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參合堂裏,柳依仙子做完了她的演講。

姚伯楚候在台下,準備等她下來後上去宣布由兩校學生代表講話。

可是柳依仙子站在台上,等掌聲漸漸熄滅之後,繼續說道,“為了感謝燕子塢師生的熱情歡迎,請允許峨嵋的學生們為大家獻上一段劍舞。臨時準備,排練不周,還望大家多多包涵。”

姚伯楚有些不知所措,這歡迎會節目之間的承接原是他的工作,柳依仙子卻代他宣布了下一個項目,而且搞錯了順序。姚伯楚心想柳依仙子大概是過於激動了,不過將學生代表講話推到表演之後也沒有什麽不可以的。

台下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主席台上峨嵋的女生們立刻齊刷刷地站了起來。其中十來個從身後拿起紅漆白底的長圓型腰鼓,掛到身上,另外二十位少女,則手握峨嵋佩劍,列隊翩然走到高台上,擺成一個四乘五的方陣。女生們身上的紅色長裙裁剪非常貼身,完美地稱托出女生們婀娜的曲線,台下的燕子塢學生停止了鼓掌,一個個全都屏氣凝神,目不轉睛。

在一陣幾乎令人窒息的短暫的寂靜後,主席台上的十餘名女生開始敲響了腰鼓。鼓點輕柔平緩,卻清脆整齊。高台上的二十名紅裙少女一起拔劍出鞘,隨著鼓點劃出優美的劍招。

劍舞自古有之,但是大約四、五年前,姑蘇城觀前街上曆史最悠久的“翠玲瓏”劇院重新包裝,推出了一種將美女,劍法和以鼓樂為基礎的節奏舞蹈糅合在一起的新劍舞,一時間姑蘇城萬人空巷,爭相觀看,幾個月裏都一票難求,之後的幾年裏,新劍舞迅速傳向杭州,揚州,洛陽,直至京城,成為大江南北演藝界的最新潮流。

燕子塢雖然離姑蘇城不遠,但作為千年名校,風氣自然相當保守,校慶、節假晚會上的文藝表演都以傳統歌曲舞蹈為主,此番看到峨嵋表演的竟是時下最流行的新劍舞,台下一下子沸騰了起來,掌聲,叫好聲幾乎要蓋過腰鼓的韻律。

周雲鬆坐在台下最前排,欣賞著劍舞。他的左手邊,坐的都是來自三大媒體的記者和畫師。剛才慕容校長上台講話前,他已經簡短地回答了他們的幾個問題。

周雲鬆無法像他的同學們那樣全情投入到劍舞的欣賞中去,過一會兒他就要代表燕子塢和峨嵋的天才少女王素比劍。慕容校長之前已經叮囑過他,要他在表現出一定優勢的情況下讓王素半招。這其實是一個很高的要求。周雲鬆雖然經曆過無數次高水平的對練,但像這樣代表學校和別的武校的頂尖學生比試還是第一次,心中難免會有些壓力。

周雲鬆並不認識王素,不過想來一定是高台上領舞的兩個最美的少女之一。誰說上天是公平的,集美貌身材和武功於一身的王素明明就是上天最大的偏愛。

周雲鬆正思忖著哪一個是王素時,耳邊突然響起了一個聲音。這聲音既熟悉,又有點古怪。

聲音說道,“周雲鬆,你仔細聽我說完,不要轉頭,也不要說話。”

周雲鬆吃了一驚,聲音分明是一個他認識的人所發出,但是卻非常的不自然,仿佛被什麽很厚的東西蒙住一樣。

“我是楊冰川教授,”聲音繼續說道,“我現在正用腹語傳音入秘和你講話。”

周雲鬆才恍然大悟,他不敢轉頭,隻是用眼角的餘光向主席台上掃了一眼。楊冰川教授正麵無表情地看著台上的表演。

腹語和傳音入秘是兩種不同的功夫。腹語是通過將內力振動控製到顛毫,從而模擬本由聲帶口腔和舌頭組合發出的各種語音。傳音入秘則是在說話時同時用內力消減掉其餘方向上的聲音振動,從而使聲音隻傳播到一個定點。這兩種功夫都極其難練,需要極高的內力修為和天賦,而能把這兩種功夫同時練成並結合起來使用的人武林中幾乎沒有,正史中也隻記載過北宋時期大理的延慶太子能夠用腹語傳音入秘。

現在看來楊冰川教授也可以做到,但他為何要在這個時候用這樣的方式跟周雲鬆講話,難道是對一會兒和王素比劍之事有什麽臨時的交待?

“時間不多了,你要記住我說的每一句話,”楊冰川教授繼續說,“你先記住這幾句口訣……”

周雲鬆有些莫名其妙,但還是集中精神傾聽楊教授的吩咐。台上峨嵋精彩的表演從他的注意力內漸漸淡去,四周嘈雜成一片的喝彩叫好也都被他過濾成了遙遠的背景。

如果這時候有人從舞台上看著周雲鬆和他身邊的人,將會是一個十分滑稽的場麵。燕子塢的學生和媒體記者一個個都瞪大眼睛,半張著嘴,臉上一片興奮和激動,而周雲鬆如一具雕像般坐在那兒,表情裏充滿了迷惑和震驚。

楊教授說得非常簡短,但是話裏的每個詞語,每段口訣都讓周雲鬆感到迷惑不解。傳音入秘的聲音本就比較模糊,又夾雜著劍舞的鼓樂,讓周雲鬆更是難以確定。他聽完以後立時就有好多問題,但是卻又無法向楊教授詢問……

六名燕子塢的學生和丁珊一起乘著渡船向本部校區進發。

張塞和袁亮毛俊峰他們聚在船頭,商量著一會兒到梨花渡後的戰術。丁珊獨自一個人在船尾靠著船舷站著,冷漠的表情裏透著悲戚。

周遠走到船尾,想去安慰一下她,但是還沒有走近,就被丁珊冰冷的眼神製止了。

都怪張塞剛才胡說!周遠在心裏惱怒地責怪。他站在烏篷邊,呆呆地看著她。盡管容貌完全不像,但周遠不知道為什麽竟聯想起了王語嫣,不知是不是因為那一縷相似的淡淡哀愁。

周遠最後歎了口氣,獨自走到烏篷裏坐下。那裏平時隻供教授們休息,有著非常舒適的座椅。周遠再次從懷內拿出楊冰川教授給他的那張寫著公式的紙看了起來。

之前和丁珊一起去曼陀山莊找黃毓教授時,他在船上已經研究了一次,卻又弄得那些算符像魔咒一樣舞動,險些又像在課堂上那樣讓他失態。不過字符的舞動卻突然帶給他了一個靈感。

周遠於是先不管公式裏那些變量參數的武學意義是什麽,而當作一道純粹的算學偏微分方程來解答,看看究竟能不能算出靈感帶給他的結果。

周遠對算學優異的天賦讓他成為了一個解微分方程的高手,多年的練習使他對方程有一種近乎可怕的理解,許多沒有任何特定方法可解的微分方程,周遠都可以利用他遠超一般人的直覺,構建出答案大致的形態,然後再一一攻破細節。

周遠花了大約一炷香的時間,果然順利解出了方程答案的大致形態。這個形態是如此的熟悉,如此的大名鼎鼎,以至於周遠不敢相信這會是對的。這個答案非常荒謬但是卻又合情合理,數學上均衡完美,可是武學意義上卻一片混亂。

周遠將答案的細節一一算出,然後反複驗算,最終發現自己的計算無懈可擊,那個著名的,熟悉的自然力方程,就是這個偏微分方程在合理的初始和邊界條件下唯一的解!

周遠深深吸了一口氣,靠到坐椅背上。

這個偏微分方程是楊冰川教授發現的嗎?他是什麽時候發現的?憑楊教授的算學修為,應當也能將方程解開,他是否找到了和自己一樣的解呢?楊教授給他這個方程純粹是作為學有餘力的理論練習,還是有別的用意?這樣的一個方程,在武學上,究竟意味著什麽?

周遠的腦海裏,充滿了疑惑。

這時候,袁亮穿過烏篷,走到船尾,抱拳對丁珊說道,“可否請丁姑娘一起到船頭,商量一下一會兒到梨花渡時行動的策略?”

原來袁亮和張塞他們商議了一會兒,覺得像這樣和峨嵋的同學鬧僵並不是明智的做法。丁珊劍術高超,一會兒到了“梨花渡”很可能強敵環伺,大家正需要同心協力才對。

丁珊猶豫了一下,跟隨袁亮走到船頭。周遠也停下思索,跟著他們一起走了過去。

“丁姑娘劍術不凡,剛才在茶花渡,丁姑娘製敵最多,我們都應當先感謝丁姑娘仗義相助才是。”毛俊峰見丁珊走來,立刻說道。季菲忙在旁邊點頭附和,大家都想化解剛才的不快。

“你們不必客氣。”丁珊淡淡地回答。

眾人商量的結果其實很簡單,一會兒到達燕子塢本部以後,首先要想辦法點燃校衛值守室裏的紅煙,如果不行的話,就隻能殺到參合堂去通知慕容校長和各係主任。最壞的情況是安護鏢局已經動手,整個燕子塢也遭到了劫持,這樣的話則至少要設法派一人逃離燕子塢,到姑蘇城向官府和江湖上其他的武校報信。最後實在不行,就隻能退回曼陀山莊。但是曼陀山莊完全是一座孤島,退回來,其實等於退入了死路。

渡船已經駛過了霧氣彌漫的鬼蒿林區域,眼看馬上就要到達梨花渡。丁珊、袁亮、季菲,毛俊峰等都手握兵器,緊張地站在那裏,準備著進行一場形式不清,把握不大,結局不明的戰鬥。從小到大的和平生活讓他們無法想象一會兒的情形會是怎樣,他們心中甚至還都有一絲僥幸心理,希望渡船到港以後發現一切都隻是誤會,或者慕容校長和楊冰川教授已經製伏了安護鏢局,解決了一切。但是當渡船駛出蘆葦塘,梨花渡的一切都展現在眼前時,他們的心一下子都涼了半截。

近三十名校衛手執兵刃守衛著梨花渡,值守室的門窗俱破,地上躺著好幾具值守的屍體,房頂上用於升起紅煙的煙囪也已經被徹底拆除。

參合堂內的高台上,峨嵋的劍舞表演仍在繼續。

周雲鬆仍然置身事外般地呆坐在那裏,楊教授又把他的囑托講了一遍,但是周雲鬆仍然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已經理解。

這時候,峨嵋女生們腰鼓的節奏陡然間加快,鼓點由輕柔舒緩,一下子變得快速高亢。與此同時,台上的二十名峨嵋少女突然間扯去紅色長裙的下擺,剛才端莊高貴的長裙裝束,陡然間變成了時尚性感的連衣短裙。這些穿著鹿皮長靴的美少女們隨著玉珠落盤般的腰鼓節奏,快速變換著隊形,舞出一串又一串高難度的劍花。她們奔跑著,滑動著,淩空翻越著,隊形時散時聚,劍尖開始交錯、碰撞,交匯到鼓點裏,和出更錯落起伏的優美節奏。

台下燕子塢學生徹底瘋狂了,他們從來沒有看過這麽精彩的表演。姑蘇城觀前街“翠玲瓏”被黑市炒到五兩銀子一場的劍舞表演,和這個相比,隻能算是三流水準。他們紛紛站起來,不知疼痛地拍著手,喝彩,嚎叫,直到聲音沙啞。

隨著二十名女生一連串眼花繚亂的連續交替翻越動作以後,每個人從長靴裏抽出兩支煙火棒。鼓聲先嘎然而止,然後變成越來越快的連續敲擊,當鼓點快到不能再快時,二十名女生將手中煙火棒一交,然後往斜前方一舉。那些煙火棒先是冒出火星,然後隨著一陣劈裏啪啦的爆響,一枚枚絢爛的煙火綻放到參合堂的空中。

這是完美的收場。煙火將參合堂變成繽紛的殿堂,殿堂的中央,峨嵋女生們定格成優美的姿態。雷鳴般的喝彩響徹全場,歡迎活動終於達到了真正的**。連姚伯楚,和係主任們,也都站起來熱烈鼓掌。隻有慕容遲,楊冰川、柳依仙子和峨嵋腰鼓女生身後的那七個安護鏢師,用冷峻的目光看著這一切。

煙火緩緩落下,消失。參合堂內充滿了硫磺和硝煙的味道,這味道彌散著,飄浮著,布滿在空氣裏,通過嘴巴,鼻孔和體膚,緩緩滲透到那些依然站在那裏興奮地鼓掌叫好的燕子塢學生的體內,也滲透到峨嵋學生,以及主席台上所有人的體內。

熱烈的氣氛仍然維持了短暫的一段時間,然後先是高台上定格的女生們緩緩地倒下,再是周圍座席上的燕子塢學生和媒體的記者緩緩地倒下,許多人在昏過去時,臉上還依然帶著興奮癡狂的表情。最後輪到主席台上,姚伯楚和各係的係主任們掙紮著調勻脈息,運功抵抗著,但還是一臉痛苦地緩緩倒下,柳依仙子在倒下去之前,絕望地看著慕容遲,和楊冰川,終於開口說道,“請你們……一定要救峨嵋的學生……”

多年以後,《曉生評論》上有一篇回顧這次事件的文章的開頭一段是這樣寫的:

“在整條武林曆史的長河裏,我們對江湖的興、衰、治、亂並不陌生。正與邪的力量從來都沒有停止過碰撞和較量,當黑夜進入最漆黑絕望的時候,我們從不放棄對即將到來的黎明的期盼,而當和平成為了習慣和想當然的時候,我們也總是警惕著下一場風雨飄搖的到來。

然而誰都沒有想到這一次的江湖動**是以這樣突如其來、眾目睽睽和肆無忌憚的方式開始。這種對江南千年的武學院,對所有和峨嵋有著關聯的豪門幫會,乃至於對整個武林的挑釁,竟然在三大媒體的見證下**裸地展開。

這種無恥和冷血的手筆讓每一個人都目瞪口呆,不寒而栗,讓每一個人都感到無助和絕望。當我們互相慰藉、積聚勇氣的時候,心裏麵卻不由地充滿了這樣一個疑問:

這一次的黑夜,是否會格外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