個多邊體,扼守外部通往中央星區的咽喉要道,拱衛著首都川陀所在的中心星係。

你的住所在九號恒星的第三顆行星上。這是顆美麗的行星,固定地繞著恒星公轉,半麵永遠背光,結成數億年不化的雪原與冰川,偶爾在恒星風活動劇烈時反射柔軟的光帶。另外半麵永遠承蒙光芒的恩澤,近地三千米的高空中五邊形的透光板塊塊拚接,形成半球狀的保護殼,可供自由地調節氣溫。遠處看去,整顆行星仿佛礦層中半露的藍柱石,棱角柔和,靛藍與冰白呈漩渦狀一層層交錯流轉。

今日09-003號行星上天氣晴朗,空氣中微粒含量低,整體能見度很高。你的居所在恒星光直射的半麵,遠古的山脈被鏟平,經年瘡疤般的溝壑裂穀被填實,人為造出一片光滑而廣袤的平原,無數純白的蛋殼狀建築倒扣大地,組成移動城邦。荒野上巨大粗糙的鋼鐵采集器將導管紮入地底,仿佛用細長口器吸噬樹汁的蝴蝶,直接抽取地心的岩漿能量。最遠處有溫室中生長的裸子植物森林,黑壓壓地盤踞一整個行星緯線區,如同經年不散的烏雲。

基地與城邦中的居民士兵歡迎你的回歸。

早些年,宇宙的其他族群總說作為機械體的艾伯特人沒有情感與藝術,這其實是種偏見,艾伯特人也有屬於自己的美學。你的族群崇尚極簡的造型,大片的純色與精巧的拚接,癡迷完美無瑕的幾何體與數學公理。你的城邦即是按照這一理念建造的。

你看了眼被裝在移動艙裏的718,覺得他不太符合艾伯特人的審美,他看起來太複雜曖昧了。

你將他帶回你的基地總部,讓人修複他的脊骨,打了幾支營養劑,安置在一個內部供氧的純白實驗室中。離開前,你看到718的一隻手按在玻璃牆上,皺著眉,注視著你的目光中含有迷惑,似乎對你的一係列舉動感到不解。

他的手指稍微收緊,生澀的聲音透過玻璃牆傳來:“你想做什麽?”

你想做什麽?你從戰場上撿來了一隻研究價值頗高的活體,你想研究他,你覺得這事顯而易見無需解釋,介於他發問了,你還是回答到:“研究你。”

718安靜地望著你,聲音從低啞過渡到平緩:“我現在是實驗體?”

你點點頭:“研究完成之前,我會保證你處於存活狀態。”

718垂下眼,陰影覆蓋眼底的海洋,意味不明地說:“感謝您的仁慈。”

他向你道謝,你覺得他理解了你的意思,並願意加以配合,這很好。你原本已經做好了準備應對俘虜歇斯底裏的咒罵與負隅頑抗,他乖順的反應倒讓你覺得省事。

你決定先給他一段休息放鬆的時間,再正式進入研究。

話雖如此,你對於如何研究718其實並沒有一個完整的規劃。這得歸因於艾伯特族群的分工方式,每個艾伯特人在出生那刻就被分配好了合適的工作,倒不如說每個人都是計算中樞根據社會的整體狀況和需求定製般生產出來的,出生之前腦中樞裏便輸入了工作相關的全部信息,一出生便即刻投入工作。你是族群的作戰兵器,主母下達作戰命令,你便將儲存在腦中的模擬計算好的行動模式照搬著做出來,你甚至不需要動用自己的腦中樞去思考。

但你並不是專門的實驗員,了解的相關資料有限,如何處理718,需要你仔細思考。

因為718,你的腦中樞久違地——或者說首次自發地思考,就像一粒石子擲入死水中激起圈圈漣漪。

你先讓屬下提取了他的基因,做出分析。

分析結果很快呈現在你眼前。

人類基因在718體內占比達到91.9%,此外還混有五個其他種族的基因。其中最明顯的他族基因來自索拉斯星係的水生族群,那是一支古老的族群,在被深海覆蓋的索拉斯行星上繁衍生息了近三億年,發展出高度的智慧與文明,在海底建造出巍峨壯觀的城市,隻可惜索拉斯族在幾百年前就差不多滅絕,因為他們舉族成為了反叛者,反抗了艾伯特的統治。

宇宙中一直資源匱乏,又生靈眾多,由此引發了經年累月的鬥爭。在艾伯特族取得宇宙最高的統治權後,研究了幾乎每個族群的狀況,將宇宙的空間與資源進行了統籌再分配,給予恰好能使每個族群存活繁衍的最低額資源,一旦族群數量超過穩定值便進行屠殺清理,精密又一絲不苟地維持著整個宇宙的平衡,避免大規模戰爭的發生,給予每個族群公平的生存機會。

卻總有人說艾伯特族的做法不合理,違背了什麽自然規律,於是自發組成反叛者企圖動搖艾伯特的統治。

索拉斯族便是如此。

你調出索拉斯族和其他四個種族的信息,稍一對比,發現他們和人類都存在生殖隔離。

那麽718很有可能不是自然生育出的。他可能經過了基因改造,或者幹脆就是個合成人,在人類的基礎上導入其他基因,增強身體機能,來抵禦宇宙輻射真空威脅或其他危險。

具體情況還要等實驗開始。

你選擇從測試718什麽狀態下會死亡開始。

第二日你再見到718,他正站在玻璃牆邊,用手指挨個敲過每一寸牆麵,似乎在尋找牆壁上的薄弱處。你很想說他這完全是徒勞無功,特製玻璃堅不可摧,能夠抵禦粒子炮的轟擊,當然不可能憑他的血肉之軀將其破開。

你打開門,走進實驗室。有了前幾次的教訓,718這次不再嚐試從你眼前逃離,他低頭看著你,眼中依舊不含恐懼。

你將他按在牆上,用合金圓箍分別扣住他的四肢與脖頸,固定在牆上。四隻圓箍各自牽出一根細長的線來,與牆壁上反應生命狀態的顯示屏相連,將他此刻的狀態暴露在你麵前,心率仍然保持平穩,心跳線一起一伏延伸出規則的鋸齒。你覺得718的心理素質不錯,他甚至沒有做什麽徒勞的反抗,一直順從你的動作,讓你感覺防護措施做得有點多餘。

你牽起他的手時,他眨了眨眼,輕聲問你:“可以給我一件衣服嗎?”

你回答:“沒有這個必要。”

“我以為在女性麵前**是很不禮貌的事。”

“不要在意。”你用指尖刺進他的手腕中,緩緩移動著尋找他的動脈,“如果你感到很不適,我可以脫去衣服和你保持同樣的狀態。”

718閉上了眼,放棄似的輕歎:“不用了。”

你找到了他的動脈血管,像個小動物在你指下一抽一抽地縮著,你將它割開,飛快地在傷口處接上導管,將血引入一旁的容器中。

你要測試他失血量達到多少時會瀕死。

血液流逝得很快,連接傷口的導管仿佛被扯出體外的另一根血管,和你雙眼同色的鮮紅**在其中流淌。

718起初還好,漸漸地,臉上的血色褪去,閉合的雙眼眼睫像蟬翼一樣顫抖,喉結在修長的頸線上滾動。緊握的雙手一點點放開,呈失力的半彎曲狀,胸膛的起伏越發吃力,每一下幾乎都要榨幹全身尚存的氧氣。你用手摸了摸,發現他的體溫也在隨著血液散失,手指末端幾乎要和你的溫度趨同。

你想到被紮了孔的氣球或水袋,在內容的流逝中無力地幹癟下去,718會是那樣嗎?他多少還有肉體和骨骼在支撐,但頹態依舊明顯,喉間發出夢囈般喃喃的低聲,肢體僵硬垂軟,到了最後幾乎是脫力地掛在圓箍上。

顯示屏上的心跳幅度越來越小,幾乎要變成直線,仿佛一根被拉開的卷曲毛線。你準備取下導管,718卻突然擰動了手臂,導管從傷口中斜出去,血液像被大氣擠壓的噴泉,在你臉上甩了一串斷線的瑪瑙。

你沒想到他還有力氣掙紮,你按住他的傷口,他的血液一泵一泵舔著你的手心,像噴發過後漸趨平靜的火山口,滾燙到幾乎要讓你感到不適。還好你提前做了準備,穿上了表麵光滑的特殊衣物,避免了身上的衣服被他的血弄髒。

你叫來醫療人員,將他瀕死的軀體修好。

數據顯示他剛剛失去了全身45%的血量,由於他最後掙紮了一下,你不確定這數據是否準確。

於是你在他修複好後重新測量了一次,這一次他安靜了許多,低垂著頭,一聲不吭,讓你順利地得到了46.1%的準確數據。

你繼續自己的實驗。

這次你把他放平固定在實驗**,握著刀抵在他胸口,稍一用力按下去,血液從雪亮刀片與皮肉貼合的縫隙中漫出來,718的心髒跟著**了一下,微微低喘仿佛雛鳥在啄著蛋殼。你沒有停下來,握著刀緩緩拉下去,將他從胸膛到腹部完全剖開,過程中小心地避開了髒器,所以切口並不平直,反而像蛇爬過的痕跡。718的眼睫劇烈顫抖,嘴唇幾乎發白了,手指緊握成拳,手背到小臂的青筋呈樹杈狀根根兀起。

你並沒有給他打麻醉藥。如果說你的觀察實驗是一次數學公式的推導,多餘的藥物幹擾就像多餘的參數,會帶來錯誤的答案。不過在這接近血腥原始的剖腹中,你發現718對疼痛的耐受力很高,他無聲地忍耐,幾乎沒有發出什麽多餘的噪音。

你將傷口兩側的皮肉掀開,直接觀察他的內髒。你覺得此刻你的數據處理器轉得有些快,類比於其他生物大概就是心跳加速的反應。你不知道你在期待什麽,像個打開生日禮物匣的孩子,或者翻牌前的賭徒。的確,你的實驗本來就不科學也不嚴謹,更接近小孩在拿毛絨玩具做過家家遊戲,撕開玩偶將充填棉團當成內髒一本正經地研究。

718的髒器都很健康,呈正常肉質的粉色,沒有輻射造成的黑蝕化或別的病變。某種程度上來講還挺不可思議的,這群反叛者天天在宇宙裏流竄,裝備和機型還都那麽落後,也不知是用什麽方法保護自己免受輻射危害。

你盯著他胸骨下一縮一縮似乎竭力想把自己藏起的心髒和表麵依附的枝杈狀血管、潔白光滑仿佛冰淩的肋骨、形狀各異的器官、顫動的肌肉組織。你在心中慢慢拆解他,思緒仿佛漂浮在他血液中的泡沫,被血腥與溫暖溫柔地包裹,這時,你聽到他嘶啞地發出聲音。

你眨眨眼望著他,他的指甲已經在金屬床麵上留下劃痕,血液被收縮的肌肉擠走,呈現失血的病白,頭向下死死抵著床板,冷汗從額角一直淌到發間,身體的劇烈顫抖傳達到你的指尖。他放開已經咬破了的嘴唇,血色刺眼:“我……你,要殺了我嗎?”

這聲音像被捏碎又潦草拚湊回來,充滿沙啞的裂痕和碎片棱角。

你搖頭,當然不。你已經說過研究結束前會保證他存活,不知道他為什麽要問,你隻能再重複一遍,那種效率低下的感覺又回來了。

他突然發出無意義的嘶啞笑聲,笑得幾乎要將自己嗆住,汗水從下頷紊亂地跌落,胸口劇烈起伏,心髒很直觀地在你眼底擴張收縮,讓你覺得這枚血紅的肉器下一刻就展開羽翎跳飛出去也不奇怪。那雙藍眼睛死死地盯著你,瞳孔擴張,血絲割裂蔚藍的冰麵,片刻他的聲音才如逐漸下落的潮水,低迷著:“……您還不如殺了我。”

你不明白他笑聲的含義。你想到有的生物在巨大的壓力下精神會陷入崩潰,然後發瘋,你不希望他發瘋,肉體創傷修補起來不難,精神疾病治療起來就有點麻煩了。

你於是停止了這個實驗,修好他,也沒有再進行第二次。

你換了個溫和點的實驗,測試他身體所能承受的電流強度,不算多麽痛苦,死也就是一瞬間的事。

你在718身上通了電,從最細微的電流開始嚐試,這種程度大概隻會帶來輕微的麻痹感,他也的確沒給出太多反應,閉著眼沉睡般一動不動,隻有頭發在電流的影響下相斥著蓬鬆開,像一朵逐漸舒展的黑色蒲公英。

你準備加大電流,卻發現了一件不尋常的事。

718身上的一部分開始變大,充血地翹起,仿佛一點點注入氣體的氣球,青筋暴起得更明顯,像纏繞樹幹的藤蔓。至於其他地方的反應,他大腿的縫匠肌和過電頻率保持一致地**著,全身緩緩蒸出汗珠,肌理海浪般交替起伏,濕潤得像水裏撈出來似的。臉龐上漫開的淺紅衝刷走原本的蒼白,喉間隱約發出漏氣般的輕喘。

看起來和剛才痛苦中的表現很接近,你看了看顯示屏,根據儀器對他腦電波的捕捉分析,此時居然是愉悅信號居多。

很奇妙的反應,你不知道是為什麽,於是你保持這個電流強度加大了過電的頻率,等候著718的身體出現更多未知的反應。那種拆禮物的期待又出現了,你被他感染了似的,也感覺處理器轉速加快,體內流動的電磁比往常更加活躍。

持續刺激了不短的時間,718開始皺起眉,雙唇顫抖著牽開一線,發出海浪中顛簸船隻般的低喃,體溫上升許多,汗水在床板上積成小泊。身體緊繃,在你的視線中腫脹得更厲害,頂部滲出近汗的**,仿佛搭在張滿長弓上的一支箭,隨時要射出去。

你好奇地用手指戳了戳。

你的觸碰成了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屏幕上的愉悅信號拋上頂峰,718的瞳孔又劇烈地擴張了,潮濕的眼中波浪湧動,身體繃得輕顫,肉體孔隙中狀態激烈地擠出一些**,就像噴薄的火山,白色的岩漿沾染你的手指,你將這些**收集在試管裏,交給實驗員去分析。

這一奇妙的生理現象完全吸引了你的注意。這反應足夠劇烈,卻似乎沒對身體造成什麽損害,可以反複多次地研究。你決定先將這個研究透徹。

你設定了通電時長,介於一般實驗的基數要求,總之你決定先讓刺激他出現一千次這種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