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迷宮並不是什麽新的東西。周遠之前讀過張塞寫過的一篇介紹北宋時期許多文人雅士,武學大師設計迷宮的論文。
據說當時那些有錢的鄉紳們很多都流行在自己家的後花園或田舍裏用各種樹木、灌木或藩籬構築成簡單的迷宮,供自己的家人朋友嬉戲賞玩。當然也有許多武林隱士會設計非常複雜的迷宮,作為自己居所的防護,這其中最著名的自然就是當年有“東邪”之稱的武學泰鬥黃藥師設計的桃花陣。另外,終南山後的“活死人墓”也是一座極其複雜的迷宮。慕容複生活的年代應該比黃藥師早一些,以他的聰明才智,在這聽香水榭島上建築一座迷宮,也頗為正常。
不過這座迷宮裏的道路並不像普通迷宮那樣橫平豎直,而全部是帶著弧度的曲線。
又是曲線!周遠想起剛才那兩個灰袍人怪異的掌法和移動路線,這真是一個充滿了曲線的地方。
迷宮的道路一旦變成曲線,設計的難度和尋找出路的難度都同時增大了。周遠和王素進來轉過三四個彎後,就已經徹底迷失了方向。極遠處那道陽光已經變得十分昏暗,眼看就將要徹底隱沒在天際。
那小孩一口氣穿了大約十幾條岔路後,放慢了腳步,衝著身後兩人說道,“毒人不敢進這個迷宮,我們已經安全了。”
“謝謝你幫我們。”周遠說。他想抱拳行個禮,但麵對著這樣一個小孩模樣成人口吻之人,卻又不知道該用怎樣的禮數。
“不用客氣,我叫蕭哲,你們叫什麽?”小孩問道。
周遠介紹了兩人的姓名,王素緊接著問道,“那你……是這島上的居民嗎?這島上……可有村莊?”
雖然這個叫蕭哲的小孩剛才出手相助,但看他這個樣子總覺得還是十分怪異。她盼著聽香水榭上也有個格致莊,裏麵也住著小聞那樣的莊民,心裏才會比較踏實。
蕭哲回過頭來,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了一番王素。他沒有表情的時候,看上去純粹是一個孱弱蒼白的小男孩,但他看著王素時,臉上毫不掩飾地露出一個成年人的表情來。王素對男人們這樣的目光早就習以為常,隻是從這樣一張孩童的臉上展現出來,顯得頗為詭厄。
“你們是從琴韻小築過來的?”蕭哲沒有回答王素的問題,而是反問道。
王素點點頭。
“但你們不像是格致莊的人,從外麵來的?”蕭哲又問。
“我們從燕子塢來。”周遠回答。
蕭哲想了想說道,“你們是不是來了好多人?”
周遠一聽立刻欣喜地嚷起來,“你還見過別的從燕子塢來的人?”
“昨天看到的。”蕭哲點點頭,“三男一女。”
“啊,一定是周雲鬆,季菲他們……”王素驚叫。
周遠轉過頭去,有些奇怪王素如何會認識周雲鬆季菲,但轉念一想,定是丁姑娘向她轉告了一路上的經曆。
王素自知失言,臉上一紅,幸好周遠沒有追問,而是對著蕭哲道,“都是我們的同學,他們現在在哪兒?”
“他們被魔教的人捉去了。”蕭哲說。
“魔教?”王素和周遠都是一驚,“他們……是什麽人?”
“你從外麵來,怎麽會沒有聽說過魔教?”蕭哲不解地問,“他們就是因為在外麵被追殺才逃來這裏躲避,這個地方隻進不出,你們的朝廷和武校才不敢追進來剿殺。”
王素和周遠自然更加驚愕,沒想到蕭哲口中的魔教,就是二十九年前被鏟滅了的那個魔教。在他們的印象裏,所有的魔教教眾早已經被斬草除根,卻不想竟然還有餘黨蟄伏在這鬼蒿林裏,他們不禁對周雲鬆、季菲他們的命運感到擔憂。
“那魔教的人,會怎樣處置他們?”王素在旁邊問。
“被魔教抓去,隻有三種下場。”蕭哲伸出三個指頭,“加入他們、被處決、或者廢掉武功做他們的奴仆……你們就走運多了,一般誤入這片蒿林的,總是先到島的那一端,就必定會碰到魔教,你們從琴韻小築過來,才會漂到島的這一邊。”
周遠略一思索,立刻就明白了。他本來也會和周雲鬆他們一起,隨船漂到聽香水榭島的那一頭,但是他和丁珊還有張塞卻被水中那條巨大的怪魚拖到了琴韻小築,所以才避開了魔教。不過他想到這裏腦中卻突然冒出一個疑問,王仙子又是怎麽會一下子出現在琴韻小築島上的呢?
“那你們是來找同伴的?”蕭哲問。
“同伴也要找,”王素回答,“不過我們還有一個任務,就是采集這個島上的菱花根莖,你知道哪裏可以找到嗎?”
“菱花生長在島的另一端,在駐波亭旁邊的池塘裏。”蕭哲略一思索後說道,“不過那裏非常危險,你們是不可能活著到達那裏的。”
“不管有多危險,我都要去采!”王素堅決地說。
蕭哲眼光直直地盯著王素,嘴角露出一絲冷笑,“天色已暗,就算你不怕死,也找不到路了。如果你們願意,可以先在我這裏住一晚……”
蕭哲說完以後並沒有等待他們的回答,而是顧自朝前走去。
王素當然想盡快去找菱花,但夜裏沒有陽光的指引,也回不去琴韻小築。她轉頭看了周遠一眼,兩人都是既擔憂又無奈的神情。天空中最後的幾絲微光也漸漸收束起來,樹叢中穿梭而過的秋風也變得一陣比一陣陰冷。
眼看蕭哲越走越遠,兩人隻能抬腿跟了上去。三人在這用無窮無盡的樹木構架起來的迷宮裏又穿行了起來。一路上,他們看見道路的兩邊時常倒斃著一些動物或者類似剛才那兩個灰袍怪人的腐爛屍體,估計是誤闖進迷宮後,再也轉不出去,最後餓死渴死在了這裏,但是他們在蕭哲的帶領下,卻一點一點朝迷宮的深處走去。大概一刻多鍾以後,眼前突然峰回路轉,出現了一個庭院,裏麵黑黢黢可以看到一座兩層小樓的剪影。
蕭哲回頭看了他們一眼,推開門走了進去。
王素和周遠警惕地朝周圍張望一番,才跟著進了院子。
這小樓比剛才樹林外麵的那些亭閣看上去要新一些,樓四周的許多支柱和欄杆上都用木板重新加固過。如果這個迷宮真是慕容複所建造,那麽這裏大概曾是他隱居清修的地方。
蕭哲跑到屋後的灶房裏引了火來,點亮了廳裏的油燈。整個屋子非常陳舊,散發著一股黴腐的味道,但是看得出來,當初這小樓剛建好的時候,一定非常的華貴。窗棱梁柱上都隱約可見精細的雕刻,黴黃的窗簾和門簾上也都留著漂亮的蘇繡的痕跡,屋裏的一張八仙桌和幾把椅子都是上好的紫檀木,放到姑蘇城的古董交易所裏一定能拍出很高的價錢,桌上的水壺碗盞雖然都缺了口斷了柄沾滿了再也洗不去的茶漬,但是也明顯都是前朝官窯裏燒製的精品。
當然這些都是對王素來說一目了然,周遠並不懂,也不在意,他隻是警惕地盯著蕭哲。
“這就是我的家。我一個人在這裏住了二十一年。”蕭哲抬手指了指四周說,“你們是我唯一的客人。我去給你們弄點吃的……”
他說完轉身去了灶房。
王素和周遠對他的話並不懷疑,他們剛才就注意到蕭哲說話時語音很有些含糊和不自然。這並非像格致莊裏的村民那樣是因為方言的原因,而是因為他二十年裏很少說話。
王素找了一張椅子坐了下來,她今天一早就起來,奔波了一日,剛才又是一場惡戰,已經非常疲憊,她抬眼卻看見周遠很不安地站在那裏。
“你站著幹什麽,不累嗎?”王素問。
周遠搖了搖頭說,“我還是跟著那個蕭哲去看看,剛才我見他眼神猥瑣,總是有些不放心。”
周遠說話的時候,壓低聲音,同時試著使用內力控製發聲的方向,雖然很不純熟,但還是有明顯的效果,屋後的蕭哲應該無法聽見。
王素擺一擺手說道,“不必了。男人看我的各種眼光,我見得多了,有的大膽直露,有的躲躲藏藏,有的色情猥瑣,有的裝模作樣,也難說誰比誰更加危險。那蕭哲剛才淩空一擊,武功遠在我之上,如果他有心要加害,我們大概也隻有聽天由命了。”
周遠聽王素說到武功,忍不住來了興趣,立刻說道,“這幾日來,我見到安護鏢局的人,琴韻小築上格致莊裏的人,還有剛才那兩個灰袍怪人和蕭哲,使用的都是非常怪異的武功,和多年來學習的張三豐武學,完全不是一個體係,真是大開眼界。”
“說到這個,你剛才情急之下使用的兩招,是降龍掌法嗎?”王素問,“不是說除了丐幫幫主,江湖上沒有人會使這門絕學嗎?”
周遠點了點頭說,“降龍掌法的自然力方程可以從量子武學的總方程裏直接推導出來,兩者完全兼容,掌握了量子內力,就可以使用降龍掌法。不過我的內功基礎太薄,像亢龍有悔那樣宏大的招數,還不太容易駕馭。”
“原來是這樣啊,”王素歎道,“如此說來,曆任丐幫幫主,肯定也都懂量子內力啦?”
“應該是吧,”周遠說,“我剛才在船上推導了一個局部的張三豐武學和量子武學的換算公式,發現基本上凡是張三豐體係下的武功,都可以轉換成量子體係,可是量子體係下的武功,卻未必能轉換成張三豐體係。降龍掌法就是最好的例子。所以曆任丐幫幫主們,不管是有意識還是無意識,一定都激發了量子內力。降龍掌法的掌譜從來不傳丐幫以外的人,導致這麽多年來,一直成為武學界的一個大謎團啊。”
“那有沒有可能這聽琴雙島上的人,使用的也是某種量子武學的分支,所以和張三豐體係非常的不同?”王素又問。
其實周遠早就想過了這個可能,但是盡管他剛剛領悟了量子內力,還沒有時間完整地思索整個量子武學的體係,他還是很明顯地感覺到,聽琴雙島上的人的武功傳承和量子武學很不一樣,似乎是來自於另一種獨立的體係。過去的幾年裏,周遠一直覺得張三豐的幾個公式就是武學的全部,現在看來,還有許多深刻的奧義值得去挖掘思索。想到這個,周遠的內心就充滿了興奮和激動。
“應該不是,”周遠回答,“或許……還有第三種武學體係的存在吧。”
這時候,兩人同時聞到一股濃湯的味道開始從灶房裏飄了過來。
又過了大約一炷香的時間,蕭哲從灶房裏端出來一個大湯鍋以及三套碗勺。他把大鍋放到八仙桌上,雙手搓了幾下說道,“這裏的後院裏種不來稻米,隻能種些青瓜和蕃茄,這湯,嘿嘿,我已經吃了二十幾年了。我給它起了個名字,叫‘紅香綠玉’!”
他說完跳上一張椅子,蹲到上麵,用勺子舀了三份湯,然後抱著自己那一碗呼嚕呼嚕地喝了起來。雖說喝了二十多年,但是他看上去仍對這湯充滿了胃口。
蕭哲喝了差不多半碗後,抬頭看到周遠和王素仍在原地,一動不動地盯視著自己。
他冷笑了一聲,“你們是怕我在湯裏下毒嗎?”
周遠這時候朝前邁了一步,終於鼓起勇氣問道,“你究竟是誰?是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的?”
蕭哲低頭稀裏呼嚕地將剩下的半碗湯喝完,滿足地靠到椅背上,深深地吐出一口氣以後才說道,“我告訴過你們了,我是蕭哲。”
“那你是這島上的居民嗎,還是從外麵來的?”周遠追問。
“我出生在格致莊。”蕭哲回答,“我父親曾是莊上學堂的教長。”
周遠略微有些驚訝,他沒有想到蕭哲居然是格致莊人氏。
“那你為什麽會一個人住在這裏呢?”王素在旁邊問道。
蕭哲臉上露出怪異的表情,用一種聽不出是嘲諷還是喪氣的語調說道,“我七歲的時候,父親帶我來這裏的。”
“為什麽?”周遠一臉疑惑。格致莊雖然今天早上慘遭劫難,但之前顯然是一個平靜祥和、溫飽不愁的地方,蕭哲的父親為什麽要帶他來聽香水榭這樣的恐怖之地呢?
“那個時候聽香水榭當然不是現在這個樣子。”蕭哲苦笑了一聲,“再說我父親的本意也不是帶我來這裏。”
周遠愣了一愣,隨即像是明白了什麽,“你的父親……是想帶你去外麵的世界?”
“算你猜對了。”蕭哲帶點讚賞地看了周遠一眼,“我父親他,嘿嘿,一輩子都夢想能離開這裏,去外麵看一看。”
蕭哲說道這裏,眼神黯淡起來,似是想起了很久遠的事情。
周遠記得蕭哲說自己一個人在這裏住了二十幾年,想來過去一定發生了不好的變故,便不敢再追問下去,隻是希望他能夠主動把故事講出來。
蕭哲看著周遠和王素等待的眼神,知道自己如果不把身世說清楚,他們對自己的疑懼就不會停止。他歎了口氣說道,“故事說來話長,我們倒也有的是時間……不過這紅香綠玉冷了就不好吃了。”
他指了指桌對麵的兩碗湯,又加了一句,“我二十幾年來第一次找到人說話,難道你們真的擔心我會害你們?”
周遠和王素心想這話確有些道理。他們一整天來僅在船上胡亂吃了一些雜食,腹中已然極度饑餓,兩人互望了一眼,終於猶猶豫豫地坐到了桌邊。
麵前的兩碗湯都散發著一股淡淡的酸餿味道,對於離開文明世界時間還不久的人來說還能分明地覺察。但是饑餓感最終壓倒了一切,兩人拿起湯勺,各自舀了一口送進嘴裏。
蕭哲等他們吃了一會兒,才繼續說道,“我父親那時候是莊上格致學最好的人,他每天除了授課以外,還喜歡出去捕魚,我很小的時候,他就帶我到琴韻小築島附近釣魚,每到一處地方,他都會測量那裏水的深度和水流的速度,回家以後就把測量的結果全都畫在一張大紙上,然後寫寫算算,研究到很晚。母親過世以後,他就更加像著了魔一樣地研究,在我七歲那年的一天,他突然對我說,他找到離開這裏的方法了。那天晚上他一夜沒睡,很高興的樣子,我也沒有睡著,心裏其實有些害怕。第二天一早,他帶著我像往常一樣跟莊裏的男人一起出去捕魚,我們的船越劃越遠,就再也沒有回去……”
蕭哲說完靠回到椅背上,因為身材矮小,從八仙桌的上方隻露出了半張臉,周遠和王素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語氣裏,似乎對父親有一絲恨意,也有一點留戀。
“當然你們肯定也猜到了,我父親的計算有錯誤,我們沒有能夠離開這片蒿林,隻是從一個島,到了另一個島上。”蕭哲繼續說道,“我們來這裏的時候,聽香水榭的這一邊還住著許多居民,他們和我們格致莊一樣,靠狩獵打漁為生。那時候已經陸續有魔教的人進來避難,他們有嚴格的組織,在島的另一端伐木蓋屋,獨立生活,和這邊的居民基本相安無事。那些魔教的人建造了一個極大的禮堂,所有的人每天早晚都會在禮堂裏禱告,等待著他們新一任教主的轉生……”
“新一任教主的轉生?”王素驚訝地叫起來,“李天道死後魔教就土崩瓦解了,從來沒有聽說過還會有新教主轉生啊。”
“這是《慕容家書》裏的記載,你們不知道嗎?”蕭哲顯得比王素更加驚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