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王素和周遠交換著劃槳,烏篷船漸漸駛入了蘆葦**的深處。

照射在琴韻小築島上的那道光柱開始暗淡起來,但是光的角度卻並沒有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改變。這片鬼蒿林真是一個奇異的時空。

烏篷船裏還剩餘了一些韓家寧他們帶來的食物,周遠和王素胡亂拿了一些吃了。周圍潮濕的霧氣漸濃,仿佛又要開始下雨。

周遠自幼生長在江南,已經習慣了這種黴濕的天氣,王素坐在船舷邊,表情卻有些愁苦,她時不時捋一下耳邊沾濕的長發,漠然地凝望著在冷風中搖曳的蘆葦枝。

剛才換周遠休息時,王素又給周遠講解了一些峨嵋修煉內力的要旨和方法,周遠將峨嵋內功裏的脈絡穴位和原理轉換到量子武學框架下之後,依法習練起來。

所謂修煉內力,就是通過內力的導引和運行來鍛煉丹田激發內力的能力,就好比用呼吸吐納來鍛煉心肺功能一樣。在練習的過程中,內力會自然地積聚和存儲在丹田之中,習練得越久,習練的效率越高,存貯的內力就越多,所謂的內功是否深厚,說的就是這個。之前周遠在布郎屋施展亢龍有悔後昏了過去,就是因為內功還不夠,丹田還無法適應如此巨大的內力運行。

在這個方麵,少林的《易筋經》被公認為記載著最好的內力修習方法,當然,這部經書至今仍未對武林公開。

周遠靜坐修煉了大約三刻鍾的時間,然後站起來,試著用他所知道的幾個門派的基礎掌法揮了幾掌,果然覺得氣息的運行要流暢了許多, 他結合剛才已經領會了一點的峨嵋輕功,在狹窄的船板上跳躍轉折,頃刻間練完了一套燕子塢的九玄掌,雖然許多地方尚有欠缺,但已經頗具架勢了。周遠心中喜悅,不覺迎風呼喝了一聲,可是轉瞬間,他又仿佛想到了什麽,默然低下頭,輕輕地說了一句,“如果我能早點領悟量子內力,就可以保護丁姑娘了……丁姑娘也許就不會死。”

王素本來邊劃著船,邊在一旁看著周遠練拳,聽到這話,突然就放下了手中的船槳,轉過臉去。

周遠並沒有立即覺察,仍獨自嗟歎了一會兒,才注意到船漸漸慢了下來。他看著王素在料峭寒風裏的背影,搞不清是什麽緣故,是因為自己的話也勾起了她的傷感,還是她隻是覺得有些困乏了?他記得張塞曾經說過,女孩子要比男孩子多愁善感得多,心事也很難琢磨。張塞在泰安武校的時候談過一個女朋友,在周遠的心目裏,他已經算是對女孩子很有體驗的人了。

周遠不敢去打擾王素,走過去默默地拾起船槳,劃了起來。

霧氣更濃鬱了,在湖風的吹動下忽密忽疏地飄擺。周遠來燕子塢之前的幾年裏,常常像這樣在杭州城外的運河支流上撐船,有時候是幫人運送食物雜貨,有時候純粹是閑**。在江南那些陰冷的日子裏,也偶爾會這樣在迷漫著濃霧的蒿林中穿梭,如入幻境。隻是此刻對麵還坐著一個如仙子般的美人。

在周遠以後的江湖人生裏,很少再會有這樣的機會讓他回想起年少時的風輕雲淡,也隻有少數幾次機會,讓他像這樣遠離塵囂,在一片如水墨畫般的靜謐中徜徉。隻是這時候他還不懂得這種寧靜的珍貴。

“方向偏了!”王素突然回轉身來,指著插在船板上的寶劍說道。

周遠果然發現劍影已經偏離了原來的目標,他有些奇怪,因為自己並沒有改變航向。周遠試圖將船劃回原先的方向,卻發現手上漸漸吃力起來。

“當心,前麵好像有湍流!”王素提醒道。周遠還未有所反應,船身就猛地一**,急速地朝右邊偏去。王素連忙縱躍過來幫周遠一起穩住船槳,但是船身還是不聽使喚地旋轉起來,兩人都發出驚叫。

畢竟周遠的行船經驗更加豐富一些,他運起量子內力,努力穩住船身,船急速地轉了七八圈後,終於慢慢地停了下來。

周遠看著船板上的劍影,試圖重新找到方向,但卻驚訝地發現船竟已經自動對準了劍影右側兩三分的位置。

“剛才,是怎麽回事?”王素整了整飄散開來的長發問道。

“感覺可能是駛過了聽琴雙島的邊界。”周遠想了想說,“聽、琴雙島似乎像是鬼蒿林裏兩個緩慢流動的大漩渦的中心,一旦越過邊界,就會被其中一個吸附過去。”

周遠無法證實自己的猜測,但是船確實已經不需再劃,而是朝著黃教授地圖指引的方向逐漸加速。過了一刻多鍾後,在朦朧的遠處,慢慢露出一塊陸地的輪廓,應該就是“聽香水榭”島了。

“先不要靠岸,沿著岸邊劃一會兒!”王素對周遠說,她心裏一直記得黃毓教授說過的話:聽香水榭上的東西,比怪物可怕得多,你們在那裏捱不過一個時辰!

周遠點了點頭,熟練地操作著船。前方的陸地逐漸清晰了起來,周遠和王素看著一點一點映入眼中的島上景象,不覺都感到深深的寒意。

和沐浴在太陽光輝中的琴韻小築相比,聽香水榭島完全就是一座地獄。

整個島漸漸顯露出來的可見之處都呈現著一種可怕的令人窒息的衰敗。成片的樹林隻剩下了黑色的、畸形的樹幹和枝杈,仿佛在枯萎之後仍一直被繼續的侵蝕,已經分辨不出來原來是什麽樹種。地上散布著各種高度腐爛的堆積物,看不清是人類還是禽鳥。一股夾腥夾腐的惡臭越來越濃烈,令人腸胃翻騰,幾欲嘔吐。很快,這種惡臭已經不再是混在空氣之中,而成為空氣本身,讓人無處可逃。

隨著烏篷船逐漸劃近島岸,湖麵上的水變得越來越黑,越來越粘稠,在離岸邊大約十幾丈時,湖水幾乎變成了深褐色的稠漿。動物,魚類,偶爾還有人的屍骨泡浮在水麵上,越往裏麵,就越多,腐爛得也越嚴重。許多屍骨被包裹了一層像黑油一樣的物質,被定型成可怖的形狀,密密麻麻地布滿了湖麵。王素和周遠偶爾看了幾眼,竟發現有許多詭異畸形的怪獸,比如他們曾遇到過的全身無毛布滿瘡痍的如猿猴般的怪物,還有頭部巨大和身體不成比例的白魚,還有長著多個頭的像鹿又像馬的怪物,最可怕的是一具臉上長滿了惡瘤的人的屍骨。

王素抬起頭,不敢再看。這裏是她最可怕的夢魘裏的惡鬼們的墳場!

周遠撐著船繞著岸邊而行,轉過那些畸形的黑樹,突然看到了許多木頭的廊柱,這些廊柱向島內延伸,變得越來越多,在盡頭,依稀可以看到一些畫樓亭閣。當然這些廊柱都已經腐爛多年,亭閣也都破敗不堪,毫無人的氣息。

周遠再向前繞,島的地勢就越來越高,慢慢轉出一片幾十丈高的崖壁來。

那崖壁中間的一大塊被人工磨平,上麵刻寫著“聽香水榭”四個大字,最左邊的落款已經十分模糊,但是還能夠辨別出來是“慕容複”。

王素凝視了一會兒那幾個雄渾中顯露出俊雅的字跡。慕容複是她最為嗟歎的一段愛情故事的男主角,張塞提到的那本禁書裏說,聽香水榭,是慕容複的丫鬟阿碧居住的地方。

“我們還是從剛才看到遊廊的地方上岸吧。”王素對周遠說。

王素在格致莊後的山洞裏見過黃毓教授采摘的菱花根莖,她希望那些菱花就長在岸邊,采完就可以離開,但是現在看來,至少“聽香水榭”的這片區域,沒有任何活著的東西。

周遠點了點頭,將船撐回去,駛過那些可怕腐屍,將船擱淺到岸上。

兩人上了岸,朝著廊柱的方向走去。周遠提起內力,施展起輕功,既是練習,同時也免於陷入岸邊的淤泥之中。

那一連串的廊柱,原本肯定是一座蜿蜒的遊廊的一部分。從那些斷木殘榫上看,那或許還是一座非常精致豪華的遊廊。曲折的遊廊兩邊,仍還有一些假山水池的痕跡,昭示著在許多年前,這裏是一派富貴奢華的景象。

王素對整個島沒有任何概念,也不知道菱花根莖要去哪裏尋找,但是她本能地沿著這些廊柱走去,總勝過在那些可怖的樹林裏胡亂穿行。

周遠在後麵緊跟著王素,來到這樣一個到處彌漫著死亡氣息的地方當然讓他心情忐忑緊張。他努力想保持注意力的集中,但是一絲極大的困惑卻時時來擾亂他的心神。

那就是,這位王仙子的背影和丁珊實在太像了。那瘦削的肩背,柔美的腰臀,修長的雙腿,還有那輕盈騰越的姿態,完全和丁珊一模一樣。周遠機械地跟在後麵,眼光隨著王素的身體跳躍晃動,像著了魔一般無法擺脫。他隻能相信這是他的幻覺,但就像是丁珊真的伴在他身邊時那樣讓他心安和溫暖。

周遠暗自下定決心,這一次,他要保護好王仙子,不會讓她受到傷害。

很遠的地方突然傳來一聲長嘯,讓王素渾身一震,猛地停了下來。這尖利的嘯聲從彌漫著腐臭的空氣中傳過來,粘滯在他們周圍,過了很久才慢慢消去。然後,兩人都感到周圍的氣流有了微妙的變化,原本黏稠厚重的腐氣似乎開始了緩緩的流動,周圍不知道是風還是什麽發出輕微但可以覺察的窸挲之聲。一切就好像這個死氣沉沉的島嶼感受到了活物的到來,而本來蟄伏著、沉睡中的某些東西也蘇醒了。

王素側耳傾聽了一會兒,又繼續向前走去,周遠看到她握劍的手微微顫抖著。

大約一刻鍾後。兩人來到了一個寬敞的庭院裏,庭院的中間是水池假山,三麵圍繞著三座樓閣,已經斑駁腐爛卻仍可看出一些精雕細刻痕跡的木牆窗棱無聲地訴說著往日的繁華。

然後一切在轉瞬之間發生了。

王素發出一聲女孩子特有的尖叫,猛地往旁邊一躍,躲開一個突如其來的灰影。不過這一次她比昨日在船上表現得要鎮定一些,隻見她腳步一轉,手中劍就向周遠疾刺過來。周遠嚇了一跳,但很快反應過來她是攻向自己身後的某樣東西。

事後聽王素解釋,周遠才知道那兩個人原本躲藏在假山之中。他們幾乎是以一種極度扭曲的姿態嵌在假山的石縫裏,又由於他們身穿灰袍,所以周遠根本沒有察覺。

王素挺劍來保護周遠的身後,自己的後背就露出了破綻,周遠看到另一個灰影伸出一隻幹瘦的手爪,抓向王素的肩頭。

周遠沒有多想,一招九玄掌自右而左打向那灰袍人的腰際。這一招從局部來看非常的拙劣,進攻上並不猛,防守上卻仍露出了被自下而上穿越的破綻。那灰影果然一掌去架開周遠的攻擊,那抓肩頭的手稍一變招,自下而上仍拍向王素的後肩。這招眼看就要得手,王素卻輕巧地把劍橫著一**,瞬間就逼得那灰袍人不得不撤手。

這是“曉芙劍法”裏精妙的一招,周遠曾看丁珊使過兩次,印象非常深刻。他想王素是峨嵋學生中的翹楚,這一招隻會使得比丁珊更好,所以才放心地打出那一虛招,現在在王素的配合下,他早已雙掌齊出,拍向早已算好的灰袍人的退路。

這種心有靈犀的配合堪稱是招式優化案例的典範,倘若楊冰川教授在場,必定也會讚賞。如果對方是韓家寧或武功水平相似之人,立時就會落了下風。

然而那灰袍人竟向後劃出一道詭異的弧線,退了開去,將周遠的進攻化為了烏有。周遠的驚愕可想而知,在他所有研究過的案例當中,從來是不把這樣匪夷所思的移動考慮在內的。

這時後麵的灰影已經撲了過來,王素“哎”地一聲驚叫,手中的劍竟立刻被擊飛。周遠情急之下,使出先前對付過韓家寧的“神龍擺尾”,那灰影怪叫了一聲,大概是沒有料到一個剛剛在使九玄掌那樣的初級武功的人會突然間使出如此的頂尖招數,但是他仍是一個怪異的弧線後退,避開了“神龍擺尾”掌法裏的大部分鋒芒。

這幾招一過,周遠已經知道這兩個灰袍人的武功遠遠在他們之上。即使是慕容校長,楊冰川教授那樣的高手,大概也不能這樣在頃刻之間就把王素的劍擊飛。同時,周遠也看出,這兩個灰袍人的武功路數和安護鏢局的那些黑衣鏢師非常相似,都和張三豐體係很不協調。當然,灰袍人在這路武功上的造詣要比鏢師們高幾個檔次。

兩個灰袍人各自劃過一道弧線,相互交錯而過。周遠把心一橫,雙掌上下一轉,一股強大的量子內力從丹田“躍遷”而過。

兩個灰袍人劃著弧線交錯而過時,第一次同時出現在了周遠的正麵。周遠想,也許這是他施展“亢龍有悔”唯一的機會了。他知道自己的身體還無法承受這麽大的內力運行,但是心念電閃之間他毫不猶豫地就做了這個決定。哪怕經脈俱斷,哪怕立時氣絕,他都要打出這一掌。

他要盡他所能去保護王仙子,這是他早已下了的決心。

可是就當周遠要向前送出掌力的時候,突然間看到在兩個灰袍人的背後站著一個臉色蒼白的小男孩。

在那樣的情況下,周遠根本分不清這是真實還是幻覺,驚訝之下,手上這降龍十八掌中最剛猛無籌的一招已經不自覺地收住了大半。

剩下的小半招“亢龍有悔”仍然強大,一股強大的內力夾著呼嘯襲向那兩個灰袍人,將他們一起甩向兩邊,而那個小男孩,也被強勁的掌力卷起到了空中。

周遠打出這一掌後,感覺好像所有的氣息都被吐了出去,所有的血液也都被甩離了身體,頭腦裏一片空白,兩眼也是一片漆黑,整個人就像被抽成了真空,輕飄飄地就要軟倒在地上。然後他聽到自己的心髒幾乎是震耳欲聾地撲通撲通跳動著,然後所有的一切,氣息,血液,內力才如海水回潮那樣湧回了自己的經絡血管裏。

周遠像瀕臨淹死的人終於浮出水麵那樣大口地喘息著,王素護在他的身前,用峨嵋掌法勉強抵禦著兩個灰袍人。“亢龍有悔”隻發揮了一小半,所以那兩人都隻是受了一點輕傷,片刻之後又都攻了上來。

周遠正要出掌相助,猛看見剛才那個小男孩從上空墜下來。周遠心中難過,沒想到小孩竟被自己的掌力甩到了那麽高。他試著想去接住男孩,但很快發現他下落的軌跡並不是自由墜落的軌跡。

在周遠的驚訝之中,那小男孩一腳踏中其中一個灰袍人的肩,又借勢橫轉一圈,反手打中了另一個的後頸,兩個灰袍人立刻東倒西歪,破綻百出,王素乘勢又重重各補上一掌。那兩個灰袍人一疊聲的怪叫,向後退去。

原來,這小孩竟是來相助他們。

那兩個灰袍人在遠處站住,瞪視著他們,周遠這時才有機會看清那兩人被兜頭半遮住的額頭上竟長滿了雞蛋大小的惡瘤,十分恐怖,他們的目光中滿是仇恨,就好像要把周遠王素還有那小孩一起千刀萬剮。他們就這樣毒辣地瞪視了好一會兒,才一齊轉身用極快的身法躍過亭閣,消失在後麵的黑樹林裏。

周遠轉身看著那小孩,正要出口詢問,那小孩卻對他一擺手說,“那兩個毒人回去叫幫手了,你們快跟我來。”

周遠和王素聽那小孩說話,雙雙嚇得往後退了一步。原來這小孩說話的聲音語氣,竟完全像一個三十多歲的成年人。兩人再仔細看那小孩的表情,稚嫩的五官皮膚上呈現出來的竟也是一個陰沉老道的成人才有的樣子。相比剛才滿頭腫瘤的惡心醜陋,這種錯位的怪異情景更有一種令人渾身發麻的驚悚。

那小孩看到王素和周遠後退,嘴角露出一絲嘲諷,然後說,“一會兒馬上就會有幾百個毒人朝這裏衝過來,如果你們想活命,就跟我來!”說完就施展起輕功,向中間的一間亭閣跑去。

周遠和王素互相看了一眼,都覺得這“聽香水榭”島上真不是一般的荒誕恐怖,但王素還是拾起峨嵋寶劍,和周遠一起朝著小孩的方向跟了過去。

小孩熟門熟路地轉了兩個彎,從亭閣的一扇偏門跑了出去,那裏以前似乎是一個大庭院,周圍有一圈殘留的廢牆。小孩輕盈地從一處斷開的縫隙中躍了出去,奔入了外麵的一片樹林中。

周遠和王素怕跟丟,都使盡了全力,追隨這那小孩。而那小孩的輕功明顯在王素之上,每奔出十幾步,都會故意慢下來等他們。

在樹林裏幾個轉折之後,周遠立刻意識到這片樹林的與眾不同。樹林中的樹並非是自然生長,而是由人工按照一定的設計栽種的,這些密密麻麻樹木的間隙留出了隻能供一人穿行的道路,每過十幾步,便會有兩三條岔路。

這裏是一個樹木的迷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