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梁青抬起頭來看著對麵的一行人,表情變換了一陣,眼神十分複雜,張了張口,卻沒能說出話,而外婆外公也沒敢拿出對郝靚的熱情來對待她。一時場麵安靜下來,頗有些尷尬,大概因為麵對的是長輩,阿煥表哥也沒敢插科打諢。

還是單勇打破了沉默,他用再正常不過的語氣道:“爸爸媽媽,歡迎你們回國,我和小青在錦都飯店訂了酒席為大家接風,家裏房間也準備好了,我先送您二位回家休息一下再去飯店吧?爾雅,你和靚靚一起招待哥哥姐姐,看是回家還是在城裏逛逛,C城這幾年變化很大。”最後一句半是感慨,半是向海外歸來的人介紹。

在單家父子的周旋下,尷尬的初次會麵總算平安度過。兩位老人跟著單勇梁青上了一輛車,倆小的則毫無疑問地跟著單爾雅和郝靚混。

表哥熱情依舊:“靚妹妹,C城有什麽好玩的地方?”郝靚因為他這句“靚妹妹”又寒了一下,好在他手腳還算老實,於是她也老實地回答:“很多啊,有公園,有博物館,還有遊樂場,你想去哪裏?”

阿煥表哥的笑容僵了僵,想到自己表妹畢竟隻有14歲,原諒了她,接著問:“除了小孩子去的地方,沒有別的地方了嗎?我是說成年人會喜歡的。”

“當然有。”郝靚立刻點頭表示肯定,見阿煥表哥眼裏光芒乍現,忍著笑答道:“因為是曆史名城,還有很多名勝古跡,單寺廟都有很多座,南宗北宗,藏傳佛教……”

看見阿煥的臉越來越綠,郝靚快要憋不住笑的時候,阿冰開了口:“靚靚你別理他,這人滿腦子RUBBISH,他回國之前查了很多錦繡河的材料,就是你們那個中國古代的紅燈區。”

被自己妹妹一語道破,饒是厚臉皮如阿煥也忍不住有些尷尬,他低聲吼道:“梁宇冰,我的那個同學傑瑞,你別想再讓我幫你約他。”

阿冰不屑地撇撇嘴:“不需要了,上次KISS的時候,他居然打嗝,我無法想象和一個總是打嗝的男人做|愛。”說完還做了個標準的美式聳肩。

這兄妹倆是美國來的?不會是外星來的吧!九十年代五好少女郝靚同學臉紅了,忍不住看了眼自己星球的單爾雅同學,發現他那萬年不變的表情也顯現出一絲裂紋,才心理平衡了些,還好還好,自己是正常的,不正常的是這倆姓梁的。

時間在兄妹倆的吵吵鬧鬧,和郝靚的不停石化中流逝,最後這幾人隻在C城的標識性建築附近走了走,就到了吃飯的時間,等他們來到錦都飯店的豪華套間,發現幾位長輩已經在座了。

金碧輝煌的包間裏,侍者衣冠楚楚,客人正襟危坐,郝靚有種錯覺,似乎這更像是場商務會麵,而非親人團聚。

看了眼幾個年輕人的表情,郝靚相信有這種錯覺的絕對不止自己一個。

大家都很客氣,梁宇冰和梁宇煥被正式介紹給了他們初次見麵的姑姑,而梁青也被郝靚的大姨拉著,一臉激動地向梁家老夫婦述說往日種種。

大姨已經六十多歲,大半輩子住在農村,近年生活條件好了起來,卻也沒改變終日勞作的習慣,這讓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還要老一些,反而像和梁老夫婦一輩的人。

“表叔表嬸走的時候啊,那是49年吧,小青才那麽大一點。”大姨比劃了個小貓的長度,“又瘦又小,還發了燒,那時候真怕養不活。不過小青啊,你真的不能怪他們,他們是國民黨那邊的人,要是不走,即使當時沒事兒,文革也躲不過去,我們村趙老師,就以前給國民黨的縣官兒寫過幾篇文章,文革都被關了牛棚,說是反革命,生生被打斷了腿,疼死的。小青也就是命好,有福氣,碰上郝老師,紅衛兵再狠,也不敢得罪郝家……”說到這裏,大姨忽然停住,尷尬地看了眼單勇,後者倒是表情自然,還給大姨用公筷夾了菜:“大姐,從縣城趕到這裏要好久呢,累了吧,多吃些。”

大姨這才放心,吃了口菜,再開口的時候就又回到原來的話題:“話說回來,當時小青要是真跟表叔表嬸走,恐怕半路上都熬不過去。我爹娘用您給的錢買了母羊,一隻羊沒奶了,就賣掉再買一隻,一連吃了五頭羊的奶,到了兩歲,小青才會走路,那時候都是我給羊割草,嗬嗬。”

梁青緊繃的臉扯了絲笑意出來,給大姨續上飲料:“那是,沒有爹娘和大姐,我恐怕活不到今天。”

在座的人都明白,她口裏的“爹娘”指的絕對不是梁老夫婦。老夫婦聽了這話臉上原本刻意的笑容都維持不下去了,鬆弛的皮膚隨著垮下的表情更是墜了下來,顯現出了真正屬於垂暮之年的老態。

隻見老頭兒的嘴動了動,長歎了一口氣終究沒有開口,老太太低下頭,兩隻滿是皺紋和老年斑的雙手扭在一起,扭得指關節都泛了白。

再次說話的還是大姨,她帶些不安地大聲笑道:“也不能這麽說,當時要不是表叔表嬸留下來的銀元,我們全家都過不下去了。後來直到你大兄弟娶媳婦,那銀元才花完,再後來小青工作了,爹娘看病吃藥,養老送終的錢都是小青出的,唉,也怪我們家姐弟沒本事,當了一輩子農民掙不到錢,連她大侄子的工作也是小青給找的,我這才跟著去了縣城,當了城裏人……”

大姨上了年紀,絮絮叨叨說個不停,說了過去說現在,有些甚至是車軲轆話來回轉,嗓門也大,每次開口都像在跟人吵架,不過卻沒有人嫌棄她,大人們都知道她要是不說話,冷場的情形會更尷尬。

至於小輩們,單爾雅是不會被別人影響情緒的,他一直在淡定地吃菜喝湯,郝靚和梁家兄妹則對大姨的話本身很感興趣。梁家兄妹好奇國內“奇特”的生活方式和那些“傳奇”的往事,郝靚則存心從隻言片語中拚湊某些事情的真相——關於母親的成長,以及她和單勇、郝敬之前的感情糾葛。她十分想弄明白這些往事,至於原因,她告訴自己,她隻是想為爸爸討一個公道。

可惜的是,無論她怎麽軟磨硬泡,爸爸都從不肯滿足她,逼急了會說她小孩子不該管大人的事,母親也不肯說,當然,她即使說了,郝靚也不肯信。

大姨是個樸實善良的老人,郝靚以前也想過從她那裏打聽消息,不過她往往一句“造孽啊,”開始,就拉拉雜雜地隻說梁青聰明又孝順,又是個大美人,天底下的男人都應該喜歡她,至於父親郝敬則更是個大大的好人,大姨嘴裏的他簡直像普度眾生的菩薩。這麽好的兩個人竟然過不到一起兒去,大姨也不能理解。

於是郝靚就問她:“是不是那個單勇,他是個大壞蛋?”小說電影裏不都這麽說嗎?男女主人公是好人,有壞蛋分開了他們,就像馬文才之於梁山伯祝英台。

單勇是壞蛋嗎?大姨緩慢卻堅決地搖了搖頭:“那小夥子人也很好,長得好,體格也好,為人還和氣,下鄉那兩年一個人幹兩個人的活兒,一點都不像大官家的孩子。”

他怎麽能不是壞蛋呢!郝靚急了:“可是他搶走了媽媽啊,他讓媽媽和爸爸離了婚!”

大姨茫然了,不過還是搖了搖頭:“你媽媽她本來……唉,算了,跟你小孩子說這些幹什麽,那都是大人的事兒,別問了別問了,都過去了,啊?”然後安撫地拍拍她,“大姨給你炸荷包蛋吃。”

每次都以吃的滿嘴流油而內心苦澀結束,郝靚慢慢地就放棄了。這次好容易聽大姨打開話匣子追憶往事,郝靚自然一個字都不想錯過。

可惜的是,大姨有了之前失言的教訓,每次開口涉及郝敬時都戛然而止,後來為了避免口誤,更是將那段時間的事都略過去了,隻提梁青十五歲之前以及近兩年的事。

盡管如此,郝靚還是了解了不少有用信息。

比如外婆生下母親梁青剛滿月,就不得不麵臨著全家大逃亡,前途未卜,生死未知,可是梁青卻羸弱不堪,帶著一個病弱的嬰兒逃跑,最大的困難不是大人嫌麻煩,而是如何保住那嬰兒的命。

幾番抉擇,梁家夫婦決定把女兒留給國內唯一的親戚,在農村的遠房表弟,並把所有的現錢都留給了他,隻希望他能幫著把女兒養一段時間,想著戰爭已經結束,老實巴交的表弟應該不會有什麽禍事。等到他們安頓好了,再來把女兒接走。

可是梁家夫婦沒有想到,他們這一離開,就是近半個世紀。期間他們先到台灣,後到美國,幾番磨難,幾經掙紮,甚至失去了年僅三歲的小兒子,等到終於站穩了腳跟,想回國接女兒時,卻發現回不去了,因為國內開始了那場著名的運動,他們甚至連信都沒辦法寄回去一封。

梁家夫婦的心情一時後悔,一時慶幸,一時覺得全家無論如何都該福禍與共,不該把女兒丟下不管,一時又覺得三歲的兒子都沒能熬過去,才滿月的女兒又怎麽能在逃亡中保命?

事實如此,可梁老夫婦對女兒心懷歉疚,而梁青對父母有所怨憤,都是不爭的事實,四十多歲的女兒初次拜見父母,實在不是一件讓人完全感到愉快的事。

後來的話題相對輕鬆,大姨說母親如何的懂事,如何的優秀,如何在恢複高考就考上了大學(雖然隻是醫學院的大專,但在大姨眼裏,那都是沒分別的大學生),以及又如何撐起來了這個家。

大姨一如既往對母親是全然的偏袒和愛護,大姨的爹娘在郝靚出生前就去世了,大姨幾乎是母親那邊郝靚唯一接觸的女性長輩,對她郝靚自然也是尊敬的,因此麵對大姨的這種偏袒和愛護,郝靚的心情十分複雜。

郝靚和母親從小就不算親近。她的印象裏,母親是電視裏演的那種“事業型女人”,可是她卻一次都沒評上過“三八紅旗手”。她幾乎把所有的時間都花在學習和工作上,家務是父親在做,孩子也是父親來帶,可父親還是很順利地取得了一係列事業上的成功。至於母親,她那麽努力,可這麽多年連個副高的職稱都沒評下來,很多大夫到她這個年紀早就成了專家,不用上夜班,而母親還要和一群剛畢業的住院醫一起鎮守病房,有時甚至主動頂替別人值夜班,隻為在入黨的時候別人能為她說句好話。

郝靚不明白母親到底怎麽想的,又在堅持些什麽。隔壁張教授家的妻子,隻是個普通的紡織工人,可是人家把家裏收拾的幹幹淨淨,天天變著花樣做好吃的。每次飯菜香味兒飄過來的時候,就是郝靚最羨慕張家小胖子的時候,她無數次地幻想自己也能有張伯母那樣的母親。盡管父親從未說過,可她相信,父親也會希望能有那樣的妻子,而不是現在這樣父兼母職,開完學術會開家長會,講完南北朝斷代史逛南北菜市場,一邊改研究生的論文,一邊則糾正她米字格裏的錯別字。

郝靚很小的時候就覺得,父親和她都在忍耐,他們為了某種感情,為了某種擔心的事情不發生而忍耐著,並一幫一地把自己照顧的很好,可是沒想到忍到最後,該發生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離婚時的毅然決然,是母親梁青留給他們最後的印象。

那之前的一夜,郝敬把自己鎖在書房不言不語不吃不喝。郝靚則跪在主臥的地板上懇求自己的母親,求她不要離開爸爸,不要離開這個家。在郝靚的心裏她雖然不是最理想的母親,可她是自己的親媽,更重要的是,爸爸愛她,想留下她。

梁青隻是流淚,到最後更是抱著女兒一起哭,可從前者嘴裏說出的仍隻有三個字:“對不起。”就是這三個字,錄音機卡帶似的,播放了一整個晚上。

第二天,父母就去民政局離了婚。

三個月後,母親再嫁,成了單家婦。

一年半後,父親再娶了李冰。

四年後,他們坐到了這裏。

是幸福的,寫文,是痛苦的,為了7月初的海南之行,這幾天趕的我都想吐了,為了你們的幸福和彌補我的痛苦,大家多多留言打分吧。

這文好冷,如果爬不上月榜,我就悲催了。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