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米!

幾天之內,譚雄終於完全了解的村子的全部情況。

這個村子原本不存在,三十年前由於島津家的擴張很多村子被戰火燒毀。

眾多逃難者見此處水土肥沃,於是自發聚集起來形成村落。

在譚雄快刀斬亂麻的一番操作下,現在村子其他方麵不成問題,唯一的隱患就是糧草。

.在兵荒馬亂的時代,糧食是唯一硬通貨。

人可以沒有衣服,可以沒有房子,但不能沒有糧食。

經曆過海上航行中斷糧,連船上老鼠都吃光的窘境,譚雄是深刻明白糧食的重要性。

而現在村子最大的問題,就是缺糧!

跟著村長檢索了各家存糧情況,譚雄簡直難以置信。

百十人的村子,各家各戶集中在米倉的大米加起來不足一石,幸虧譚雄隻是單槍匹馬沒帶手下來,不然這點糧食真不夠他們霍霍幾天。

而上交完這些米,村民隻能靠著一點小米,米糠和蘿卜勉強糊口。

譚雄臉色陰沉:“就這點存糧?萬一盜賊將村子包圍,這點東西根本支撐不了幾天!”

村長一臉難堪:“沒有辦法的事情,這點米還是我們從偷偷在山間種的……”

譚雄用腳踩了踩米倉地板,發出異樣響聲。

見此情形,村長立刻緊張起來:“大人!我可以召集大家多捕點魚,製成魚幹……”

心生疑竇的譚雄沒搭理他,轉而來到一個角落,從地板上掀開暗門。

隻見裏麵是滿滿的一袋袋大米,有的甚至蹭破米袋,雪白的大米流了一地。

“這是什麽意思?”譚雄眼神冷峻:“我可是不計報酬來幫你們的!兵臨城下還給我玩這種小心思?”

村長嚇得連忙跪下:“大人!我不是有意要騙您的!但……但這可是……”

“得了!你不說我也知道。”譚雄重重一拍,村長的肩頭:“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應該是交給島津家的地租吧。”

村長一臉難堪,輕輕點頭。

斐後國跟東瀛其他地區一樣,農民絕大多數土地,勞力和時間都用來種植水稻,但收獲之後卻無權食用大米,必須全部交公。

這裏和東瀛大部分地區的農夫一樣,隻可以有小部分劣等田種植蘿卜,牛蒡,小米等其他高產物果腹。

估計這不足一石,用來戰備的大米,都是他們在山間隱蔽處偷偷種下的“私田”,這若是被檢地的武士發現,又是天大的罪過。

東瀛雖然隻是孤懸海外的小國,但有著森嚴的等級觀念。

在以武士主導的各個州和各個地方國,農民是沒資格食用大米的;隻有作戰時下級武士和足輕才有資格食用一般糙米做的飯團。

而口感味道更好的精米,隻有上級武士和大名有條件享用。

作為農民夢寐以求的願望,居然是吃上自己種出的大米……有出身農戶的青年甚至為了吃上一口大米,鋌而走險去當足輕。

大米在此地的意義不僅是一種主糧,還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還是最最重要的戰略資源。

有領地貧瘠的小大名為了戰備,甚至會三五不時的自發絕食攢積軍糧。

“這種時候,就不用考慮這麽多了。”譚雄有些不耐煩:島津家也真是,地租這麽狠?

村長卻還是患得患失:“島津家的人不會放過我們,差一顆米都會……”

提起這些事,譚雄皺了皺眉頭。

新崛起的島津家被稱為九州暴發戶,不是沒有原因的。

雖然出自名門旁支,但島津家對於領地內民眾的壓榨和吝嗇是出名的。

錙銖必較的作風和粗野行徑,讓很多人側目。

但買起武器火器來,這些野蠻家夥卻又十分豪爽大方。

為了擴張島津家幾十年來一直在對鄰國用兵,火器彈藥的耗費也是居高不下。

除了他們自己生產,很多一部分都要仰仗南蠻商人(西洋商人)和海賊處購置。

可以說譚雄這幾年的生意大半都靠著島津和龍造寺,其中島津家占的比重越來越大。

“大不了我讓島津家免除你們今年地租,現在開始所有參與戰鬥者都可食米,保證兩餐膳食!”譚雄說這句話時腦門嗡嗡的,但態度卻十分堅定。

既然自己決定介入,那就一定要把事平了。

這些冒牌海賊不僅騷擾自己的大主顧,還敗壞自己兄弟的名聲,早晚都得死!

得知譚雄的命令後,所有參戰村民都欣喜若狂早早將米倉團團圍住,等待村長和八兵衛發米。

這些古銅色膚色的村民嘴唇幹涸,手裏拿著各種容器,眼巴巴的等待。

村長小心翼翼的用小勺一點點分發著大米,生怕掉落一顆。

領到米的人腳步都放慢了,雙眼直勾勾的盯著手裏的米,仿佛手裏捧的不是普通的大米,而是佛像和某種信仰。

一位老者老淚縱橫:“我這輩子就吃過兩次大米,被征召為足輕的時候,娶妻的時候,沒想到臨死之前還能再吃一次……”

其他村民也都哭了起來,咽嗚聲一片。

在這個貧瘠又戰火不斷的國度,普通人隻能勉強讓自己活下去。誰能想到這種在中土南方的日常主食,在這裏卻比珍珠還珍貴!

村長苦笑:“大家不要哭了,得多謝譚雄大人……他會幫我們跟島津家求情,免除我們今年的賦稅!”

眾人一聽大喜過望,對著譚雄納頭便拜。

正端著碗吃飯的譚雄不耐煩的擺擺手:“好好吃飯,幹嘛又哭又鬧的?吃飽了還有正事要幹呢!”

眾人一聽不說話了,歡天喜地的端著碗各自回家。

回到家中,麵對僅有的一碗米飯。村長卻舍不得下嘴,撥出一半到妻子碗中。

妻子直勾勾的盯了半天,最後又撥了一半給孩子。

歡聲笑語第一次從破舊茅屋中傳出,整個村子萬家燈火也變得安詳靜謐。

眾人都沉浸在短暫的幸福中,八兵衛卻悶悶不樂,一個人端著碗獨自坐在月下。

這裏的米飯一口沒動,他的妻子被盜賊掠去,家已經沒了。

沒人跟他分享這有限的幸福,哪怕是這一碗米飯的小小幸福。

月光照在八兵衛刀砍斧鑿般曲線的臉頰上,沒有一絲表情。

不遠處的山頭篝火處,譚雄和阿部正湊在一起烤魚吃。

在這個物資匱乏的國度,這幾條巴掌寬的小魚都是阿部穿著兜襠布手持木叉,在河裏忙活一下午才捕到。

兩人遠遠看著八兵衛的樣子,很是感慨。

阿部輕輕搖頭:“八兵衛太可憐了,他跟妻子沙代雖然沒有孩子,但感情很深。”

譚雄被村邊的幾株鬼火和墳包吸引:“那邊的幾個墳,是新的?”

阿部有些驚訝:“您怎麽知道?”

譚雄笑而不語,對於他這種刀尖舔血過活的劍客,這種事最明了。

他甚至可以根據自己經驗,從鬼火明暗程度和大小判斷墳裏埋著的是男是女,是大人還是孩子。

“沙代是這裏的村醫,沒了她今年很多人因病而亡……”說到那些墳包,阿部臉色異常難看。

譚雄將一整隻烤魚塞進嘴裏,他似乎明白阿部為什麽會當逃兵了。

這種極富憐憫心和慈悲心的人,是絕對不適合軍隊的。

在骨骸遍地,屍山血海的亂世中,普通人甚至婦孺都已經習慣了生命的無常和悲慘。

麻木是保護自己不發瘋的唯一保護。

在穢土之地,這種敏感和慈悲,毫無疑問是致命的。

譚雄凝視阿部片刻,扭頭對著不遠處打瞌睡的豬苗吹個呼哨。

豬苗心領神會,趕緊上前將行囊中的酒壺奉上。

譚雄卻沒有自己享用,而是將酒壺緩緩遞給長籲短歎的阿部。

對譚雄如此舉動,阿部有些難以置信。

他連忙將雙手在衣服上擦拭趕緊,畢恭畢敬接過酒壺。

盡管譚雄不是武士階層,但五峰船主的名號地位,是他這種身為逃兵的農夫無法企及的,更別說一個酒壺喝酒了。

譚雄語重心長:“小兄弟啊,跟你商量個事。”

“怎麽了大人……咳!”阿部怯生生喝了口酒,炙熱猶如岩漿的中土烈酒把他狠狠嗆了一口。

“如果我猜的沒錯,你絕對不是出生農家吧?”譚雄目光鋒利直視對方。

阿部哆嗦一下,滿臉堆笑:“大人,您為什麽突然說這種話?”

譚雄笑笑:“在這種時代,平民之家的孩子……早就對一切見怪不怪了。隻有身在大戶之家幼時深居簡出,才有這般慈悲心腸吧!”

阿部慌忙起身:“您多想了!我,我隻不過是天性如此……”

聽了這話,譚雄笑的更厲害了:“你沒必要騙我,我也不會多問!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苦衷和秘密,我尊重!”

阿部這才鬆了口氣,重新坐下。

夜色漸深,酒壺也在兩人輪番痛飲下很快見底。

“您說的對,”酩酊大醉的阿部舌頭都有些打結:“其實,我是四國長宗家少主,長宗我部信親!”

這句話讓譚雄也虎軀一震。

誰能想到,這破衣爛衫,隱姓埋名甘願混在農夫中過活的少年,居然是四國霸主,長宗我部家的唯一繼承人!

四國雖小,但名義上是整個東瀛的四分之一區域。那裏四麵環海易守難攻,且毗鄰全國核心區域近畿,無論在什麽時代都是最高統治者不可忽視的要衝之地。

而幾十年前一度被人幾乎滅族的長宗家,已經根繁葉茂,實際控製了大半個四國。

“這不是胡鬧嗎?”這次輪到譚雄怒而起身了:“信親大人,你好好的少主不當,來這種地方幹什麽?”

譚雄的憤怒是有原因的,這半吊子少主不知道其中利害,萬一他在意外中身亡,沒準就會引得四國霸主參與九州的爭霸戰。

到時候,莫說此村這些村民,無數町和城池都會付之一炬。

“叫我阿部,千萬不要泄露我身份。”阿部一臉落寞:“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苦衷和秘密,這可是您說的。”

譚雄嘴角一撇:好小子,拿我的話來堵我?

還沒等譚雄回應,阿部起身“噗通”跪了下來。

“你……這又是幹什麽!”譚雄被這不按套路出牌的少主搞得莫名其妙。

阿部一臉認真:“此行脫離父親庇護,就是為了最大限度的磨礪自己!看清如今天下真正的形勢!我想拜一位真正的武士為師,但一路走來,發現這些武士不是迂腐守舊,就是貪婪市儈!我很失望!但在您身上,我看到鋤強扶弱的精神!我仰慕您的為人,希望您能收我為弟子!”

這番話讓譚雄不由得高看阿部一眼,這種行為雖然冒失加冒險,但可以讓這種深居簡出不諳世事的人快速成長。

信親不僅有膽魄,還有出乎常人的眼界。放眼整個東瀛的大名繼承者中屈指可數。

譚雄喜歡這個少年,卻又十分為難。

若是之前,他或許毫不猶豫就會答應下來。但如今自己微妙的處境……

見譚雄猶豫不決,阿部湊了過來:“其實您說的話都很富有哲理,我在想……您是否也有自己的秘密呢……”

譚雄眉宇一沉:“這……你小子還真會現學現賣啊!”

“您這種人物,我不相信會毫無目的做一件事。”阿部有些得意。

譚雄點頭:“好!你若猜到我的目的,我就收你!”

這個意氣風發的少年一躍而起:“我發覺您閑暇時四處觀察地質山岩,還用鐵鎬敲碎石塊細細端詳,一定是……中意此處鐵砂礦藏吧!”

這句話瞬間讓譚雄雙目圓睜:“不錯!你為人宅心仁厚,做事又胸有成竹!這個弟子,我收了!”

阿部表情肅穆,將隨身太刀雙手遞上:“這把是長宗家斬鬼丸,作為拜師禮,萬望您能收下!”

譚雄細細打量,雖然篝火光線微弱,但能看清刀鋒發藍,刀身螺紋細密,是把不可多得的利器!

一個劍客對於金銀珠寶或許可以不動心,但對於神兵利器卻毫無抵抗力。

譚雄緩緩將斬鬼丸接過,順勢將阿部拉起。

兩人談笑聲驚動了下麵思念妻子的八兵衛。

他收攏領口腳步遲緩,慢慢消失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