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周遠沿著蜿蜒的小徑前行了約五分鍾,轉過幾座山石後,來到一片桃樹和柳樹交錯種植的樹林裏。在桃、柳的掩映下,有幾幢連成一片的屋舍,這裏就是曾經大名鼎鼎的燕子塢武術理論係的所在地“語嫣樓”。語嫣樓完全沒有巨闕閣、偃月台那樣霸氣和招搖,但是白牆黑瓦,甚是清淡素雅,幾幢小樓交錯連接,造型也頗為別致。春天的時候,嫩柳發枝,桃花盛放,在這片院落前後相互映襯,會格外的美麗。

在主樓的前麵,立著一尊少女的白玉雕像。雕像雕琢得十分細膩,少女發絲飄逸,容顏絕美,隻是神情裏,流露著一絲淡淡的哀愁。這座雕像紀念的是北宋著名武學理論家王語嫣。王語嫣是地道的姑蘇人,和創始燕子塢的慕容家族也頗有淵源。

周遠在樹林裏找了一棵柳樹靠著坐下,從懷裏掏出一個粽子,剝開吃了起來。這個粽子是“思味齋”的王嬸昨晚塞給他的,入學後的頭兩年周遠一直在學校學士生膳房“思味齋”打工,因為勤勞刻苦,負責勤務的王嬸很喜歡他,之後一直對他照顧有加。粽子雖然是冷的,但畢竟是肉粽,周遠嚼得津津有味。

周遠一邊吃,一邊凝望著遠處王語嫣的雕像。

從很久以前開始,燕子塢就有這樣一個傳說,說是從某一個特定的角度,可以看到這尊總是含著淡淡愁緒的王語嫣雕像露出微笑,能夠第一個看到那個微笑的學生,將會成為燕子塢一千多年曆史上最有成就、最有名望的畢業生。

每年秋天,成群結隊的新生會來這裏,嬉笑著在樹叢間遙望王語嫣,希望能成為幸運兒,而老生們則帶著譏諷的表情不屑地路過,因為從來就沒有人真正看到過王語嫣的微笑。無論從哪一個角度看,她那絕美的臉上都籠罩著一層神秘的哀愁。

其實懂點燕子塢曆史的人都知道,這座王語嫣白玉雕像早在燕子塢學院創立之前就有了,傳說是王語嫣的表哥慕容複親手塑成的。因此什麽最有成就的畢業生雲雲,隻能是無稽之談。

不過三年來周遠還是每天早晨都會來這裏,選一個不同的角度坐下來邊吃早飯邊看雕像。周遠倒不是真的想要成為燕子塢史上最偉大的畢業生,這種事情對於他來說,連奢望都算不上。周遠隻是覺得,如果能夠看到王語嫣的微笑,就表示是上天對他的一種眷顧,也許會是他生活逐漸變好的兆頭。

周遠有時候傍晚也會來這裏看,累的時候,還會靠在樹上打個小盹。有時候周遠看著那雕像,會想起他的母親。在他朦朧的記憶裏,母親曾經也是個很美的女人,但是從他懂事以後,母親就已經因為操勞而變得很蒼老。那時他們住在杭州的郊外,母親靠在作坊裏洗衣為生。周遠記得他很小的時候母親還很健康,夏忙的時候,還去田裏幫工。每個月母親會把攢下來的錢放進一個小鐵箱裏鎖好,然後拍著周遠的小腦袋說,這是你以後上燕子塢學院的學費。

周遠至今不知道母親為什麽會產生把他送到燕子塢學院去的想法。在杭州,燕子塢固然是大名鼎鼎,但是卻很遙遠和昂貴,隻有城裏富有的人,才會送孩子去考燕子塢。對於一般人來說,如果要習武,嘉興的柯鎮惡武校的性價比是最高的。但是母親不知什麽原因隻把燕子塢作為目標,她很長一段時間裏兼三個時段的差,來賺取更多的錢。她總是對周遠說,以後你會去燕子塢學劍法,然後成為一個武藝超群的俠客。

周遠已經有三年沒有回家了,他不知道他的母親現在在哪裏,在做著什麽。

周遠對著王語嫣雕像靜靜的遙望突然被一陣腳步聲打斷。從教學樓方向走過來一男一女兩個學生。周遠一瞥之間已經認出他們,慌忙從地上站起來,避到樹幹的另一側。

以這兩個學生良好的家境,隻怕是剛從“思味齋”吃過蟹黃湯包和珍珠小米粥,再品了一盅香茗茶才過來,周遠下意識用布包將手中隔夜的冷粽子裹了起來。不過他的窘迫更多是因為怕被人看到自己一個四年級生仍在這裏癡傻地盯著王語嫣雕像。

但是那兩個學生卻徑直朝他走來,他們不是偶然路過,而是特意來尋他的。

“你再看,她也是不會露出微笑的!”男生還沒有走到近前,就開口說道,腰間佩劍上的雙燕徽章醒目地晃動著。

周遠的臉立刻就紅了。這個男生叫袁亮,是劍術係四年級的高材生。練武的人首先練的就是眼力,以袁亮的敏銳,周遠剛才的舉動和心思都很難逃過他的眼睛。

旁邊的女生白了袁亮一眼,對他故作姿態的語調很不以為然。女孩子名叫季菲,是刀法係的四年級生。看上去纖瘦的她不僅每年都在全係的武試上輕鬆奪取第一名,也是公認的係花。她今天穿著亮紅色的無袖小夾襖和黑色的絲絨短裙,腳上穿著一雙深栗色鹿皮靴。周遠對時尚一無所知,但是看那柔滑的布料,精細的裁剪,應該都是姑蘇城觀前街上的最新款。季菲身材高挑,雙腿修長,兩條玉藕般的手臂白皙纖細,無論在哪裏,她都是許多目光注意的焦點。

“周遠,你選了《計量武學選題》這課了吧?”季菲問他。

周遠低著頭,不敢直視光彩照人的季菲,輕輕回了一句,“是的。”

《計量武學選題》本來就是武學理論係四年級的必修課,也是一會兒“語嫣樓”裏即將開始的早課。

“太好了,”旁邊袁亮接了一句,“那這學期的作業就交給你了?”

“還是老價錢,我們兩個一人一份,怎麽樣?”他又補充道。

其實周遠在他們走過來時已經猜到了他們的來意,周遠在學校裏和袁亮季菲的圈子可以說要隔多遠就有多遠,如果不是這個原因,他們是不會這樣特意來找他的。

劍術、刀法係的學生雖然以練武為主,但是也要修夠理論課的學分,才能夠拿到學士資格。理論當然對武術的習練有很重要的指導意義,但是很多時候隻需要“知其然”就可以了。中高級理論課程裏卻往往是解釋“其所以然”的內容,很多刀劍係的學生都不太願意在這上麵浪費時間。

周遠第一次幫袁亮和季菲做作業是一年級春季學期修《中級內力原理》的時候。他一開始還是頗躊躇了一番,總覺得做這樣的事情是錯誤甚至可恥的,但是在燕子塢這種有償代寫作業的現象其實很普遍。袁亮和季菲家裏都是金陵城的富紳,給錢很大方,周遠又確實需要錢,最後就答應了。

周遠極擅長算學和武學理論,同一道題目可以想出三四種不同的思路來解答,所以寫出來的作業不僅次次都是甲等,老師也很難瞧出破綻,因此後來二年級的《高級內力原理》,三年級的《招式優化概論》等課程,袁亮和季菲仍是來找他,周遠久而久之也就習慣了。

“哦,好吧。”周遠點點頭,他想不出拒絕的理由,“可是你們怎麽也來修這課呢?”

在周遠的印象裏,刀劍係的學生到了四年級就不再需要讀理論課了。

“因為是楊冰川教授主講的呀!”季菲立刻回答,“在燕子塢讀了這麽多年書,如果沒有聽過楊教授的課,未免有些說不過去吧。”

旁邊的袁亮讚同地點頭。

周遠明白了。說楊冰川教授是燕子塢最具代表性的教授,恐怕沒有人會反對。他就好比是少林的照月大師,或者是武當的太清道長一樣。學生們選擇學校,很多時候既追求學校的整體知名度,也注重學校裏教授的名望。就算隻是學士生,畢業以後和別人談起來,曾經麵對麵聆聽過楊冰川教授的教誨,也是很有麵子的事情。

當然,袁亮季菲他們到了四年級來選這樣一門很有深度的理論課,還有部分原因是因為《計量武學選題》的內容涉及目前武學理論體係下最前沿的一些課題。武學理論的發展雖然已經式微,但是在江湖圈子裏依然是一個時髦的話題。袁亮季菲畢業後毫無疑問都會進入上流社會,了解一些武學尖端的動態可以成為他們將來社交場上的談資。

校園裏傳來一陣悠遠的鍾聲,早課的時間已經到了。周遠匆忙吞下最後的一點粽子,夾起書本跟著季菲和袁亮朝語嫣樓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