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煢煢孑立

溫家揚從會議室大門走出去的時候,一瞬間感覺似乎自己又回到多年前母親去世的那天。

那天的風也如今天這樣刮得猛烈,還帶著幾滴刺骨的冰涼雨水。

當時父親的撫恤金還沒有著落,家裏親戚們一見到他們母子唯恐避之不及,心灰意冷的母親帶他住在從前外公外婆的老房子裏。自從二老因病去世之後房子就再沒人睡過,家具上積了陳年的灰,即使擦過許多遍也有一股潮味。

那年他上高二,又是寄宿學校,一周隻有一天假期。母親因為父親的死一度低落無比,他不知該如何疏導,隻能一回家就幫母親分擔家務,讓勞累的母親能多休息一會。

他記得那時母親放一卷父親常聽的昆曲錄音帶,裏麵的女聲咿咿呀呀,母親就坐在老舊的收音機旁,哼著不成曲的音調。煤爐上生著火,鍋裏煮著他愛吃的麵,牆上的畫報上寫著,“家和萬事興”。

他以為那時的母親是正常的,雖然悲傷著,但還是記得他,記得好好生活。他也總想討母親笑,總同她聊起小時候的趣事,他年紀小,以為這樣母親能輕鬆一點,以為時間一長母親就能重新振作起來。

可等他那天一回到家見到安詳躺在**卻早已僵硬的母親的屍體時,他明白

一切都晚了,也都完了。

因為還沒聯係上殯儀館,附近的鄰居便湊錢買了一座冰棺。

鄰居家的阿姨們幫母親擦洗,換衣。他一直沒有哭,腦海裏全是曾經母親溫柔的眼神。

窄小的屋子裏站滿了人,母親正躺在**,被一群人圍著。他望過去,隻能看到她的手,修長的,粗糙的手。

那雙手為他洗衣做飯,牽小時候的他上課放學。冬天的時候,他手涼,母親的手卻總是暖的。她總笑著接過他手裏的衣服、書包,把他的小手包進自己手掌裏擋風。

而現在,她靜靜地躺在那裏,那麽近又那麽遠,所有回憶就像她的笑容一樣凍結了。那雙溫暖美麗的手上,滿是一個個小小的黑色斑點。

“去見媽媽最後一麵吧。”有人說。

他穿過人群走向她,像走過了一條無比漫長的道路。

母親被穿上了黑色的壽衣,他想對他們說,母親從來不愛穿黑色,說是太沉悶,不好。她的手垂在下麵,布滿一條條歲月的溝壑。

他握緊那隻手,冷得出奇。

母親被放入冰棺的時候,他突然激起一個念頭,她被放進去之後,這世間就再也沒有她了,他也再沒有任何親人了。

在這之前,即使是看到母親的屍體,他都從未覺得她已經離開自己。總覺得她隻是在睡覺,等一覺醒來,她自然就會好。

但這一刻,他突然發現母親離他那麽遠,仿佛一眨眼就會消失。

所有對他好的時刻,都會隨這一刻消失了。

他拚命抱住母親的屍體,死死抓住她冰冷的手,想瀕死的溺水之人找到了一株救命稻草。

母親那麽冰,那麽冷。他將臉貼近她的臉,或許是心理作祟,他總覺得還有一絲絲溫度。他終於大聲哭出來,心裏苦苦哀求。

求求你,別讓她進那裏,她的臉還是熱的,裏麵太冷了,她穿的衣服不夠。

求求你,讓我多抱她一會兒,她抱我那麽多次,我得還給她。

求求你,別讓這世上我最後一個親人離開。

求求你,我說過長大後帶你周遊世界,我不想食言。

求求你,不要死。

這短短幾分鍾,對他而言,卻像是度過了一生。終是被拉著,眼睜睜看著母親的屍體被放入那個冰冷的盒子。

他跪在母親的冰棺旁,滲出的寒氣讓他全身冰涼麻木。

往來吊唁的人們都是往日對他們避之千裏的叔伯,他們一位位在他母親的棺前彎腰拜祭,一切禮數做完之後便走向他。

“你父親的撫恤金,你應該知道在哪裏吧。你還未成年,你媽在的時候這些錢和你們家的老房子都在她手裏,現在她走了,我們也算你的監護人,理應我們替你保管……”

再有什麽話,他已是什麽都聽不到了。

等他恢複意識的時候,他正被幾人按在地上,母親的棺上靠著那個被他打出血的所謂叔叔。

他抬起頭,通紅的眼睛裏是刺骨的恨,仿佛用盡所有的力氣,嘶啞的聲音從他的喉嚨裏喊出。

“滾開!別弄髒了我媽的棺材!”

這些人的血管裏,多少有與他相同的血液。母親屍骨未寒,他們一個個便打起那些錢的主意,又怎麽對得起自己父親,他們的兄弟。

他們一個個如食子的毒虎,張牙舞爪地將他的家搬空,買通律師將他父親的撫恤金全部拿走。

他懷裏揣著母親自殺前放在他平日所穿衣服裏的500塊,抱著母親的骨灰盒,一生不響地從那個地方逃走,走上一個人的道路。

自此,這世間他就隻剩一個人了。

他想起高中學過的一句詩,煢煢孑立,形影相吊。心裏隻剩下無盡的悲涼。

俱樂部門口

溫家揚擦去眼角的一滴淚,打了車去北郊墓園。

這些年裏,他睡過天橋,住過地下室,喝過快餐店客人留下的剩湯,被工地上的機器割下過右腳的一隻腳趾。

也就是那個時候,他第一次遇見周洲。

那時候她十五歲,應該是剛好放學,騎著自行車從工地經過,見他一人蒼白臉色帶著滿頭大汗癱坐在路邊,以為是突發急病,急忙停下車準備叫人,一走近便看到他包著腳的手帕上滿是鮮血。

她被這麽多血嚇到顫抖,帶著哭腔叫到,“快來人啊,快來人啊!”可那時候工人們都在遠處吃飯,隻有他一人為了省點夥食費留在原處幹活。叫不到人,周洲更急了,不顧眼前男生一身髒兮兮的樣子,把手指送近他口中,說:“你疼就咬我吧!別閉眼,別睡著。”又像是想到了什麽,手忙腳亂地把頭上的皮筋解下來綁在他的腳踝處,囑咐他不要亂動。

就那麽等啊等啊,終於又等到一個路過的出租車司機,好心將他們帶到了醫院。

那麽痛的時候,十五歲的周洲一直陪著他。但將他送進醫院之後周洲就不見了,他隻知道周洲偷偷幫他墊了所有的醫藥費並托護士帶了張紙條給他。

“大哥哥,以後幹活別那麽拚命了。我今天剛好帶了一些錢,就給你墊下啦。”

周洲可能早已不記得那時候滿臉沙土穿著工作服的他,或者說就壓根沒有看清楚他的臉。但周洲的臉、聲音,甚至是那張紙條的字跡,他都記得一清二楚。

那個少女可能自己也不知道,她曾經是一個人灰暗生活裏的全部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