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一副紅珊瑚串珠。

高拱下了轎,並沒有進屋,而是悄然從作餐廳用的西耳房繞到後院北牆邊,麵牆垂首而立。

高福見狀,渾身冒汗,心突突直跳。正房後有三間後罩房,曾是高拱女兒們的居室,自五姐殤後,高拱就再也沒有到過後院了。今日一見他滿臉鬱悒,徑直到了後院,高福便擔心不已。

高拱佇立良久,心中默念:“邊境蒼生,朔、忻百姓,高某雖入閣拜相,卻不能解吾民於倒懸,救爾等於刀下,眼睜睜看著滅虜良機就此錯過,心有愧焉,心有愧焉!”

高福、房堯第遠遠看著,揣知老爺必有心事,不敢近前。

約莫過了足足一刻鍾工夫,高福忍不住了,上前幾步,喚道:“老爺,小的和房先生有事要稟。”

高拱並不回應,背過手來,仰天長歎一聲。隨即轉過身,開始在院子裏踱步,目光在各處掃來掃去,連無水的空缸也看了又看。

“這座院子,還是嘉靖二十年我入翰林後,從老家籌得五百兩銀子購來的。”高拱邁出垂花門,回過頭來,指著院子說,“住了幾十年了。”

“老爺,宅子實在太狹窄,也太破舊了點兒。”高福說,“眼下達官貴人誰不自建宅第?”

“跟我覺著吃虧了?”高拱盯著高福道,“來京師不過幾載,就沾染上紈絝氣息?”見高福嚇得垂首而立,不敢再言語,高拱緩和了語氣,“此後在西苑當直,當有夙夜在公之心。此地與紫禁城較遠,高福要收拾庭院、購菜買水、看守門戶,無暇來回穿梭往直廬送吃食衣物,故不能不另選住所。”頓了頓,又道,“崇樓、高福,你們這些日子去西安門外尋覓尋覓,看有沒有合適的院子,找到了,把此院售出,搬到那裏去住。”

“可是,沒有餘錢啊,老爺!”高福手一攤說,“除非把皇上、裕王賞賜的錢拿出來……”

“混賬話!”高拱大聲怒斥說,“皇上、裕王的賞賜,待我告老還鄉時用,時下有俸祿,焉能動用賞銀?再說,賣此買彼,還愁無銀兩?就這麽定了!”說著,大步跨過垂花門,又囑咐說,“快點辦,別磨磨蹭蹭的!”

“玄翁放心,一定速辦。”房堯第答。

高拱邊往花廳走,邊問,“適才誰說的有事要稟,甚事?”

說話間,三人進了花廳,高拱坐下,讓高福稟事。房堯第拿出一個簿冊,說:“玄翁,這是賀玄翁拜相的禮單。”

“你說甚?禮單!”高拱露出驚詫的神情,“居然還有人敢給高某送禮?”隨即大聲嗬斥道,“誰讓你們收的?統統退回去!退回去!”

“玄翁……”房堯第想解釋。高拱氣得喘著粗氣,打斷他:“住嘴!給我統統退回去!”

房堯第低聲道:“玄翁,有些也未必要退。”

高拱閉目仰麵坐於椅上,默然無語。房堯第知他想知道送禮情形,忙念道:“新鄭知縣送新鄭幹大棗兩擔;翰林院……”高拱截住房堯第的話,“幹棗?幹棗……我看就收了吧。”

房堯第點頭,繼續道:“翰林院編修張四維送波斯地毯一張;提督四夷館少卿劉奮庸送賀金一百兩……”

“退回去!”高拱厲聲打斷,說,“這個張四維,明知故犯!劉奮庸送賀金,非為我賀,實為己謀!”

房堯第低頭顧自念道:“尚寶寺卿徐琨送吳絲兩條。”念罷,看著高拱,參議說,“徐少卿乃徐相的公子,退回去怕不妥。不如把新鄭知縣送的幹棗回贈給他,吳絲是徐相家鄉特產,大棗是玄翁家鄉特產,相互饋贈,也是人之常情吧!”見高拱不語,房堯第又念:“吏科都給事中胡應嘉送賀金一百……”

高拱一驚,打斷他問:“胡應嘉?一百?”

“正是,”房堯第答,把名刺遞給高拱驗證,“吏科胡科長。”都給事中是各該科言官的首領,故有科長之稱。

高拱把名刺丟到一邊的茶幾上,像是自言自語,又像在求證:“怪哉,胡科長何以給高某送賀金?”

兩個月前,胡應嘉剛剛彈劾過高拱的姻親、工部侍郎李登雲,致其被罷職,是以一聽到胡應嘉有賀金,高拱甚是詫異。

房堯第道:“胡科長此舉,要麽是以此向玄翁示好,要麽就是試探,摸摸底細,看玄翁是不是像官場所傳那樣一塵不染。”

高拱不耐煩地一揚手:“不琢磨動機,退回去就是了!”

“對了!”站立一旁的高福突然插話說,“今天一大早,有個小道士來過,送了一個匣子,說是恭賀老爺拜相的。”說著,跑出去到廂房取來,遞於高拱。

高拱打開一看,竟是一副紅珊瑚串珠。細細觀看,紅珊瑚縱紋排布緊密,顏色明亮鮮活,透出蠟質光澤,拿在手中有份超出意料的沉重感。看似嬌嫩的串珠,在相互碰撞時卻發出清脆硬朗之聲。

“喔,好玩意兒!”房堯第讚歎,“據聞珊瑚生長在大海深處,開采極為不易,自古即被視為獨一無二的千年寶貝!而這紅珊瑚,象征沉著、聰敏、平安、吉祥,佩戴此寶物,有驅邪保安之效,乃吾國最古老之護身符也!”

看到紅珊瑚時,高拱的腦海裏,就閃現出珊娘的影子,又聽高福說到小道士,就斷定必是珊娘無疑。如此看來,她非但未離開京師,反而做了紫陽道觀的道士,忙問高福:“小道士留有甚話?”

“隻說此物是老爺的一個友好相贈,別的就沒有說啥了。”高福嘟噥道。他擔心高拱責備,解釋說:“小的死活不願意收,可那小道士就是不肯收回去。”

高拱把串珠捧在掌中輕輕摩挲著,似要把一腔憐惜之意,都傾注到鮮美的珊瑚串珠上。良久,才開口說:“這個留下。”說著,把串珠放回錦盒,囑咐道:“記住,此物,任何人不得觸碰!”

房堯第不解,看著高福。高福似有所悟,向他擠了擠眼。

“這幾日你抽空去一趟紫陽道觀,回訪那位小道士,回來向我細細稟報。”高拱吩咐高福道。言畢,就要起身,房堯第忙說:“玄翁,莫如索性說完吧。玄翁的好友、國子監司業張居正,同年、寧夏巡撫王崇古,老部下、廣寧兵備道魏學曾,門生、禦史齊康,均賦詩相賀。”他又拿出一封函套,“這裏還有從福建遞來的書函。”

高拱接過書函,尚未看完,便拊掌道:“喔?!嗯……好!”閱罷,他又把珊瑚串珠從錦盒裏拿出,用手撚著,沉思良久,顧自點頭,自言自語道:“當以此為突破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