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破敗名門

大堂設宴,款待天使。

楊佺期起身向王緒敬酒,王緒陰沉著臉,沒有一絲笑意,冷聲拒絕道:“本官一路勞乏,不勝酒力,恕難從命。”

這是公然打臉,楊佺期的笑容僵住,眼中射出怒火。

徐浩忙笑著圓場道:“王大人勞乏,這杯酒便由下官代飲。”

看到兩人舉杯飲盡,王緒卻自顧自地倒上一杯,旁若無人地喝了一口。

大堂氣氛立時變得凝重起來,楊佺期舉起手剛要擲杯,徐浩衝他微微搖頭,笑道:“楊太守,出京之時老父囑我向楊兄抄錄歐陽《尚書》,若有太史公的論著(1),更是幸事。”

楊佺期強忍心中怒火,畢竟王緒代表天子宣旨,不看僧麵看佛麵,隻當王緒是條瘋狗,懶得與他計較。

拂袖坐下,楊佺期將酒杯放在案上,對著徐浩道:“好說。愚與徐兄相交多年,定不會讓他失望。”

說罷,楊佺期舉杯向旁人敬酒,隻當王緒不存在。

一人向隅,舉位仍歡。楊家人興高采烈地喧鬧起來,吆三喝四,劃拳行令,大堂內吵鬧不堪,沒人答理王緒。

幾杯悶酒下肚,王緒胸中積鬱地煩悶終化成暴風雪,仰天笑嘲道:“傖荒之輩,粗魯不文,難登大雅之堂。”

楊佺期忍無可忍,“哐”地一聲將手中漆杯砸在桌上,怒喝道:“王內史,你喝醉了吧,胡言亂語。”

眾人皆怒目而視,王緒卻縱聲狂笑,“哈哈哈哈”,瘋狂的笑聲在大堂內回**,發泄著胸中鬱悶。

身為太原王氏(2),王緒與中書令王國寶是堂兄弟,通過王國寶地關係諛媚於琅琊王司馬道子,成為了琅琊王府內史。去年琅琊王司馬道子改封會稽王,天子次子司馬德文成了新琅琊王,王緒地身份變得尷尬起來。

窮則思變,王緒加倍奉迎會稽王,得了許諾讓他年後就任新野太守。

對於新野太守地位置王緒還算滿意,雖說王府內史和太守都是五品官階,但五品官在京城到處都是,哪有坐鎮一方來得風光自在。

行囊備妥,隨從擬定,送別宴都飲過多場,結果煮熟的鴨子飛了,新野太守的位置被楊佺期得了去。王緒感覺顏麵盡失,對楊佺期恨之入骨。

主動請纓來洛陽頒旨,王緒打算當麵折辱楊佺期,出出胸中這口惡氣、

楊廣憤然推開身前案幾,騰的一下站起身,用手指點著王緒道:“無知小兒,我弘家楊氏累世名門望族,縱是琅琊王氏也不莫能比,我楊家粗魯不文,爾太原王家又算什麽?”

王緒收住笑聲,看著堂中楊家人氣急敗壞的麵容,心情大快。

抓起羽扇裝模作樣地輕搖了幾下,王緒冷笑道:“你楊家不過四品門第,依附桓家的兵家子,也妄想與我太原王氏比肩,真是夜郎自大。楊家先祖那點遺德早已破敗,還拿出來丟人現眼嗎?”

楊家人勃然色變,楊思平怒而拔劍,喝道:“輕狂小兒,不怕楊家的劍斬你的狗頭嗎?”

王緒料定楊家人不敢拿他怎樣,哂笑道:“哈哈哈哈,正如王某所言,楊家不過是粗鄙武夫,除了打打殺殺還會什麽?”

楊安遠憤聲道:“我弘農楊家由漢及晉,世代以儒傳家、忠君愛國,高名不墮,名德世人皆知……”

王緒冷笑一聲,打斷楊安遠的話,道:“你祖父曾事偽朝,談何忠君愛國、以儒傳家?讓人可笑。”

大堂靜得可怕,楊家人咬牙切齒,虎視耽耽地望著王緒,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剝。

王緒越感得意,羽扇輕搖,好整以暇地吹噓道:“太原王家人才輩出,文武風流,出任宰輔者多不勝數……”

“王謝堂前燕,亦有飛入尋常百姓家之時。”清亮的聲音打破王緒得意洋洋地自誇。

王緒拍打著羽扇,怒吼道:“何人胡言亂語?”

楊安玄從容站起,拱手道:“王大人,洛陽天寒,非江南可比,大人保重身體,免得著了風寒。”

“黃口小兒,你是何人?”王緒用羽扇敲打著案幾喝道。

楊佺期心中暗爽,捋須微笑道:“王內史,這是小兒安玄,年少不經事,有話藏不住,還請王內史莫怪。”

王緒冷著臉,斜眼看向楊安玄,喝道:“無知小兒,膽敢輕慢我王家。自漢以來,我王家有皇後三人、三公五人、宰輔十一人,就算你楊家曾是四世三公,又怎能比。我王家功在社稷,厥功誰比,‘王與馬,共天下’,何嚐未有太原王家之功。”

楊安玄立刻回應道:“大人說‘王與馬,共天下’有太原王氏之功,不知文獻公(王導)泉下作何想,珣公聽此言論會不會與大人理論一番?”

王緒臉色一變,他失言了。太原王氏雖然逐漸勢大,堂兄王國寶阿諛會稽王成為中書令,但琅琊王氏根深柢固,尚書左仆射王珣深得天子信重。若是被王珣得知自己信口胡說,怪責起來恐怕連王國寶也護不住自己。

看著四周楊家人似笑非笑的臉,王緒推開案幾,怏怏地起身道:“本官一路勞煩,不勝酒力,想早些歇息了。”

王緒聽到身後大堂爆發出的笑聲,緊咬牙關,麵容扭曲猙獰。

楊佺期吩咐道:“撤下殘席,重新開宴。”

少了王緒障眼,堂上都是自家人,氣氛更為熱烈。

徐浩放鬆地笑道:“楊大人,你可知王內史為何出口傷人?”

楊思平憤然道:“無非是眼紅妒忌罷了。”

徐浩笑道:“雖不中亦不遠矣。楊大人轉任新野太守,可是奪了王內史的位置。”

接著說明事情原委,楊思平笑道:“難怪那小子像瘋狗一樣亂咬,原來是被二哥搶了他的官,還好安玄堵得他沒話說。”

楊佺期滿意地道:“安玄應對有度,漲了楊家誌氣,做得不錯。”

徐浩舉杯笑道:“雛鳳清於老鳳聲,楊家後續有人。安玄小弟,愚兄敬你一杯,以後要多多親近。”

楊安玄忙舉杯相應,將杯中酒飲盡。

放下酒杯,楊安玄道:“王內史心胸狹隘,怕生出事來,要多加防備。”

楊廣不以為然地道:“諛諂小人,能翻出什麽風浪來。”

楊家人多不以為意,楊安玄見沒人把他的話當回事,便不再多言。

…………

太守府北麵是原司空府,房屋早已毀敗,唯有後花園草木繁盛。前秦戰據洛陽時,天王苻堅在此修建了幾棟樓舍作為驛館,名曰秀林苑。秀林苑中遠朋居,臨湖而建,飛簷從鬆竹中翹出,華巧靜逸,王緒等人就駐宿在此。

屋內四角燃著竹炭盆,溫暖如春,沒有一絲煙味。王緒服過五石散後躁熱不安,光著膀子在屋中橫衝直撞。案幾側翻,青瓷盞滾落在地,香爐歪倒,香灰潑灑。

“可恨楊家,奪吾機緣,生死大仇”、“黃口小兒,膽敢欺吾,誓要殺之”、“破落門戶,也敢跟我王家比,可笑”……

王緒像隻受傷的野獸在屋內衝撞咆哮,一腳踢倒西窗下的花幾。花瓶摔得粉碎,數枝臘梅被重重踩上一腳,碾得零落。

王強安靜地坐在角落,飲著漿水。他是王緒的從弟,跟在王緒身邊做佐吏,已近十年。

眼前情形早已是司空見慣,等到五石散藥性發散後,王緒自能平複下來。

一柱香後,王緒喘著粗氣坐回席上。王強起身替他披上皮裘,奉上熱酒,拉開門,吩咐侍立在門外的仆從入內清理。

紅潮褪去,王緒的臉色變得青白嚇人。喝了口酒,王緒有氣無力地道:“楊家欺吾太甚,不報此仇吾恨難消。子慎(王強字),你有什麽辦法?”

王強熟知王緒心性,方才就在想主意,聞聲道:“兄長身為天使,自能呼風喚雨。洛陽天寒,兄長何不呼場風雪凍蟄百蟲。”

王緒知道這個族弟頗有機謀,不悅地道:“子慎莫打機鋒,有話直說,若能對付了楊家,吾自不會虧待你。”

王強侃侃言道:“會稽王因楊家依附桓家不滿已久,此次兵敗會稽王有意奪其兵權,不料元琳公(王珣)等人在天子麵前替他美言……”

王緒不耐煩地揮手道:“原委吾知,你且直說如何對付楊家便是。”

王強低垂下目光,看著案上酒杯,道:“楊佺期因敗貶官,若是歸途之中再出事,會稽王便有理由將其二罪歸一,罷免其官職。”

“子慎是說借胡人之手對付楊佺期?”王緒眼中閃過狠厲,壓低聲音道。

王強輕笑道:“兄長,從洛陽至新野千裏之遙,除了胡騎出沒還有流民作亂,萬事皆有可能。”

王緒捋著胡須,沉吟片刻道:“此次北來,中書令讓吾順路招攬些流民帥(3)為朝庭效力。子慎放手去做,事後吾定向中書令為你請功,讓你外任做個縣令。”

王強連聲道謝,低下頭時難掩心頭酸楚。他雖然也出身上品門第,但王氏百年興盛繁衍,族人開支散葉數以千計。

像王國寶這樣的嫡枝,父親王坦之曾是中書令,嶽父是太尉謝安,自小便錦衣玉食憑借門閥不愁高官,兄弟四人個個高官厚爵。

次一等像王緒等人,與嫡枝相近,得以依附為官,要不然王緒這種隻知道諂媚的家夥也能成為琅琊王內史。

自己是王氏偏遠的庶枝,雖飽讀詩書滿腹才華,定品卻在六品,跟多數族人一樣,身在家族的外圍,

自太元九年起自己便跟在王緒身邊做佐吏,辛苦做事的是自己,居功的是他人。

苦熬近十年到現在不過八品書令史,想來終其一生不過是縣令、長史之類的官,太守多半可望不可及,更不用說奢望刺史(4)了。

此次王緒許諾出任縣令,王緒內心振奮了一下,自己現年三十有五,搏上一搏將來說不定還有騰達之日。

想到家中妻兒老小的期盼,王強將杯中酒飲盡,辛辣入喉有如火燒。吐出一口酒氣,王強起身道:“兄長盡管放心,明天我便起身,一切自會安排妥當。”

掀起錦簾,寒風撲麵而來,王強打了個寒顫,裹緊身上的紗袍,站在廊下抬頭,看了看灰蒙蒙的天,嘀咕道:“天陰欲雪,且待風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