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受辱

不說魏輷不信。就是衛鞅自己也不信啊!三天前,自己在公事房忙著自己的公事,天上突然掉下塊餡餅,砸在自己頭上。當自己結過王簡時,還在雲裏霧裏,直到被塚宰召見時,才清醒過來,才確認這不是天上的餡餅,而是實實在在的魏王召見和自己盼了六年的機遇。當他跟著門吏來到塚宰跟前,行禮之後。

塚宰公孫坐,半躺在榻上,輕聲喚道“衛鞅啊!”

“門下在。”衛鞅恭敬的直身回道。

“主公為什麽召見你?”塚宰緩緩的問道。

衛鞅想都不想的回到:“還不是問少梁之役的敗因。”(少梁之役,公元前362年,秦、魏兩軍,為爭原屬秦城後被魏占的少梁城,發生在黃河西岸的大激戰。秦大勝,虜魏太子)

塚宰公孫坐敲著木塌批評道:“你——!你要改改。含蓄、含蓄點嘛!”

“是。可……”衛鞅不服,你是我老丈人呢!家人之間,我還要轉彎抹角的說話?

“謙恭!你怎麽總不明白呢?秀內拙而外方為才。你就沒想想:你事魏六年,又是老夫愛婿。老夫執柄二十四年,升遷多少才不及你之人?而你依然是個中庶子。是老夫不提升你嗎?”公孫坐對自己這個愛婿,真可謂是嘔心瀝血了。

“這……”衛鞅知道塚宰兼丈人的苦心,剛張口,就意識到自己的不對。

“好了。這次麵見主公,老夫到場護著。你要慎之又慎!否則老夫無顏麵見你師也!……”塚宰大人,喟然長歎,難盡之言無語而表。

老師!衛鞅心裏一熱,耳邊就響起老師的聲音:天下諸侯唯魏強。魏始祖畢萬於晉獻公十六年隨獻公伐霍、耿、魏時,功封邑魏。到魏武侯二年城安邑,僅二百七十四年。短短二百七十四年,魏就從一個小小的封邑下大夫,一躍為七強之強的諸侯。疆土從千畝小邑拓展為西接於秦,南壤於楚,東在乘丘與齊、宋匯,北嵌列入、涅而虎視趙、中山,三麵包圍壓著同時封侯的韓。魏這堂堂萬乘之國,六國莫不仰望!周天子也仰鼻息而苟活。觀天下也,魏盡囊中原地利,統六國而代周也。

老夫門生數百,唯衛鞅才堪魏柄。若事魏定執塚宰柄,創代周之千秋大業。但切莫學同鄉吳起。起,魏之勳臣。武侯稱之:將三軍,士卒樂死,敵國不敢謀;治百官,親萬民,富實庫府;守河西,秦莫敢東望,韓、趙賓從。悲乎!起、致命之弱:剛而驕兮。緣此,起自疑武侯而事楚。雖使楚問鼎周室天下驚,可失去吞秦、並韓、滅趙三偉績。惜哉!功虧一匱也!

“啪!”塚宰一拍案幾,把個公孫鞅從老師那拍了回來。“你呀!老是神不守舍的,老夫說的都聽清了嗎?”

“門下聽清了。”衛鞅謙恭的垂首、彎腰而答。

“聽清了就好。這是老夫給你準備的一些主公資料,拿回去!你這幾天就在家好好準備。千萬不要掉以輕心!”公孫坐從臥榻上立起個半身,熱切的看著衛鞅。

衛鞅心裏熱烘烘的,行禮後告退:“謝塚宰大人!門下告退!”

“走吧,玲子在家等你。”此時的塚宰,一臉慈愛,微笑著對衛鞅揮揮手。

兩個不相信的人,同時從回憶裏醒了過來。魏輷頓時想起,酒肆裏等著給衛鞅賀喜的同僚,就想著趕緊落實這事:“不可能吧?鞅大人!你是在找托詞、說笑話?”

衛鞅苦苦笑道:“這麽大的事,我敢蒙上司你嗎?再說共事六年,我說過笑話,找過托詞嗎?請鞫管事速去酒肆散了酒席,要我夫人速速回家!”

魏鞫一聲長歎,痛苦的搖了搖頭,腳在地下狠狠一跺:“你呀!你要我怎麽說你?你,毀的不僅是你自己,也把同僚的希望毀滅。”說完雙手往後一背,急衝衝的走了。公孫鞅苦苦地一笑,又迷茫的走向回家的路。

去哪?

點薄。(衛鞅在公薄房每天要登記收、發放的竹簡,而稱點簿,也就是上班)

爹不是說了,你十日不用去公房。

食王俸祿,忠王公事。

你不是罰俸一年嗎?

更是要去。君子為名不為祿。

可——你不怕同僚的譏言涼語了?在酒樓,他們一聽就…唉——難聽死了。都找妾賠酒錢呢!聽爹說,魏鞫不知走的哪條路,升爵士啦!今兒宣簡。爹怕你受不了,要我勸你不去。

君子坦****。衛鞅謝塚宰好意了。可我若是不去點薄,將陷塚宰徇私,被人誣為小人。衛鞅就是要向眾人身言:衛鞅不是個靠裙帶、依嶽父、裝奇才、膽小如鼠的小人。所以,這個薄,衛鞅非天天按時去點不可。明白嗎?玲子!

妾明白。不過,娘聽說你被罰俸後,送來袋錢。你,為了自己臉麵,就,就帶著吧!

唉——!你我夫妻四年,咋還不明白君子不食嗟來之食的道理?不僅我不能用此錢還帳,遮臉。就是你,也不能用此錢!

哐當。衛鞅說完把門一帶,走了。玲子看了看睡著的兒子歎了句:這日子怎麽過哦!什麽君子、小人的?死要麵子活受罪。茅缸裏的石頭,又臭又硬。唉——!

君子的麵子在君子欠了債又無力還錢時,那個死要麵子活受罪的滋味,衛鞅今天算是真的嚐到了。當他好不容易在譏言諷目中熬到下班,又七躲八遮的穿過了大街小巷,在剛剛看到家門時,一天的心累,讓心頭一熱,嘴裏自然而然的歎出:哎——

這個哎字的歎音還沒落,突然一聲:“呸!好你個衛鞅。看你今兒往哪躲?”

衛鞅嚇得一顫,定眼一看:“哎——是魏二兄弟呀!”

“哪個是你兄弟?老子的肉埔都要被你賒的關門了。別行禮,還錢!”

衛鞅剛要開口,突地又圍上了幾個債主。債主們你嚷我叫,他拉我扯的,把個衛鞅搞得不知所措了。這下可把魏二急了,忙仗著他身大力不虧的優勢,三把二把的把衛鞅從幾人的推拉中,搶到自己身後,就豹眼一睜:

“搶個屁!老子等了二天了。今兒個我最先來。等老子收了這個月肉錢再說!”

“屁話!他欠我兩個月的米錢。你才一個月!”

“瞎扯。他欠老子菜錢都半年了!”

他欠……

要債的跟要債的當街吵了起來。衛鞅隻差地下有個縫好鑽了進去。他大小是個官呀!多少有點臉麵啦?他為防眾人圍觀,為顧官的聲譽,忙站出來維護秩序。

“街坊們,街坊們!是我欠諸位的錢,不是魏兄弟。你們要帳找我,咋找魏二吵呢?”

是啊!是衛鞅欠我們的錢。咋自個兒吵了起來呢?要債的一下明白過來,忽地又圍住衛鞅要帳。衛鞅此時忘記了君子的臉麵,為解燃眉之急,急得當街四麵拱手:“街坊們!我等多年的交往,你等還信不過?我今年背時,又剛罰俸。六年都信過來了,今天就不信我了?年內一定還清。”

米埔芮三不好意思的一笑:“我是個小本生意,賺個個錢養一大家人的。你是當官的我才賒米給你。可你咋老不升呢?這次你又罰俸,恐怕我不敢不收這筆米錢囉!”

“衛大人啦!我的賭帳你可以先拖著,可我的賭本你借了總要今兒個還我吧?安邑城的哪個不曉得我賭攤夏大從不借錢給別人翻本的,對你我可是破了例的啊?當時我就勸你吃公飯的不要賭……”

“夏兄弟!夏兄弟!少說兩句行不?聲音小點行不?你曉得我們吃公飯的人最怕別人說我們賭的。我是萬般無奈才去你那碰碰運氣的!”

“嘿!照衛大人這麽一說,我夏大今兒個不該來找你要賭帳?”

“不、不、不。”

“幾個賭帳你不是還不起。你有那麽多當大官朋友,又是塚宰大人的女婿。你開個口,他們為自己的官聲著想也會替你還了賭帳的嘛?”

“他是塚宰大人女婿。今兒個不還老子肉錢,就不讓他走!”

“把他拖到黨正署去!(黨正,基層官職名稱,相當今天的居委會、派出所聯合辦公室)塚宰的女婿就能欠錢不還嗎?”

嗚……一陣女子的哭聲突然傳來,聲音不大卻悲怨淒涼,一下壓住了凶橫的討債聲。

討債的,被討債的都被這女子的哭聲吸引了過去。隻見衛鞅家大門,在哭聲中格吱一聲打開。一個白衣女子手牽個三歲的孩子,拎著個小包袱從門內走了出來。她邊哭邊向討債的人群走來,在走到隻有二步遠時,用淚眼狠瞪了一下衛鞅後,將手中的包袱往地下一丟,拖著喊爹的男孩哭著走了。

眾人楞住了。

邊哭邊走的女子突然轉過身來:“錢在地下。塚宰府丟不起這個人,也沒有這個女婿。衛鞅,我——恨——你——”

衛鞅如雷轟頂,呆若木雞。當他回過神來,哪有自己妻兒?也沒有了討債的人群。隻有漆黑漆黑的夜空,隻有冷冷清清的街道,隻有不時吹過來的微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