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二十四

郝靚的心情已經無法用語言形容,她的大腦僵硬得發疼,似乎已經壞掉,無法再處理這麽複雜的信息了。

她終於明白當日於浩洋的心情,不,比他更甚。因為李冰是郝靚所喜愛的,早已當成家人看待的人,她如果生下孩子,無論男女,那都是自己的至親骨肉,是在這個世界上能被稱之為她的手足的人。現在剛剛得知這麽個存在,卻又殘忍地告訴她又不在了,完全相當於又一個親人的離開,且是永久的離開,她的生命注定因此而缺失。

郝靚恍恍惚惚地走出警局,被白花花的太陽刺得一陣眼暈,隻得靠著牆休息一下,她的臉色現在比牆壁還要白,過了許久她才感覺自己找到了呼吸。

一步三回頭地走著,郝靚總覺得自己遺落了什麽,好像有什麽重要的事情忘記了,可惜腦子雖然一片空白,卻沉重地像個鉛疙瘩,任她如何使力也運轉不起來。等到她下意識地又回到C大家屬樓裏的家,買菜回來的王阿姨看到她一臉驚奇:“靚靚,你怎麽一個人回來了?你媽媽呢?”

哦,是了,這些天沒去上學,出院後郝靚本來要回家,梁青卻堅決不許,可郝靚也不願意去單家,兩相權衡之下梁青在賓館包了個房間陪她住,可是郝靚不喜歡那裏,今天梁青看她一切正常就去醫院銷假,郝靚借機跑了出來,才得以親自到警局詢問案情。

站在自家門口,想進又不敢進,呆愣愣看著門上那個“福”字,還有門框上的春聯,那都是過年的時候父親親自寫的,她則親手用土法熬了漿糊貼上,字體力透紙背卻又沒有淩厲逼人的感覺,一派大氣端方,一如君子,一如郝敬本人。

可是那個陪她度過十五個寒暑的人,那個音容笑貌猶在眼前浮現的人,竟是真的不在了嗎?這怎麽可能?他還沒有實現曾經的許諾,陪她長大,送她嫁人,看她生子,含飴弄孫。

郝靚想開門,開門後父親就會從沙發上站起來,摘下眼鏡笑著道:“靚靚回來了,這周想吃什麽?燒排骨還是燉牛肉?”

郝靚又不敢開門,她擔心那個可怕的噩夢成真。

“靚靚,靚靚!”郝靚帶著猶豫的思考被王阿姨打斷“你怎麽了?”

“幹什麽?”郝靚胳膊被她拉得太緊,有些不耐,一下子掙紮開來,王阿姨錯愕地看著自己被甩開的右手,張張嘴想說什麽,卻又忍住,先輕輕拍了郝靚一下,見她沒有躲開,才又接著道:“都這樣了,靚靚你要想開一些,你還小,不能自己一個人住這裏,還是回去找你媽媽吧。學校那裏你放心,你爸爸人緣一向很好,多數人都不會胡亂說話的,而且這種桃色新聞大家談一陣子也就沒興趣了,我們家老張最近就總跟人吵架,說郝教授不是那樣的人,我也覺得他隻是一時糊塗……”

郝靚猛地轉過身來,看著身後胖胖的中年婦女,為什麽以前會認為她熱情又和氣?現在看起來卻簡直是惡俗又多事,是人變了,還是她的心情變了?

不過這些郝靚都顧不上去思考,她隻是大聲地宣布:“我爸和那個女人一丁點關係都沒有,她肚子裏的孩子也不是我爸的!”

王阿姨隻是一臉悲憫和容忍地看著她。

郝靚咬著嘴唇遏止自己哭出聲來,用提高的聲線掩飾喉嚨裏的嗚咽:“你等著,我一定會想辦法證明這一點!”

江秀肚子裏的孩子絕對不是父親郝敬的,李冰那個才是,她無緣的弟弟或者妹妹,如果,如果沒有這場意外,那該是多麽幸福的一個孩子了,一定聰明,一定美麗,她一定會好好地愛護他(她),把所有的本領和經驗傳授給他(她),不讓任何人欺負他(她),這樣,當有一天年華老去,父母離世,這個孤單而又冷漠的世界上,還有一個人,一個和她流著相同血液的人,會想她念她關心她,還會有孩子叫她姑姑或姨媽,許多的親人,許多的歡樂,許多的幸福,那才是完滿的人生。

當這一切都成為泡影,一切都不能挽回的時候,郝靚甚至覺得自己活著都沒有了意義。

不過,今天發生的事情,讓她覺得自己至少還要再做一件事。

“能不能檢查出來,江秀肚子裏孩子的父親是誰?”又一次來到警局,那個負責的警官正準備下班,卻被郝靚堵在了辦公室裏。

許是看她年紀輕輕遭逢大變,十分可憐,警官態度很好,絲毫沒有被打擾後的困擾,而是很耐心地向她解釋,然而答案卻不能盡如人意。

“嚴格說來也不是不可以,但是這項技術目前C城還沒引進,真要檢查有些樣本可能還要送到國外處理,耗費成本太大,而且這和案子的偵破並沒有直接關係,不管兩位女性死者肚子裏孩子是誰的,凶手已經抓獲,此案目前為止已經沒有疑點。”

可是我的心裏有疑點!郝靚內裏在咆哮,麵上卻不得不苦笑著感激警官的解釋。如今還未到水落石出的時候,當事人卻都已經死無對證,難道真要任由流言滿天飛,任由真相石沉大海,讓一生清白,兩袖清風的父親郝敬,頂著“誘|奸女學生”和死於“婚外情謀殺”的名聲蓋棺定論?郝靚一想到這個就覺得自己快瘋了!

為此她又跑了幾次警察局,谘詢自費出資送檢的事情,可惜卻被告知程序上不能獲批。

萬般無奈,幾番猶豫,郝靚又找到了自己的母親梁青。

“靚靚,我們把這件事忘了吧,你放心,學校裏不會再有人議論你爸爸,外麵也不會有人再關注,媽媽保證,好不好?”梁青抱著郝靚哭泣,感覺她渾身上下隻剩下了一把骨頭,原本圓潤的鵝蛋臉瘦成了瓜子臉,健康的紅暈也消失不見,隻剩一抹蒼白,梁青感覺自己的心像被刀紮一樣。

郝靚放下麵子,好說歹說地求著母親,還為那天情急之下開口罵她的事情道了歉,可梁青看著不像生氣,就是死活不答應這件事。

郝靚無奈,又去找自己的祖父母。晚年喪子的兩位老人像是猛然間又老了十歲,爺爺聽到孫女的請求,坐在椅子上半天都沒答話,除了偶爾眯一下眼睛,整個人石化一般。

而奶奶則顫巍巍地伸著手,把郝靚攬進懷裏,摸了摸她的臉蛋,也歎了口氣,卻不說什麽,直到郝靚忍不住掙紮著站起來以後,爺爺才開口發話:“這事就這樣了吧,多追究無益。他既然陷身於這類糾紛,就算無辜,也是個不察之過,人死如燈滅,那些虛名不理也罷。”

爺爺的話讓郝靚的最後一絲希望也斷滅,因為她知道作為家族的大家長,爺爺的話一言九鼎,他做出了決定,父親這一族的人都不會再插手這件事。

如此心灰意冷的情況下又掙紮了幾天,郝靚忽然想到以前在推理論壇裏看到過留存證據的相關討論,說是當技術手段沒有達到時,可以把標本取樣保存下來,等將來科學有所突破時再進行分析檢驗。郝靚又燃起了一絲希望,這次她學乖了,不再通過大人們,而是自己親自交涉,並且還發動了論壇上認識的一些朋友。

郝靚的真實年齡和身份因此曝了光,大家在驚歎之餘也被這小姑娘的智慧和毅力所打動,大家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十分無私地給她提供了很多或明或暗的幫助。

這些人中間還有一個是本市的法醫,他通過了一些正常非正常的手段,幫助郝靚取得了她想要的樣本,並指點她可以自己花錢去一些私立的機構保存樣本。但是從頭到尾這位法醫卻沒有露麵,也沒有告訴郝靚他的真實姓名,他隻是開玩笑似的道:“這可是違法亂紀的事,哪能正大光明地幹啊。”

郝靚知道他並不是開玩笑,也衷心地感激他的行為,法醫在提供完幫助之後就消失不見了,也許是換了馬甲,也許是離開了論壇,但郝靚對他隻有滿滿的謝意,她想她會永遠記住這個人,並感激他。

完成了這件事,郝靚才覺得自己又回到了人間,才有功夫理會這個世界上發生的事。

首當其衝的第一個問題是,她還未成年,誰將成為她的監護人。

梁青無疑是第一候選人,她的態度也十分強硬堅持,可是單勇任期將滿,不出意外他很快就會回B城,梁青也不可能獨自留在C城,而郝靚就算不是因為留戀C城,這個她和自己父輩們共同的出生地,也不想和梁青以及單家那一大家子攪合在一起。

郝靚給自己選的監護人是爺爺,可是郝靚沒有想到,向來疼愛她的爺爺奶奶這次居然勸她跟著母親,爺爺發了話:“我和你奶奶都是行將就木之人,不一定能看著你長大,你大伯他們也有自己的孩子要照顧,不管怎樣,梁青總是你的親生母親,是你這個世界上最親的親人了,她現在生活也好過,不會虧待你。”

奶奶也老淚縱橫地勸她,隻是還補充了一句:“你放心,不管走到哪裏,你都是郝家人,有整個郝家為你撐腰,我們郝家的姑娘不會也不能受氣。”

卻沒有一句挽留的話。

郝靚從來沒有那麽痛恨自己的年齡,為什麽她不能早生幾年,為什麽她現在不是十八歲而是十五歲,為什麽她,要跟著母親去單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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