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江南潮濕的氣候讓過早來臨的秋天顯得更加陰冷肅殺。入夜以後,石牆頂部的三道透氣口開始透入從太湖上吹來的寒風,讓衣衫單薄的周遠渾身禁不住打起了冷顫。他隻能盡量靠近桌上的燭火,貪婪地汲取那一丁點微小的熱源。

每隔一炷香的工夫,就會有一個穿著紅衣的校衛進來,將他從惺忪的睡意中喝醒,然後繼續一遍又一遍地逼問他相同的問題。燕子塢的校衛隊和朝廷許多編製一樣,通過衣服的顏色來表示級別的高低,紅衣校衛的地位是最高的。

這種車輪戰的方式是巡捕司常用的偵訊手段,一般不到一個時辰被審訊的人就會堅持不住,放鬆了意誌,問題的答案開始變得前後不一、破綻百出,進而全盤崩潰。然而兩個時辰過去,周遠卻仍隻是重複著相同的敘述。

龐天治後來又親自來審問過一回,他滿臉通紅,額頭上還微微冒著細汗,多半是帶著手下在整個校園裏仔細地搜查了幾輪,但是看他的表情,應該仍是一無所獲。

周遠依然隻是重複著他的故事,並沒有露出什麽破綻,因為他說的都是實話。但是隨著一遍又一遍地講述湖岸邊的遭遇,已經意識朦朧的周遠卻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他猜到了少女此時可能的下落!

如果他把這個信息告訴龐天治,那麽少女或許會被找到,周遠的嫌疑大約也可以撇清,但是他卻不想這麽做。龐天治今天的舉動已經完全超越了平時對周遠的成見和歧視,他對那個峨眉少女所表現出來的興趣已經到了令人生疑的地步。

峨眉劍校的代表團不是後天就要抵達燕子塢了麽,為什麽這時候會有一個使峨眉劍法的少女被追殺到此呢?為什麽龐天治要上窮碧落下黃泉地急著將她找出來呢?周遠凝視著燭火中心的亮點,隱隱地感到不安……

周遠不記得自己是何時昏睡過去——或者說,昏死過去的。當他被人推醒時已經是第二天早上過了卯時了。龐天治沒有再出現,一個黃衣校衛端來一碗米湯和兩個饅頭。周遠坐起來,狼吞虎咽地將早餐吃完。校衛收走盤子以後他靠在石牆邊,感覺到酥軟的身體漸漸恢複了力量。他於是盤起腿,試圖運轉一下內力,迎接新一天的訊問。

但是他還沒有來得及做第三次吐納,一個紅衣校衛就走了進來。

“你可以走了,龐總長說,謝謝你對學校保衛工作的配合。”

周遠在心裏冷笑一聲,龐天治在沒有任何證據的情況下折磨了他一夜,還打了他,現在倒把話說得這麽漂亮。不過周遠並不想計較這些,龐天治最終放棄了,而他堅持到了最後,這已經足夠了……

龐天治站在二樓辦公室的窗邊,看著周遠走出烏啼堡,臉上是陰晴不定的表情。他轉過身,對身邊的一個臉上有一道疤痕的紅衣校衛囑咐道,“多帶幾個親信,跟緊了他,目標出現後,立刻抓捕,帶來見我。”

那校衛答應一聲,回身就走。

“等一下,”龐天治叫住他,又說道,“這件事情,你隻向我本人直接匯報,其他任何人都不許透露半點,韓副總長也不要告訴!”

那校衛又答應一聲,走出門去。

龐天治回到窗口,看著那校衛帶了六個全副武裝的手下循著周遠剛才離開的方向去了,方才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前坐下。

剛過了一會兒,就有人敲門,龐天治說聲“進來”,一個約四十多歲,儀表整潔,長相英武的男人走了進來。

“啊,韓副總長,快請坐。”龐天治手朝案前的座椅一揮。進來這人,正是校衛隊的副總長韓家寧。

“龐總長,我一會兒還有事,不坐了,”韓家寧行禮道,“我來是聽說昨天燕子塢發生了陌生人擅闖事件,燕子塢本部的日常防務都是我親自布置的,特來向總長謝罪,請求處罰!”

“嗨,韓副總長無須自責,”龐天治笑著說,“這十幾年的太平日子過下來,那些守衛們早就疏懶慣了,擅闖的事,是個教訓,也是件好事,我知道韓副總長待人溫厚,這扮紅臉的事嘛,到時候由我去做,是該讓那些手下開始抽抽筋骨了!”

“龐總長,我自知過去對手下管教不嚴,今後定當嚴格管理,還望總長督導,”韓家寧道,“對了,聽說有一位學生看到了侵入者,他可提供了什麽信息沒有?”

“哦,當時夜色將黑,他又是個理論係的書呆子,眼力不行,沒提供什麽有價值的信息,我已經讓他回去上課了。”龐天治說。

韓家寧露出驚訝的表情,龐天治平時對學生之苛刻盡人皆知,遇到這樣的擅闖事件,竟輕描淡寫地放過,著實讓他有些不解。

“我剛才去校衛辦公室,沒有找到昨晚問詢的記錄,如果是在總長這裏,我想借來一閱,看看是否能找出些蛛絲馬跡。”韓家寧說。

“這個嘛……”

龐天治對於昨晚事件的處置,有不少都違反了校衛隊的章程,出手打學生更是嚴重的違規,但是整個訊問過程他都是派自己的親信參與,並沒有做任何記錄。

“確在我這裏,”他稍一猶豫後說,“還在研究之中,怎麽,韓副總長你信不過我?”

韓家寧臉色一變,忙拱手說,“豈敢,我隻是對擅闖之事非常內疚,希望能將事情查個水落石出,將功補過……”

“哈哈哈哈!”龐天治不等韓家寧說完就爆發出一陣大笑,“隻是玩笑,隻是玩笑啊!韓副總長多年來為燕子塢的安全盡忠職守,我豈能不知,這件事情有我親自過問,你盡管放心就是了。”

“龐總長親手調查,我自然放一百個心了,”韓家寧忙說,“我聽說,闖入的女子使峨嵋劍法,不知……”

韓家寧剛說到這裏,門外有人大聲稟報。

龐天治示意韓家寧暫收話題,把稟報之人叫進了辦公室。

那人氣喘籲籲,顯然是一路奔來,龐天治第一反應是出了什麽嚴重的事情,但那人的臉上卻有興奮和激動的神情。

“龐……龐總長,”他喘息著說,“剛才收到峨眉武校飛鴿傳書,說已經換船沿太湖駛來,今天午後就能到了,慕容校長請龐總長過去商議歡迎事宜。”

“什麽!”龐天治和韓家寧同時驚訝地叫了起來。

“不是說要明天下午才到嗎?”韓家寧問。

“這個……”稟報之人搔搔頭,“鏢局在江湖上行走為了安全常會更改路線,虛報行程吧。”

“話是這麽說,但卻給了我們一個措手不及啊!”韓家寧轉頭去看龐天治,卻見他低著頭,正自鎖眉沉思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