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下午未時,一艘兩桅豪華大船緩緩駛入了燕子塢正門前的古渡口。燕子塢就這樣迎來了建校史上峨嵋的第一次來訪。

船上垂掛著各種色彩的絲帶,顯得既美麗又喜慶,船頭插著峨嵋女子劍校的校旗,是一把女紅用的裁衣刀和一把寶劍交叉在一起。船尾則插著兩麵黑底金字的大旗,上麵寫著“安護”的字樣。

燕子塢學院六百多名本科學生外加不到一百名研究生史無前例地全體站立在渡口,引頸期盼著峨嵋的師生。另外還有三大媒體的記者和畫師,一個個手執紙筆,滿臉的興奮和激動。

當豪華的大船終於停靠,船工將纜繩拴在燕子塢那塊有上千年曆史的門石上以後,一百零八顆各色的焰火珠,伴隨著有節律的三十六聲禮炮,飛向天空,劃出一道道美麗的軌跡。燕子塢港的天空和水麵同時被彩色焰火和彩色絲帶映出一片繽紛。學生們掌聲雷動,爆發出熱烈的歡呼。

禮炮響完以後,偌大的古渡口一片鴉雀無聲,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注視著大船。

過了一會兒,船一側的舷門打開,引橋緩緩放下,一位身著翠綠裙裝的美麗女子首先現身,踏上引橋朝燕子塢走來。她舉手投足間滿是一位成熟女子的風采神韻,但是看她的容顏,竟最多像是三十出頭。

“柳依仙子!是柳依仙子!”學生群中頓時有人叫起來。

“看,佩著的是倚天劍!”另外一邊也有人激動地高喊。

跟在柳依仙子身後魚貫而出的是兩列穿紅色長裙,黑色披風的年輕少女,正是峨嵋的學生們。整個渡口頓時爆發出野獸般的嚎叫。

那些紅妝少女每一個都容貌端莊,身材窈窕,緊隨著柳依仙子的那兩個更是豔冠群芳。左邊那一個是嬌俏的鵝蛋臉,右邊那一個是標致的瓜子臉。

“哪個是王素啊?”人群中議論紛紛。

“左邊那個。”

“明顯是右邊那個嘛。”

學生們紛紛從懷中掏出畫像以及《江湖人物》的封麵和隊列中的真人對比起來。

兩列峨嵋學生之後,是幾位著淡綠衣裙的年長女子,應當是跟隨出訪的後勤人員,最後壓陣的,則是幾個穿著整齊的黑色裝束,體格健壯,目光炯炯的男子。他們的胸口,都統一地繡刻著“安護”的標誌。

慕容校長率同各院係的係主任走到船橋之前迎接,雙方一番行禮寒暄之後,慕容校長便領著整個峨嵋代表團前往燕子塢的千人大禮堂“參合堂”就坐。

“參合堂”是燕子塢上唯一在學院成立以後再專門建造的重要建築。這個長圓形的禮堂可以容納燕子塢全體師生,開學儀式,畢業大典,聚餐,比武等各項重大活動都在此舉行。參合堂的頂部采用琉璃,在多雨的江南既可遮蔽雨水,又可使陽光透過。

主席台設在禮堂的東首,一邊是慕容校長和各院係主任,另一邊是柳依仙子和峨嵋學生。“安護”的鏢師們全都一臉嚴肅地站在她們身後。燕子塢其餘教師和學生以及媒體都環坐在參合堂周圍一排排呈梯形向上逐漸高起的座位上,這樣即使是最後排的人,也可以毫無遮擋地看到禮堂中間的高台。

那裏一會兒將有令眾人無限期盼的峨嵋學生的劍舞表演和王素、周雲鬆的比劍。

周遠從昏迷中漸漸醒來,這已經是他兩天來第二次這樣的經曆了。周遠忍著胸口的劇痛緩緩地移動幾下身體,確認肋骨沒有斷裂之後,才坐了起來。

這是一個昏暗的石室,裏麵存放著許多已經積滿灰塵的課桌椅和大書櫥。石室沒有窗戶,隻有接近房頂的地方有幾道用來透氣的極細微的長條縫隙。與之相對的那麵牆上,有一扇厚重的鐵門。

周遠的麵前橫七豎八地躺著十幾具屍體,都是學校的護衛,他從裏麵認出了龐天治和蕭隊長。密閉的空氣裏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讓周遠有一種想吐的感覺。

他轉過頭,看到丁珊躺在他的左邊,身體擺成一個很不自然的姿勢,正睜著兩隻眼睛看著他。

“你醒來了。”她說。她明顯被點住了穴道,無法動彈。

看到丁珊還活著,周遠心裏湧起一股暖意,他不清楚這種暖意是因為意識到自己不是一個人孤獨地被關在這間堆滿了死人的房間,還是因為別的什麽原因。

周遠站起來,走到大鐵門麵前推了推。鐵門被從外麵鎖住,從裏麵是絕無可能被打開的。周遠叫喊了幾聲,沒有得到任何的應答。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周遠問,“韓副總長……他怎麽會突然向你出手?”

“你說呢?”丁珊用冰冷的語氣裏反問。她遭韓家寧偷襲,失手被擒,本就非常憤怒,又想起剛才在種植園都是周遠執意不肯棄韓家寧而去,心中對周遠又起了一股無名的氣惱。

周遠沒有去計較丁珊的語氣,因為他覺得更重要的是搞清剛才究竟發生了什麽。

“韓副總長打敗了龐天治,挫敗了他的計劃……可是我不懂他為什麽要偷襲你,我一直以為他是想幫你的。”

“哼!你號稱破解了七人劍陣的核心走位,怎麽連這樣簡單的事實都想不清楚,”丁珊冷笑道,“柳依校長告訴我,燕子塢裏有奸細。現在看來,這個奸細十有八九就是這位韓副總長……後麵趕來的那批校衛都是他的手下,他們殺死了你們的衛隊總長和其他校衛,現在隻怕整個燕子塢的防務已經都在他的掌控之下了……”

周遠搖一搖頭,他很難相信韓副總長居然會是奸細。在他的印象裏韓家寧總是溫文爾雅,待人親善。可是他眼前隨即浮現出韓家寧最後時刻露出來的那副可怕的麵目,以及他說的“最要感謝的人是你”這句話。

這話的意思再清楚不過了,如果不是周遠在危急時刻用石頭打傷龐總長,韓家寧或許就不能得逞。

“我還是覺得這不太可能。”周遠說,“他這樣做的目的是什麽?他做出這樣的事情,慕容校長,楊冰川教授,還有姑蘇城的巡捕不會放過他的。”

“你不相信就隨你。”丁珊恨恨地擺出一副懶得再理睬他的態度。她閉上眼睛開始運氣,試圖衝**上的穴道。但是她隻短短嚐試了幾下,就重重地吐出一口氣放棄了。在周遠昏迷的那段時間裏她已經試過多次,但是都以失敗告終。

“如果韓家寧是奸細,那他為什麽不連我們兩個一起殺死呢?”周遠問。

“我是峨嵋的學生,他不殺死我,自有他的企圖,至於你,我就不知道了,”丁珊說,“或許他是感激你在關鍵時候助紂為虐吧。”

“那丁姑娘我再問你,”周遠不去理會丁珊的嘲諷,“奸細是什麽意思?”

“你進燕子塢之前沒有學過語文嗎?自己去查字典……”丁珊的火氣更大了。

“丁姑娘,我的意思是,奸細這個詞,必須要涉及兩個對象,”周遠解釋道,“如果說韓副總長是燕子塢的奸細,那麽他是誰派來的呢?如果隻有燕子塢一個客體,奸細這個詞是不成立的。總不能說自己是自己的奸細吧。”

周遠這通分析用了極其書麵的語言,可謂是書呆子氣十足。丁珊露出無法忍受的表情,不過她還是聽懂了周遠在說什麽。

“韓家寧……他應該是安護鏢局派來的奸細……”丁珊說道。

“什麽,安護鏢局?”周遠聽了這話更加的迷惑,“安護鏢局不是護送你們峨嵋出訪的那個鏢局嗎?”

丁珊點點頭,卻不再說話。

“這事情和安護鏢局有什麽關係呢?”周遠追問,“安護鏢局是做生意的,為什麽要派奸細來燕子塢?”

丁珊知道周遠不弄清楚是不會罷休的,她輕輕歎了口氣。黃毓教授不知所蹤,自己又被點了穴道囚於石室,事到如今,已經沒有必要再隱瞞自己的使命了。

“安護鏢局,在護送我們離開武當以後,突然在路上劫持了我們,柳依校長和同學們都中了他們下的毒……”丁珊終於說道。

“啊!?”周遠驚得幾乎要跳起來,“安護鏢局劫持了整個峨嵋代表團?他們瘋了嗎?”

“你先別激動,”丁珊努力想移動一下身體,卻做不到,“他們並沒有瘋,劫持峨嵋,隻是他們計劃的第一步,他們的下一個目標,是燕子塢。他們把韓副總長派來燕子塢,就是要做他們的內應。”

“這……這還是瘋了啊,”周遠說,“劫持燕子塢?這太荒謬了!那麽然後呢?然後他們準備殺到少林武當華山去嗎?”

“柳依校長告訴我,他們的目的是奪取藏在燕子塢的一樣東西……”丁珊說。

“什麽東西?”周遠問。燕子塢裏的確藏有許多貴重的東西,比如許多價值連城的武林古物,還有包括鬥轉星移在內的神秘高深的武功秘笈。可是像這樣光天化日之下通過劫持峨嵋進入燕子塢明搶豪奪,天下武林豈能善罷甘休?即便奪得那些寶物和秘笈,卻成為整個江湖通緝的逃犯,又有什麽意義?

丁珊搖了搖頭說,“校長或許知道,但是她卻不願意告訴我,她隻是讓我找到黃毓教授,說隻有黃毓教授知道該怎麽做。”

“你是唯一逃脫出來的嗎?”周遠說,“昨天在湖邊,那個黑衣男子是安護鏢局派出來追殺你的?”

丁珊點頭,“柳依校長幫我逃出來的,她自己執意留下,要保護其餘的同學……”

她說到這裏,眼眶裏湧出了淚水,“可是我卻這麽沒用,沒能夠找到黃教授。”

丁珊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發出斷斷續續的嗚咽。她心中本就悲傷,被點住穴道的身體因為無法暢快地哭泣而更加難受,竟像是被什麽東西噎住了要窒息一樣。

周遠慌亂地走過去,趴到丁姍的身邊。

“不要碰我!”丁珊叫起來。一個女生被點住了穴道,完全沒有防禦能力時,總是會非常敏感。

周遠向後縮了半步。

“丁姑娘你不要難過,”他安慰道,“峨嵋要明天下午才到燕子塢,隻要我們想辦法離開這裏,去通知慕容校長和楊冰川教授,揭穿韓副總長的陰謀,安護鏢局就不會得逞!”

丁珊仍痛苦地抽噎著。周遠說的輕鬆,可是要離開這裏,避開韓家寧的手下找到慕容校長談何容易。更何況這樣最多也隻是保護了燕子塢,對峨嵋的處境卻沒有任何幫助。

周遠也意識到了這點,趕忙又說道,“慕容校長一定有辦法找到黃毓教授的,就算找不到黃毓教授,他一定會本著武校互助的宗旨,解救柳依校長和峨嵋的同學們。慕容校長和楊冰川教授都是武林中的絕頂高手,各係的主任們也都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好手,安護鏢局絕對贏不了他們……”

丁珊眼睛直直地看著周遠,對他的這些信口說出的安慰話並不相信。要解救那麽多中了毒的人質談何容易?不過她的抽噎還是漸漸止息了下來。

就在這時,突然傳來了一聲輕輕的咳嗽。丁珊和周遠都渾身一顫,他們都沒有想到這石室之中還會有第三個活人。周遠轉過身,看到龐天治的身體竟在緩緩移動。

“龐總長,”周遠趕忙跑到他的身邊。

龐天治滿臉血汙,那是被周遠石塊擊中所致,胸口是一道很長的劍傷,血仍在汩汩流出。周遠沒有內力,無法替龐天治封住穴道止血,他隻能從旁邊人身上撕下衣服布片,包在他的傷口上。

龐天治痛苦地哼了一聲,說,“你聽好了,峨嵋……到訪的時間……已經提前,今天下午未時左右就會到……”

“什麽,可是現在已經是……”周遠頓時驚慌失措。

龐天治一把拉住他,“你先聽我說完……這裏是曆史研究所的地下室,那個衣櫥後麵……”

龐天治說到這裏,又痛苦地咳了起來,他閉上眼睛,喘息了幾口氣,才繼續說,“後麵有一個小門,通向倉庫……你要想辦法逃出去,回到燕子塢校區,點燃梨花渡值班室裏的紅煙……隻要慕容校長看到紅煙,燕子塢就還有救……”

龐天治的氣息越來越弱,仿佛是提著最後一口真氣在交代著這些事情。他積聚著全身的力量,一字一句地說,“我平時最討厭的就是你這個小混蛋……可是……燕子塢的生死存亡,就交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