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新年

他這一生見過許多死屍,各式各樣的死狀,有無辜枉死的,有惡貫滿盈的,有慷慨就義的,有卑微怯懦的……他已經學會了平靜地麵對這許多死亡,就像大人所說的那樣,隻將他們當作探案的線索,而不投入作為人的情感。

但是今天,不知道為什麽,當袁從英麵對沈庭放的屍體時,他的心中突然湧起的,既不是驚詫也不是疑惑,而是一種令他自己也感到十分意外的快感,似乎他長久以來都在期待著看到這個人的死,死在自己的麵前,死得越恥辱越可鄙越好,越能讓他從內心深處感到滿足……

身後的阿珺在急切地問:“袁先生,我、我爹爹他怎麽了?”

袁從英轉過身,沉悶地答道:“阿珺姑娘,沈老伯亡故了。”

阿珺的眼睛頓時瞪地大大的,似乎一時不能相信袁從英的話,她仔細觀察著袁從英的表情,終於明白對方是在陳述一個確切的事實,眼睛裏慢慢湧起淚水,朝前跨了一步,輕聲說:“袁先生,讓我進去看看。”

袁從英往旁邊微微挪動身體,將阿珺讓到門前。阿珺站在門口,直勾勾地瞪著父親的屍體看了半晌,沒有尖叫也沒有痛哭,隻是緩緩靠到門簷上,淚水靜靜地淌下來,喃喃自語:“爹爹,爹爹,你終於還是有這一天……”她抬手拭去眼淚,舉步就要往屋裏走,卻被袁從英伸手擋住了。

袁從英輕聲道:“阿珺,如果你信任我,就留在外麵。我先進去察看。”

阿珺淚水充盈的眼睛探究地看著袁從英的臉,終於點了點頭。

袁從英正要朝屋內邁步,前院東廂房內突然傳來一陣紛亂的響動,緊接著就聽到韓斌大叫起來:“阿珺姐姐,哥哥!老奶奶醒了,哎喲!”

“咣當”一聲響,似乎有什麽東西撞到了地上。袁從英和阿珺不由互相對視一眼,又一齊緊張地朝前院望去,東廂房裏的響動越來越大,韓斌在一個勁地喊著:“哥哥,姐姐,快來呀!啊,老奶奶,你要去哪裏?”

袁從英低頭看著阿珺的臉,盡量語氣和緩地商量道:“阿珺,你去前麵看看好嗎?我留在這裏。”

阿珺咬著嘴唇,臉色煞白,但還是點了點頭,極低聲地道:“好,袁先生,這裏就全交給你了。”說著,她一扭身,腳步匆匆地便往前院走去。

袁從英目送阿珺的身影轉過堂屋,方才再次回轉身,邁步走入沈庭放的房間。這套正房分三個開間,正中這間對門放著書桌和椅子,後牆下置著狹長的條案,還有兩排書櫃分別靠在左右兩側的牆上,看格局應該是沈庭放的書房。左右兩麵牆上還各垂著幅藍色的麻布簾帷,是通往兩邊偏房的。

袁從英站在書房正中,環顧四周,白灰糊的牆壁上什麽都沒有,一片空白中滲出股陰森淒涼的味道。書桌上的燭燈橫躺下來,燭油流到桌麵上,將桌上的幾張紙染得斑斑駁駁。除此之外,桌上的筆架、硯台、水缸等等文房用具也一概橫七豎八,幾本書籍和卷冊或胡亂地攤開,或垂落在桌側,地上更是滾散著好多書籍,被十分明顯的足跡踏得汙濁不堪。

袁從英收回目光,蹲下身子,細細觀察起躺在麵前的屍體。他伸出手,輕輕觸碰了下死者的麵頰,還能感覺到微弱的彈性和溫度,說明死了才不久。沈庭放的整張臉都漲成黑紫色,臉上原來就密布的疙瘩和坑窪愈加腫大,將五官都擠到了一處。他的雙眼上翻,眼白全部充血成了紅色,嘴大張著,白色的口沫從嘴角邊一直淌到顎下,灰色的胡須亂七八糟地糊在嘴巴四周。袁從英愣愣地盯著這張臉看了許久,一時間竟有些神思恍惚,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隻覺得頭腦昏沉沉的,胸口陣陣翻湧,惡心地幾乎就要吐出來。

門口有人在喊:“袁兄,這是怎麽回事?”

袁從英掉頭,見梅迎春大大的個子攔在門前,立時就把早晨的光線擋去了一大半。袁從英招呼道:“梅兄,你來得正好。沈庭放死了。”

梅迎春趕緊跨入房門,來到袁從英身邊,也蹲在屍體旁。

袁從英問:“梅兄,你怎麽過來的?”

梅迎春一邊上下左右地打量著沈庭放的死狀,一邊答道:“昨天咱們救下的那個大娘一早醒了,便大呼小叫地要去找什麽兒子,還拚命要下床走人。可她身體虛弱,昨天冰水泡過之後,手腳也有些凍傷,根本邁不動步子,剛下地就又摔倒了。斌兒攔不住她,在那裏又跳又叫,把我和狄兄都吵醒了。”

袁從英點頭:“我方才在這裏也聽到了,就讓阿珺姑娘先過去。”

梅迎春緊蹙雙眉道:“是啊。我和狄兄剛去東廂房安頓那位大娘,阿珺也過來了,幫著一起把那位大娘又扶上了床,還拚命安撫她,勸她先安心養病。可我就看阿珺的神色不對,問她是怎麽回事,她才告訴我說沈庭放出了事,我就趕過來了。”

袁從英點頭:“今天一早我在院中散步時碰上阿珺,她說要來伺候沈庭放起床,我們一塊兒過來,便發現沈庭放已經死了。”

梅迎春問:“袁兄,你已經在檢查屍首了?可看出什麽端倪來?”

袁從英指了指沈庭放的臉:“你看,他的臉扭曲成這個樣子,似乎是看到了什麽令他感到萬分恐懼的事情,還有這滿臉的黑紫和嘴邊的白沫,都像驚嚇過度所致。”

梅迎春緊抿著嘴唇,連連點頭。兩人又一齊往沈庭放的身上看去,隻見他的兩手呈抓握狀,**地僵直在身體前方,胸口和肚腹上好幾個血洞,冒出的鮮血將所穿的灰布袍衫染得猩紅片片,散發出一股令人窒息的血腥氣。

梅迎春仔細辨別著沈庭放身上的傷口,低聲道:“看樣子是被利器紮傷,是匕首嗎?”

袁從英也凝神細看傷口,思索了一會兒,才搖頭道:“我看不像匕首,像剪刀。”

“剪刀?”梅迎春詫異道。

“嗯。”袁從英指著沈庭放胸口的傷口道,“你仔細看,此處的傷口其實是兩個小傷口緊湊在一起。還有這裏,這左腹的傷口也是如此。所以我斷定,凶手應該是手持剪刀向沈庭放捅過來,但這個凶手行凶的意誌和魄力似乎有限,捏剪刀的力度不夠,兩個刀鋒分開,故而形成了兩個緊連在一處的傷口。”

梅迎春聽得連連點頭,又指著沈庭放的手道:“看樣子這老頭子還想和對方搏鬥,可惜力有不及,終於還是被害了。”

袁從英也讚同地點頭,想了想,又道:“我覺得沈庭放是認識那個凶手的。”

“哦,為什麽?”

“如果這凶手隻是個入室行凶的陌生人,一見之下,沈庭放的表情應該首先是驚詫。假設這個凶手二話不說就動手的話,沈庭放的臉上肯定更多的是驚慌和憤怒,而不該是如此深刻的恐懼神情。但從沈庭放現在的狀況來看,他的恐懼已經達到了一種程度,似乎光這種恐懼感就足以置他於死地。”袁從英再次將那些傷口指給梅迎春看,“而且你看這些傷口,刺殺的部位雜亂無章,傷口又淺,基本都不在致命的位置上,一望而知,這凶手是個完全沒有經驗的生手,行凶的時候慌亂非常。更重要的是,以我的經驗來看,這些傷口雖然看上去凶險,但根本不足以致命。沈庭放就這麽死了,要麽是他長期患病,身體太弱,以至於受了這些傷就難以支撐,要麽就是因為驚嚇過度而心神渙散,肝膽俱裂,所以才死得如此迅速。”

梅迎春聽得入神,半晌才讚歎道:“袁兄,看來狄仁傑大人的當世神探之稱還真不是浪得虛名,袁兄你這個侍衛長,斷起案來竟也如此胸有成竹。”

袁從英輕輕歎了口氣,低聲道:“跟在大人身邊這麽多年,哪怕就是看也該看會了。不過和大人比起來,我還差得太遠……”

兩人從屍體邊站起來,一起環顧屋子四周。梅迎春道:“我在門外看見一行足跡,通到後牆根處,應該就是凶手出入的痕跡吧。”

袁從英點頭:“目前看起來這是唯一外人侵入的痕跡。”

梅迎春想了想,突然問:“為什麽隻有一行足跡?而不是一出一入兩行?”

袁從英道:“這個問題我剛才就想過了。昨晚至現在的雪一直沒停過,風也很大,雪地上的足跡沒過多久就會被後下來的雪和風刮來的雪蓋上。屋外的這行足跡還在,隻能說明凶手其實剛剛逃走不久。”

“剛逃走不久?”

門口有人一聲驚呼。梅迎春和袁從英一起往外看去,狄景暉不知道什麽時候也來到了屋前。看見他,袁從英皺眉道:“你不在前麵陪著阿珺他們,跑到這裏來幹什麽?”

狄景暉大聲說:“我來看看有沒有可以幫忙的啊!阿珺好不容易把那老大娘又哄睡著了,現在帶著斌兒給大家做早飯去了。我在前麵也沒啥可幹的,就過來看看咯。”

梅迎春忙問:“阿珺還好吧?”

狄景暉歎口氣:“眼睛紅紅的,倒也忍著沒哭,她要忙的事情太多,剛才看我要過來,還說一切都托付給我們了。什麽時候我們察看完了,就叫她一聲,她來給老頭子收殮。”

袁從英若有所思地問:“她沒說要報官嗎?”

狄景暉邊往裏走邊回答道:“沒有啊。她在等我們替她做決定。”

梅迎春追問:“她是這麽說的?”

“是啊,怎麽了?”狄景暉看看梅、李二人。三人頗為感慨地互相對視,心裏對阿珺的憐愛之情陡然又增加了幾分,大家都很清楚,阿珺之所以把決定權交給他們,一方麵是出於信任,另一方麵也是考慮到了他們幾個的特殊身份。如果把沈庭放的死提交官府查辦,梅、狄、袁三人便一個都脫不了幹係,到時候免不了一番盤問審查,而這顯然是他們不希望碰到的。麵對自己父親的突然死亡,還能為他們考慮地如此周到,阿珺的確是將他們當成至親好友來看待了。

收起思緒,袁從英突然想起狄景暉方才的話,便追問道:“你剛才聽我們說這凶手逃走不久,為何如此驚訝?”

狄景暉跺腳道:“哎呀,你忘記了嗎?我上完茅廁回來被你擰了脖子時,不是告訴過你,我從茅廁出來的時候曾經撞上過什麽東西。現在想來,那似乎就是個人啊。”

梅迎春驚道:“還有這等事!那麽說狄兄你很有可能和這個凶手打了照麵!”

“誰說不是呢?”狄景暉嚷道,“我當時宿酒未醒,整個人都迷迷糊糊的,所以也沒看個究竟,就回西廂房去了。現在想想,還真有點兒後怕!”

袁從英按了按額頭:“是,我記得你說的話。”他看了看狄、梅二人,沉聲道,“根據這些情況可以斷定,這個凶手昨晚比較早的時候就潛入沈宅,一直躲在後院的某處,但作案的時間,卻是我們三人回到西廂房休息以後,到景暉兄去茅廁回來的這段時間裏。”

梅迎春追問:“何以見得?”

袁從英朝屋門口走了兩步,呼吸了幾口新鮮空氣,方道:“首先,雪地上凶手進入的足跡已經被雪掩蓋,所以他必然是較早就潛入了後院,應該不會晚於阿珺和斌兒回東廂房的時間。其次,我們昨夜一直飲酒到淩晨,在這段時間裏,凶手行凶的動靜我們不可能聽不到。所以凶案發生隻能是在我們回到西廂房以後,你們兩個先睡,我也睡著了一段時間,不知道有多久,應該時間不太長,直到景暉兄從茅廁回來撞到人,就是在這段時間裏麵,凶手做下了這樁命案。”

狄景暉聽得連連點頭:“沒錯!事情肯定是這樣的!”

袁從英喃喃道:“如果我不是睡得那麽熟,就一定能覺察出動靜來……”

狄景暉看著他的臉色,頗為無奈地道:“哎,這怎麽能怪你呢?我們兩個不也睡死了嗎?”

梅迎春在旁聽著他二人的對話,突然發出一聲冷笑:“袁兄!我看你真的不用過於自責。我昨晚上就說了,沈庭放這個人是死有餘辜的。我告訴你們,他死了,不僅可以從此少害許多人,還可以讓阿珺得到解脫。要我說,他死得還真是時候!”

聽梅迎春這麽一說,袁從英和狄景暉不由麵麵相覷。過了一會兒,袁從英才問:“梅兄,以你之見,凶手的動機是什麽?”

梅迎春一笑:“袁兄為什麽問我這個問題?”

袁從英道:“一般查案之道,最重要的就是尋找作案動機。而動機,必須要從熟識死者的人中去探尋。不論是謀財害命、或情殺、或仇殺,隻有死者的親朋好友才有可能根據他們對死者的了解,推斷出其中的緣由。我們三人中,就是梅兄與沈庭放接觸最深最久,當然要問你。”

梅迎春爽朗地笑起來:“既然袁兄將球拋給我,我就班門弄斧了。不過,在我推測凶手的動機之前,我請袁兄、狄兄與我再勘查勘查現場。”

狄、袁二人點頭稱是,三人重新回到沈庭放的屍體旁。袁從英從桌上拿起那幾張被燭油汙濁的紙張,看了看,招呼狄景暉道:“你看,這是沈槐賢弟的家書。”

狄景暉湊過來一瞧:“是啊。這裏寫的就是你我的事情嘛。看來沈庭放見了我們之後,就回來取出這封書信來細讀。”

袁從英又俯下身,仔細察看了一番筆墨硯台,道:“沈庭放遇害前應該在書寫什麽,筆尖上和硯台裏的墨都是新的。”

狄景暉聞言,在書桌上下查找起來,找了半天,失望地道:“沒有他新寫的紙嘛。去哪裏了?”

梅迎春此時也把書桌上下散落的書籍、卷冊都收拾起來,又察看了被翻動得亂七八糟的書櫃,思索了片刻,才開口道:“沈庭放當初允我隨意翻看他書房裏的書籍卷冊,因此我對這裏的收藏都很清楚,依我看來,至少有十多本典籍被盜走了。”

袁從英追問道:“是嗎?這些典籍都是同一類的嗎?有關聯嗎?”

梅迎春微笑:“袁兄的問題真是一針見血,我方才也仔細比較過了,那些被盜走的典籍之間沒有任何關聯,看起來這個盜賊完全是隨意拿取的。”

袁從英又問:“那麽這些典籍是不是都很值錢呢?”

梅迎春搖頭道:“其實不一定,沈庭放所收藏的典籍奇在名目繁多、涉獵廣泛,對於有興趣的人來說,千金也難尋,但是對於絕大多數人來講,其實並沒有什麽價值。尤其是這間書房裏放的,隻是他藏品中極少的一部分,最值錢的根本就不在這裏。”

袁從英點頭道:“那麽說,這個盜賊隻是順手取走了幾本典籍而已,並不是刻意而為。”

梅迎春附和道:“一點兒沒錯,我看這個凶手的目的並不是這些典籍。”

狄景暉插嘴道:“那麽,會不會是謀財?不過,這個沈庭放實在也不像有錢的樣子。”

梅迎春搖頭道:“這也不太可能。雖然據我所知,沈庭放以卑鄙的手段斂取了很多財富,但他行事十分小心謹慎,幾乎沒有人知道他的秘密,他的這個住所更是鮮為人知。當然,確實存在一種可能,那就是有人偵得了沈庭放的居所,上門劫財,但又不知道具體的藏金地點,便妄圖逼迫沈庭放供出財物存放之處,言語不合間下了殺手。凶手看見死了人,慌忙逃跑,才順手帶走了幾本典籍。”

狄景暉好奇地問:“梅兄,沈庭放究竟在做什麽見不得人的勾當?你到底知道了他什麽秘密,能不能告訴我們?”

梅迎春拱了拱手:“二位,不是梅某刻意隱瞞,實在是對阿珺姑娘有過承諾,不便透露,請見諒。”

狄景暉追問道:“你不說就算了。可難道阿珺知道他父親的惡行?還幫忙袒護?”

梅迎春沉默不語。狄景暉想了想,陰沉著臉也不吭聲了。

就在他二人交談的時候,袁從英一邊注意傾聽著,一邊走到左右兩側的偏房前,撩起簾子看看,又回到屋子中央。

梅迎春問他:“有什麽異常?”

袁從英搖頭:“一間是臥室,一間堆放雜物。凶手的足跡根本就沒有到過這兩間屋子前,房裏的東西也很整齊,可見凶手沒有來得及進去。”

梅迎春看著袁從英,沉吟著說:“如此說來,關於動機,梅某便有兩個答案。一個就是剛才的謀財說。另一個嘛,應該是仇殺。梅某說了,沈庭放暗中做了許多惡事,仇家肯定不少。雖然沈庭放刻意隱居,但總有可能被人發現蹤跡,殺上門來。”

袁從英搖頭:“如果是仇殺,何必拿那些典籍?而且還把書房翻得這麽亂,似乎在尋找什麽東西?”

梅迎春一愣:“這倒也是。如此看來,還是謀財害命的可能性更大,但這個凶手好像未能達到目的。”

袁從英突然雙眉一聳:“如果沒有達到目的?凶手會不會再來?”話音未落,他已經像箭一般躥出了房門,卻猛地看到阿珺站在麵前,趕緊停下身形。

阿珺已經換上了一身白色麻衣,呆呆地站在後院正中,渾身上下落滿雪花,臉被凍得通紅,顯然站了有一會兒了。

袁從英還未及開口,阿珺先自朝他微微欠身:“袁先生,你們勘察完了嗎?我是不是可以去為我爹爹淨身換衣?”說著,兩行清淚慢慢落下。

袁從英猶豫了一下,便朝阿珺點點頭。梅迎春和狄景暉也聞聲來到門前,阿珺對三人輕聲道:“早飯已經準備好了,在堂屋裏。我……去給爹爹收拾。”

梅迎春忙問:“要幫忙嗎?”

阿珺點頭:“梅先生,請幫我將爹爹放到裏屋**。”

梅迎春隨阿珺進了屋,袁從英朝狄景暉使了個眼色,兩人便一起沿著雪地上的足跡向後牆根搜尋而去。

繞過柴房,狄景暉指著前麵叫道:“就是這裏,我撞上那個人!”

袁從英定睛查看,地上的足跡果然由兩條匯集後雜成一片,隨後又分別向前院和後牆根而去。

袁從英凝神盯著雪地,天空中依然雪花飄飛,早晨的陽光卻十分強烈,映得雪地熠熠閃光,頗為耀眼。狄景暉也眯起眼睛左看右看,什麽都沒發現,他揉了揉脖子正打算走人,袁從英突然往前一探身,從雪地裏拿起樣東西來。

狄景暉定睛一瞧,居然是把小刀,忙問:“咦?怎麽有把刀在這裏?難道是?”

袁從英沉吟著道:“不清楚,這刀看樣子隻是普通人家廚房裏用的刀具,而且刀上幹幹淨淨的,沒有一絲血跡,不像是凶器。”

狄景暉思索道:“是啊,你方才不也說,凶器應該是把剪刀嘛,不是這種刀……難道是阿珺自己不小心掉落在這裏的?”

袁從英從懷裏掏出塊手帕,將刀裹起,站起身來道:“等會兒問問她吧。”

二人繼續循著足跡來到後牆根下,這院牆說高不高,說矮也不矮,足跡通往的牆上,積雪被扒下大片,露出黑色的泥灰,顯然有人不久前剛從此處翻越而出。

袁從英扭頭對狄景暉道:“我跟出去看看。你去找梅兄和阿珺吧,給他們幫幫忙。如果梅兄出去找‘墨風’,你務必要留在院中,不能光讓阿珺、老大娘和斌兒他們幾個單獨留下,我怕不安全。”

狄景暉點頭:“你放心吧。”

袁從英縱身一躍站上牆頭。四下看看,牆外赤地茫茫,整片雪地上連條道路都找不到,唯有兩行歪歪扭扭的足跡,異常顯著地呈現在雪地之上。

袁從英自牆頭跳下,順著足跡亦步亦趨地前行。一邊走,一邊集中起全部的精神,仔細搜索著足跡周邊的雪地,試圖發現些蛛絲馬跡。走了很久,眼睛被白色的雪地晃得生疼,依然一無所獲。正在失望之際,麵前突然出現了個小小的土坡,袁從英跟隨著足跡繞到小土坡後,背風之處的新雪覆蓋不多,足跡比別處越發鮮明,更令他驚喜的是,就在這足跡的四周,散落著不少書籍和卷冊,半埋半掩在新雪之下,書頁被風吹得連連掀動。

袁從英從地上撿起兩本書籍翻開,這書一看就是有年頭的,紙張發脆發黃,上麵的字體更是古怪難辨,他看了半天不明所以。又接著撿起剩餘的書冊,全是差不多的古體舊書,隻有少數兩本還勉強能看個似懂非懂,可以斷定,這些書籍肯定是些珍藏的古書,和他方才在沈庭放的書房中所看到的那些書籍屬於一類。

袁從英撕下衣服下擺,打成個簡單的包袱,將地上的書籍裝裹好。站在原地,他靜靜地思索了一會兒,看起來,那個凶手逃竄到此時,才想起來要檢視一番從沈庭放處順手牽羊取來的書籍,顯然這些典籍沒有令他產生絲毫興趣,隻讓他倍感累贅,於是就幹脆全部丟棄在此。從凶手的這個行動來看,他去沈庭放處絕對不是為了那些收藏。那麽,他到底是想幹什麽呢?莫非真的是仇殺?可他殺人也殺得太草率太不堅決了。或者就是要找什麽東西,慌亂之下卻沒有找到……

袁從英摸了摸揣在懷中的那柄小刀。雖然還需要找阿珺確認,但他其實並不相信這柄刀具是阿珺丟棄在院落中的。最大的可能,仍然是凶手慌不擇路地逃跑時,與狄景暉撞在一處,掉落了這把他原來準備充當凶器的刀。但問題是,為什麽他沒有用這把刀殺人呢?小刀上沒有絲毫血跡,在沈庭放身上捅出若幹傷口的卻是柄剪刀,難道這凶手隨身帶著兩把凶器?袁從英覺得自己的思維有些不連貫了,他努力想模仿狄仁傑的方式來做些推理,可似乎有些力不從心,更重要的是,這樁案子中的某些細節令他從內心深處感到莫名的恐懼,使他害怕去做進一步的探索,害怕發現其中的真相。

寒風拂麵,袁從英努力清醒頭腦,足跡依然在向前延伸,還需要繼續追蹤。往前是些連綿的小土坡,足跡忽上忽下,忽左忽右,似乎也在尋找前進的方向。袁從英繼續以之前的方式,緊盯著足跡,微弓下腰,邊走邊搜索,可惜再沒發現任何有價值的線索。整整走了一個多時辰,翻過一個較大的山坡,繞過幾片稀稀落落的枯樹林,麵前出現了條狹窄的官道,官道的另一側,便是漫延不絕的高大山脈。

足跡進入官道後,和往來的車轍混雜在一起,再也無法辨認。袁從英挑選了近旁的一座山崗,疾步登上崗頂,從上往下眺望,遠遠地可以看出,這條官道的一端連接著黃河岸,另一頭通向座孤零零的關隘,沿途分出岔道,通往附近的村莊。袁從英在心中默默思量,那座關隘應該就是阿珺口中的金城關了。他轉回身向自己的來路望去,白茫茫的原野上,瘡疤似的點綴著幾片樹林,高高低低的小山坡次第連接,目力所及之處,根本看不見半點人煙。沈庭放的那座宅院將蹤跡深藏在這萬裏蕭瑟的荒蕪景致之中,沿官道從黃河到金城關之間往來的人們,完全不可能想象到,在原野的深處,還有一戶神秘的人家。

袁從英知道,今次的追蹤隻能到此結束了。這時他才發現背痛得連腰都快直不起來了,扶著身邊的一快山石,他決定坐下休息片刻。整理著思緒,袁從英再一次問自己,沈庭放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為什麽要選擇在這樣一個絕境隱居?他到底在幹什麽,又在害怕什麽?阿珺,這個溫柔可親的姑娘,怎麽能在如此嚴酷的環境中生活下來?現在沈庭放死了,隻剩下阿珺一個人,她又該何去何從?

正在胡思亂想之際,袁從英突然聽到空中傳來一聲馬匹的嘶鳴,他從地上一躍而起,興奮地循聲望去,果然,就在山崗之下站立著一匹高頭駿馬,正輪番蹬踏著四蹄仰天長嘯。

“墨風!”袁從英喜出望外地驚呼一聲,連跑帶跳地躍下山坡,趕到墨風身前。

看見袁從英,墨風好像也認出了他,一個勁地打起響鼻。袁從英激動地上下打量著它,卻見這駿馬在風雪中傲然挺立,威風凜凜,完全看不出曾麵對過生命危險。

袁從英伸手輕捋它黑亮的鬃毛,口中喃喃道:“真是匹神馬!你是怎麽爬上黃河岸的?好樣的!”

墨風伏下腦袋,蹭蹭他的臉頰,竟好像是在和自己的主人親熱。

袁從英的心頭一熱,想也沒想就翻身躍上馬背,揪牢韁繩,輕輕拍了拍墨風的身子:“咱們回去!”

墨風抬頭嘶鳴一聲,便在雪地上跑起來。起初似乎還對雪地心有餘悸,跑得小心翼翼,慢慢地就自信起來,越跑越快,風馳電掣般地往前飛奔,轉眼便回到了沈宅的院牆之外。

回到沈宅,袁從英卻並未見到梅迎春,他果然一早就出去尋找‘墨風’了,還要去金城關內的鎮甸為沈庭放訂做棺材。阿珺已經在後堂裏布置起個簡單的靈堂,在那裏守起靈來。他們在黃河岸邊救下的大娘好了很多,已能下床,看到沈宅裏出了事,倒也不再吵著要走,主動留下幫忙,現在正在廚房裏帶著韓斌給大家準備午飯。反倒落下個狄景暉無所事事,從沈庭放的書櫃裏拿來本書胡亂看著,打發時間。

袁從英拴好墨風,看它開始愜意地啃起草料,便往後院而來。正堂的門敞開著,書桌被移到一旁,條案的正中置放了香爐,香爐後麵的一塊木牌上書‘先父沈庭放之位’,算是個簡易的靈位。阿珺全身素縞,在靈位前垂頭而坐。

袁從英跨入房門,在靈位前稍停片刻,剛轉過身來,阿珺已站在他的麵前。袁從英看著她哭得紅腫的眼睛,安慰道:“阿珺姑娘,人死不能複生,請節哀。”

阿珺點頭,隨之淒然一笑:“袁先生,方才狄先生說你出去追查線索了,你……找到什麽了嗎?”

袁從英示意阿珺坐下,自己也坐在她的對麵。他首先讓阿珺看了那柄小刀,不出所料,阿珺肯定地說從沒見過這把刀。袁從英又打開帶回來的包袱,將書籍一本本遞給阿珺察看,確實都是沈庭放書房失落的書,而且一本不少。阿珺含淚謝過,正要將書收起來,袁從英阻止道:“阿珺,關於這些書,我還有一個問題。”

阿珺詢問地看著袁從英,袁從英輕撫其中的一本書,指著書籍處問阿珺:“阿珺,你看,這裏有個銅扣,你知道是做什麽用的嗎?”

阿珺低著頭回答:“是,這是用來鑲嵌銘牌的。”

“什麽銘牌?”

“就是藏書人家族姓氏的銘牌,用來表征書籍的擁有者。”

袁從英問:“阿珺,為什麽沈老伯這些書上的銘牌都沒有了?是原本就如此嗎?”

“原本如此。”

袁從英想了想,又問:“阿珺姑娘,沈老伯的其他藏書在什麽地方,可以給我看看嗎?”

阿珺點頭稱是,隨即掀開左邊牆上的帷簾,將袁從英讓進去。袁從英之前看過,這間屋子的窗戶被黑色油紙封得密不透風,屋中胡亂堆放著幾個櫃子和箱籠,像是個雜物間。阿珺點亮小桌子上的蠟燭,從腰間摸出串鑰匙,打開其中的一個箱籠,掀開箱子蓋,隻見裏麵裝著滿滿一箱籠的書。袁從英隨便拿了本書翻翻,和書房裏陳列的那些書籍差不多,書籍的銅扣處也一律是空的,沒有銘牌。

阿珺低聲道:“這間屋子裏所存放的便是我爹爹全部的收藏。箱子裏,櫃子裏,全都是。”

袁從英點頭:“這些書梅兄都看過嗎?”

“隻看過一部分。梅先生住的一個月,我爹爹把很多書都搬到書房裏給他看,但還是有些依然鎖在這裏。”

雜物間裏黑黢黢的,隻有蠟燭散發出微弱的光。阿珺的麵容半遮在陰影之中,臉上淚痕斑駁,越發顯得淒楚無助。袁從英在心中深深地歎息著,決心把上午在山崗頂上所考慮的事情和盤托出。他低下頭,盡量語氣柔和地問:“阿珺,你有沒有想過,究竟是什麽人害死了沈老伯?”

阿珺搖搖頭,沉默不語。

袁從英又問:“你真的不打算報官?”

阿珺依舊沉默著搖了搖頭。

袁從英道:“可你已知道,我和景暉兄不能在此久留,一、兩天內必須啟程。梅兄在洛陽有事要辦,也要離開。我們……大約來不及把你父親的死因調查清楚。到時候這裏隻留下你一個人,我擔心你會有危險。”

阿珺終於抬起頭來,定定地注視著袁從英的眼睛,袁從英移開目光,輕聲問:“阿珺,以後你準備怎麽辦?”

阿珺木然地回答:“我……還沒來得及想。”

“嗯,我知道。”袁從英點頭,聲調變得嚴厲起來,“但是時間緊迫,你現在必須要想。”看到阿珺迷茫的神情,袁從英微微一笑,“阿珺,你說過把我和景暉兄當作兄長。此刻,我這兄長想給你提個建議。”頓了頓,他才斬釘截鐵地道,“阿珺,去洛陽吧,去找你的堂兄,我的沈槐賢弟。”

“洛陽?”阿珺喃喃重複。

袁從英觀察著她的神情:“你……願意去嗎?”

阿珺垂下頭不吱聲。

袁從英笑了:“那就好。我都想過了,梅兄也要去洛陽。幹脆你就和他一起走,一路上也有個照應。”

阿珺急切地問:“可是爹爹?”

袁從英道:“我的建議是,先在家停靈七天。我去和梅兄商量,請他再等七日。七日之後,由你來決定,是立即下葬還是扶靈東去。總之,到那時候你們就可以動身了。”

“梅先生會答應嗎?”

“黃河封凍,他還需要想出辦法過河,原也無法立即動身。”袁從英說著,看了看阿珺,溫和地說,“而且我知道,他一定會答應和你一起走。”

阿珺蒼白的臉上透出細微的紅暈,她揚起臉,誠摯地說:“袁先生,謝謝你,為我想得如此周到。”

袁從英有點兒不自在地“嗯”了一聲,四下看看,又皺起眉頭道:“隻是這些收藏不太好處理。帶著太麻煩,留在此地的話,難免竊賊上門,那沈老伯的心血就無法保全了。”

阿珺咬了咬嘴唇,突然道:“袁先生,我再給你看個地方……請你去把正堂的門關上。”

袁從英依言去關上房門,回到雜物間時,見阿珺站在靠牆的一個大櫃子前麵,櫃門敞開著,裏麵空空如也。看他走過來,阿珺蹲下身,在櫃底的最裏麵,輕輕按了個非常難以辨認的按鈕,櫃底朝上掀開,露出個洞口。阿珺低聲道:“袁先生,這下麵有個地窖,是我爹爹專用來收藏秘密物品,請隨我來。”她擎著支小蠟燭率先進入,袁從英隨後跟進,沿台階走到底,下麵果然是個和上頭雜物間差不多大小的地窖,很低矮,阿珺尚能站直身子,袁從英便隻好彎著腰了。

阿珺將蠟燭舉起,讓袁從英看清四周,除了角落裏模模糊糊堆著樣東西之外,整個地窖裏什麽都沒有。阿珺輕舒口氣,慢慢地解釋道:“袁先生,我們一家五年前搬到此地時,爹爹特意找了這所與世隔絕的宅院居住。為了藏書的安全,他找人修了這個地窖。”

袁從英眉頭輕蹙:“那為什麽現在這裏並沒有放置藏書?”

阿珺愣了愣,一時無言以對。袁從英沉聲道:“阿珺,我猜想這裏原先存放的並不是你父親的藏書,而是他通過某些不可告人的手段所取得的財物,我說得對嗎?”

見阿珺不回答,袁從英也不再追問,隻是到角落去翻了翻那唯一的物品,卻原來是幅編織地毯,地窖裏太暗,看不出具體的樣子。

袁從英示意阿珺過來看,阿珺直搖頭:“此前從來沒有見過。”

袁從英問:“阿珺,你是想把藏書都轉移到這裏來嗎?”

阿珺反問:“李先生覺得這樣可以嗎?”

袁從英點頭:“如此甚好,我現在就把上頭的箱子搬下來。”

阿珺輕輕拉拉他的胳膊:“不要搬箱子,把書搬下來就行。”

袁從英疑惑地看著她,阿珺的臉漲紅了:“整箱書太沉,不好搬的。況且……梅先生知道這個雜物間,如果箱子突然都不見了,他會疑心的。”

袁從英恍然大悟。

因為隻能一次搬運數十本書籍,袁從英花了一個多時辰才將雜物間箱籠和櫥櫃裏的書籍全部搬到了地窖裏。阿珺則去對麵的臥房取來些衣物,隨意放置在搬空了的箱櫃裏。待二人將地窖門重新關好,雜物間恢複原樣,回到正堂時,午後的太陽業已西垂。

袁從英還想再囑咐阿珺幾句話,前院傳來墨風的叫聲,聲聲都是喜悅,袁從英知道一定是梅迎春回來了,便匆匆趕往前院。梅迎春果然正與墨風歡天喜地地親熱個不停。見到袁從英過來,梅迎春興奮地招呼道:“袁兄!我在黃河岸邊找了大半天,本來以為沒希望了。沒想到你倒把墨風給找到了。”

袁從英也笑道:“其實是巧遇,今早我追蹤凶手的足跡到官道旁,正好碰上了墨風,便把它帶回來了。”

梅迎春聽著,臉色突然一變,追問道:“袁兄,你是騎著墨風回來的嗎?”

“是啊。”袁從英答道,卻見梅迎春的神色霎那間變得陰晴不定,嘴裏還喃喃著:“這怎麽會?墨風從不讓其他人騎……”

袁從英跨前一步問:“梅兄,有什麽問題嗎?”

“哦,沒有,沒有……”梅迎春慌忙掉轉目光,氣氛一時變得有些尷尬。

阿珺恰恰在此時出現,打過招呼後,她便邀請梅迎春到後堂談話去了。袁從英立刻就明白了,她是與梅迎春商量同去洛陽的事情。看來,阿珺並沒打算讓袁從英代自己去和梅迎春交涉,就像隻讓袁從英看到那個秘密地窖一樣,她相當自然地選擇了親疏遠近,也許是因為沈槐的關係吧。

梅迎春已經和阿珺商議好,七日之後便將沈庭放暫時落葬在沈宅後麵,待阿珺進京見到沈槐以後,再決定正式下葬的時間和地點。梅迎春白天去金城關時,不僅給沈庭放訂好了棺材,還找到了渡河的向導,據說都是些常年生活在此對黃河狀況非常了解的人,能夠引導渡河的人找到最輕鬆和最安全的途徑。

那位姓何的大娘也已和大家熟識了起來,原來她是金城關內的一個寡婦,靠一手精巧絕倫的繡活謀生,含辛茹苦地將唯一的兒子撫養長大。現在兒子去洛陽趕考,她不放心,打算追隨而去,慌忙趕路時才在黃河上墜入冰洞。阿珺聽了她的敘述,心念一動,便建議何大娘幹脆七日後與她和梅迎春一起進京。梅、袁二人也覺得阿珺身邊有個老婦人陪伴會更妥當,於是從旁勸說,何大娘略為躊躇後,就答應了。何大娘的女工了得,也很有經驗,這幾日正好陪著阿珺給沈庭放裁製壽衣,料理家務,收拾行裝。

新年的這第一頓晚餐大家都吃得沒什麽胃口,匆匆將要事商議停當,阿珺仍然返回正堂去守靈,何大娘作陪。梅迎春白天從鎮上給韓斌帶了些爆竹,這小孩兒便一個勁地纏著袁從英,要去放爆竹玩兒,袁從英無奈,又不能在剛死了人的沈宅裏麵燃放,隻好帶著他去沈宅外的原野上。梅迎春和狄景暉繼續留在堂屋裏喝酒聊天。

這夜風雪驟歇,白雪覆蓋的原野上空,穹宇蒼茫,清朗高遠。仰頭望去,隻見滿天的星鬥,數不清看不盡。韓斌一連放了十多個大爆竹,開心地在雪地上打起滾來,孩子畢竟是孩子,他小小人生中所有的悲苦離觴,隻要幾個爆竹的脆響便可衝得煙消雲散。瘋了一陣子後,韓斌安靜下來,依偎到袁從英的身邊,兩人一齊默默無言地眺望著星空下的雪地,都不想馬上回去那個既溫暖又陰森的宅院。

韓斌突然想起件事,拉了拉袁從英的衣襟,輕聲道:“哥哥,我好喜歡墨風啊,今天下午我和它玩了好久,它也喜歡我的。”

袁從英微笑著回答:“馬兒都喜歡小孩的。”

“真的嗎?”韓斌想了想,又問,“哥哥,我什麽時候可以學騎馬呢?等我學會騎馬了,你給我一匹墨風這樣的馬好嗎?”

“好。”

第二天一早,袁從英一行便辭別了阿珺、梅迎春和何大娘,繼續西去。臨行前,袁從英將已經偵得案情和線索,詳詳細細地寫成信件,交給沈珺,讓她轉交沈槐。

袁從英抱拳致謝,將麵具收入行囊。

每逢新年佳期,從除夕到正月十五的這段時間,遇仙樓的生意通常處於好與不好之間。原因其實很簡單,有家有口的男人,即使平時再荒**無度,過年的這十幾天正日子裏麵,無論如何也會有所收斂,裝出個正人君子的模樣,在家中履行一番為人父子夫兄的責任,因此他們是決不會在這段時間裏麵光顧遇仙樓的。但是,這世上總有些找不到家的人,在此時會比平日更需要一個溫柔鄉,來收束他們的情懷撫平他們的創傷。而神都洛陽,這類人又比其他地方更多,其中有趕考滯留的舉子、有遊曆放達的俠士、有遭貶謫的落魄官員,甚至還有隱姓埋名的逃犯。

因此遇仙樓的姑娘們是沒有新年假期的。當然,她們會比往日輕閑些,空下來也可以去逛逛集市觀觀花燈湊湊熱鬧,沒準兒還有什麽奇遇在等著她們呢。即使要如常接客,她們的心情也比往日輕鬆,因為這段時間來逛妓院的,尤其是她們這個神都第一等妓院的人,都頗不尋常,耐人尋味。

作為遇仙樓的頭牌姑娘,柳煙兒的心情卻好不起來。她自臘月二十七以後就再無人光顧,雖說是難得輕閑,可也令她感到不安,甚至焦躁。畢竟朝廷正四品的大官兒不明不白地死在她的席上,對柳煙兒來說,絕對不是個好兆頭。說不定從此以後那些怕死的男人們就要視她如瘟疫,避之唯恐不及了吧?想到此,柳煙兒俏麗的臉蛋上擠出個苦笑,男人,是多麽自私而怯懦啊。

今天是正月初三,窗外的大街上,爆竹聲依然此起彼伏。柳煙兒百無聊賴地斜倚在榻上,握著麵菱形銅鏡,一遍遍地描畫著自己的那對兒籠煙細眉。大周流行漆黑的濃眉,可她偏不畫成那樣,她柳煙兒就愛與眾不同。

外間的門扇響,老鴇在低聲招呼:“柳煙兒在裏頭呢,要不要……”

“不用,我自己進去就是。你在外麵看好,這整層樓都不許再讓人上來。”

“是,是!”

柳煙兒緩緩坐直身子,來的一定是個大人物,連見多識廣的老鴇都緊張成這個樣子。

她聽見門關上了,等了片刻,卻沒人進裏屋。柳煙兒笑了,理理蔥綠的披紗,輕盈地掀起珠簾,對坐在桌邊的那個男人款款一拜:“梁王殿下,您大過年的還來看煙兒,煙兒真是受寵若驚啊。”

武三思端起茶杯,慢慢喝下口茶,方才“嗯”了一聲,他剛放下茶杯,柳煙兒順勢一倒,便坐在他的懷中。

柳煙兒把頭一扭:“想又如何?殿下身份太高貴,不是我們這種人可以隨便想的。”

武三思冷笑一聲:“說得好像我是那無情無義的負心漢,這不太公平吧?”

柳煙兒的眼波一閃,趕緊換上甜蜜的笑容,柔情似水地撫弄著武三思胸前的衣襟,輕聲道:“是煙兒不會說話,梁王殿下可千萬不要生氣。煙兒怎麽會不知道殿下是什麽樣的人?隻是自從仙姬姐姐進了梁府,殿下就再不來遇仙樓了,煙兒是又想殿下來又怕殿下來,把這幅小心肝兒都快揉碎了啊。”

武三思捏起她的纖手看看,陰不陰陽不陽地應道:“你的小心肝兒還沒揉碎,我那妹夫的一條命倒是給你這隻纖纖玉手給撚碎了!”

柳煙兒神色大變,‘噌’地從武三思懷裏跳起來,勉強定了定神,才媚笑道:“梁王殿下,您這麽說話煙兒可吃罪不起。”

武三思再次端起茶杯,慢條斯理地咽下口茶,方才嘲弄地回答:“如果你柳煙兒吃罪不起,那就讓她顧仙姬擔待下來嘛,我知道她有這個魄力。”

柳煙兒此時已然花容失色,可還是強作鎮定道:“梁王殿說的話煙兒可越聽越聽不懂了。怎麽又扯上仙姬姐姐?仙姬姐姐不是在您的府上舒舒服服地做著五姨太嗎?我都一年多沒見著她了,又說什麽讓她來擔待?”

武三思一把揪住她的胳膊,用力一拖,柳煙兒被他拉得跌跌撞撞,隻好又坐回到武三思的腿上。武三思一邊用力把柳煙兒攬在懷裏,一邊把她的臉掰過來正對著自己,惡狠狠地道:“你一年多沒見過顧仙姬了?你再說一遍!小賤人,不要以為我對你們客氣就可以為所欲為。說!顧仙姬在不在你這裏?”

柳煙兒的眼裏湧上屈辱的淚光,咬了咬牙,倔強地答道:“殿下再逼我也沒用,煙兒就是一年多沒見過仙姬姐姐了。”頓了頓,她突然譏諷地笑起來,直笑得花枝亂顫,武三思抱不住她,氣狠狠地把她一把推搡出去。

柳煙兒踉蹌幾步才站穩,抬起頭,一字一句地道:“仙姬姐姐是什麽樣的人物,殿下您也管不住她,哈哈哈,她給你帶綠帽子,哈哈哈,帶綠帽子……”

“不要臉的婊子,都是一路貨色!”武三思臉色鐵青,上前劈手就是一巴掌。

柳煙兒被打得跌坐到地上,兀自還在發出斷斷續續的笑聲,一邊還咬牙切齒地說著:“打吧,打吧。除了打我們這些孤苦無靠的女人,你們還有什麽能耐?”

武三思在屋子裏踱了兩圈,才算勉強平息了怒火,走回到柳煙兒跟前,盡量緩和語調道:“我知道傅敏有些怪癖,你的日子不好過。可他這不是死了嗎?你也算解脫了。”

柳煙兒茫然地注視著前方,喃喃道:“解脫……”

柳煙兒從地上掙紮起來,坐到梳妝鏡前整理雲鬢,冷冷地道:“傅大人縱情酒色,不知檢點,這麽死了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與我有什麽相幹?憑什麽我就不能安生?”

武三思來到她的身後,替她將枝金釵插入鬢邊,端詳了一番,滿意地點點頭,方才答道:“雖然傅敏的死沒有驚動官家來驗屍,可我手邊也有些個能人。人家瞧過了,說傅敏根本不是死於暗疾突發,而是被毒死的!”

從鏡中看到柳煙兒的臉色變得煞白,武三思微笑著點頭:“不要以為自己做的有多麽天衣無縫,今天落到我的手裏,勸你還是乖乖地聽話。否則,我隨時都可以讓你粉身碎骨!”

柳煙兒依然咬著嘴唇不說話,武三思繼續道:“我知道顧仙姬來找過你,她現在的藏身之處你也肯定清楚。你此刻不說沒關係,不過我且讓你給顧仙姬帶個話兒,你告訴她,我武三思是有情義的人,隻要她肯回來,過去的一切我都可以既往不咎,如果她一味執迷不悟,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他又欣賞了一番鏡中柳煙兒那張慘白的俏臉,接著說:“就你這麽個溫柔姣俏的小美人,膽子也就你耳朵上那粒珍珠大小。我看沒有顧仙姬慫恿幫忙,你是下不了殺手的。可我還偏偏就喜歡她那個狠勁兒。傅敏死了就死了,他早就該死。但我必須要找回顧仙姬,如若不然,所有的事情我一快兒追究,謀殺朝廷重臣,隻這一條罪就可以判你淩遲!”

武三思揚長而去,柳煙兒一整天神思恍惚,度日如年,好不容易捱到夜幕降臨,她匆匆地喬裝打扮了一番,換上身男裝,躲躲閃閃地出了遇仙樓,往城中而去。新年節期的時候,從初一直至元宵燈節,洛陽城都是不宵禁的。冬夜暗得早,百姓們在家中吃過晚飯,便都扶老攜幼地出門,趁著這一年到頭難得的機會,盡情享受夜遊的樂趣。整個洛陽城處處張燈結彩,遊人如織,摩肩接踵,柳煙兒在密集的人群中穿梭,很快就消失了蹤跡。

次日,聖曆三年的正月初四,一大早,狄仁傑帶著沈槐和宋乾來到了天覺寺。

大雪在除夕的子時停了,此後就再沒下過。元旦之後天天都是晴空萬裏,正午時候的豔陽甚至令人感到了久違的溫暖,說明春天已經不遠了。天覺寺這座洛陽城內最大的寺院,每逢新年天天都是人頭攢動,鍾鼓聲聲和著鑾鈴叮咚,香煙繚繞伴隨木魚梵唱,真正是香火旺盛虔心湧湧,觀之令人動容。

出家人是勤快的,天覺寺前後六進的院落裏,積雪已經被整整齊齊地清掃到了甬道旁邊。樹枝上、房簷頂和圍牆上的雪也被拍散下來,清掃幹淨,這樣即便是突然刮來一陣狂風,寺中進香禮佛的人們也不用擔心被從頭而降的積雪擊中,沒來由地破壞心中那份難得的虔敬和安寧。

沈槐和宋乾過去多少都在洛陽待過,因此對這座著名的寺院也不陌生,三人一路上說說笑笑,都顯出難得的愜意和輕鬆。進得寺來,滿眼的紅男綠女,人人的臉上都是喜悅和憧憬。狄仁傑也像大家一樣,帶著沈槐和宋乾在如來佛祖麵前進了香,才與二人緩緩往後院而來。走到最裏頭,方形的院子幹幹淨淨,隻有座六層磚塔佇立正中,這正是天覺寺的鎮寺之塔——天音塔。

奇怪的是,平日裏最吸引人們遊玩觀賞、登高抒懷的這座天音塔,今天卻冷冷清清,無人光顧,塔下的這個小院裏麵,居然就隻站著他們三個人,再加一個看管天音塔的小僧彌。

狄仁傑往院子中央一站,仰天望望天音塔一溜六層的拱窗,掉轉頭來對宋乾和沈槐笑道:“我曆來便覺得這座塔的形態十分特殊,尤其是這拱形的窗楣,少見於中原的建築,所以天音塔才顯得尤其與別不同,往來觀光的客人也多半是來看這拱窗的。沒想到‘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如今就為了這拱窗,恐怕也沒什麽人敢來嘍。”

宋乾和沈槐相視一笑,隨著狄仁傑慢慢踱到天音塔前,那個小僧彌滿臉愁容地望著這幾位來客,神情頗為沮喪。

狄仁傑走到他的跟前,笑容可掬地合掌道:“小師父,新年好啊。”

小僧彌雙手合十還禮道:“施主好。”

狄仁傑點點頭,仍然笑容滿麵地問道:“小師父啊,今天這天音塔怎得如此冷清啊?我這兩位朋友初到神都,聽說天覺寺和天音塔的盛名,特來觀賞,不知道是否可以登塔一遊啊?”

小僧彌聞言大驚失色,連連擺手道:“這位施主,您難道沒聽說?”

狄仁傑追問:“聽說什麽?”

小僧彌一跺腳:“唉呀,臘月二十六日晚上這天音塔上發生人命案了。官府已經把塔給封了,我就是奉命在此看守,誰都不許上。”

“哦?”宋乾聽小僧彌這麽說,就要期身向前,卻被狄仁傑使了個眼色阻止了。

小僧彌沒好氣地道:“圓覺師父從這塔上頭失足跌下,摔死了。”

“哦?如何會失足呢?”

“喝醉了唄,圓覺師父是咱這裏出了名的酒鬼,常常喝得酩酊大醉。”

“酗酒違反寺規戒律,難道方丈從不責罰他?”

小僧彌一撇嘴:“沒聽說過,圓覺師父想幹啥就幹啥,從來沒人管!”

狄仁傑和宋乾相互對視,心中暗暗納罕。

狄仁傑又和藹地問道:“小師父啊,這天音塔給封,肯定讓不少遊人香客失望了吧。”

小僧彌嘟著嘴道:“才不是呢。臘月二十七官府在咱們這裏忙了一天查案,消息一下子就傳出去了。從那以後,所有進寺的人就都站在這院子外麵對著天音塔指指點點,再沒有人敢上前來,也沒人想登塔了。師父派我在這裏站著,也就是做做樣子。像你們這樣來了就要登塔的,我還沒見過呢。”

狄仁傑點頭,正要再說什麽,突然自頭頂上傳來一個悅耳的聲音:“狄大人,您怎麽來了?”

狄仁傑等三人抬頭望去,從天音塔最高層的拱窗內探出個腦袋來,還朝他們揮著手呢。狄仁傑定睛一看,心下暗驚,原來此人正是周梁昆大人的千金小姐周靖媛。狄仁傑連忙招呼:“啊,是靖媛小姐啊,你怎麽上到那裏去了?小心啊。”

周靖媛發出銀鈴般的笑聲,嬌聲道:“我上來玩玩唄。狄大人,您等著,我這就下來。”她把腦袋縮了回去,估計是趕下樓來了。

狄仁傑轉過身,還未及開口,宋乾已厲聲喝問那小僧彌:“這是怎麽回事?不是說無人可以登塔嗎?”

小僧彌的臉漲得通紅,連連擺手道:“這,這位女施主央求了小僧好久,說想上去瞧瞧,小僧想也無妨,就,就……”

宋乾還要發作,狄仁傑對他搖搖頭,和顏悅色地對小僧彌道:“小師父,出家人可是不打誑語啊。你既然放了這位女施主上去,是不是也可以放我們上去啊?”

“啊?”小僧彌頓時嚇得麵紅耳赤,大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狄仁傑忍俊不禁,看那小僧實在嚇得不輕,方道:“小師父,我們就不上去看了,不過你可從實告訴我,除了這位女施主,還有其他人上去過嗎?”

“沒有,絕對沒有了!”小僧彌急得幾乎要哭出來了,正在此時,周靖媛從天音塔裏款款而出。

周靖媛今天穿了身大紅胡服,翻領窄袖上均繡著大朵亮金色的牡丹,碧玉腰帶束出纖細的腰身,腳蹬小巧的黑色尖勾錦靴,頭頂挽著雙鬟望仙髻,渾身上下都顯得利落颯爽,靈動輕盈。

狄仁傑慈祥地打量著她,滿麵笑容地道:“靖媛,你可真不簡單啊。我們想上這天音塔沒上成,你倒先上去了。”

狄仁傑連連點頭:“沒有笑話,沒有笑話,哈哈哈……靖媛啊,周大人可康複了?”

周靖媛道:“多謝狄大人費心,我爹爹已經完全好了。隻等新年假期一過,便可去鴻臚寺複職了。今日爹爹還對我說起,要登門給您拜年,並感謝您臨危受命,幫我爹爹渡過難關呢。”

狄仁傑擺手:“噯,身為朝廷命官,為國辦事都是分內之責,周大人何必客氣。不過關於劉奕飛大人的案子,老夫倒想和周大人再聊聊,等假期過了會個麵也好。”

狄仁傑又指了指天音塔,笑道:“其實方才我看到靖媛在這天音塔之上,便料得周大人一定安好如常了,否則靖媛你這個孝順女兒也不會有心思跑到那上頭去玩吧。”

周靖媛飛紅了臉,輕聲道:“本來也沒打算一定要上塔,可那小師父不讓,我就偏要上去瞧瞧。靖媛就是這個脾氣,讓狄大人見笑了。”

“哦?”狄仁傑眼神閃爍,意味深長地端詳著周靖媛,“靖媛的這個脾氣倒是不錯,怎麽?靖媛對人命案也有興趣?”

周靖媛神態自若地答道:“靖媛每年新春都要到天覺寺來進香,今天剛來就聽說有人從天音塔上失足跌死了。因靖媛年年都要來登這座天音塔,便覺得這件事情挺古怪,好奇心大起,所以才上去瞧了一番。”

狄仁傑追問:“可看出什麽端倪來?”

周靖媛眼波流轉,煞有其事地道:“狄大人,那個園覺師父喝得爛醉居然還能爬上半丈高的拱窗,真是厲害。”

“半丈高?”狄仁傑反問。

“是啊,我剛才從那拱窗裏朝下看,隻能探出個頭來,要爬上去估計挺費勁呢。”

狄仁傑點頭沉吟,繼而笑著對宋乾道:“宋乾啊,記著去查問一下園覺的身量,看看他要爬上那拱窗是否容易?”

“是,學生記下了。”

周靖媛左右瞧瞧,對狄仁傑道:“狄大人,如果沒什麽事,靖媛就先告辭了。今天一早就出府來進香,答應了爹爹要趕回家去吃午飯的。”

狄仁傑忙道:“行啊,靖媛怎麽一個人出來,身邊也不帶個丫鬟?”

周靖媛一噘嘴:“我嫌她們麻煩。”

“好。”狄仁傑正要道別,就見周靖媛站著不動,便問,“靖媛,還有什麽事嗎?”

周靖媛的臉突然微微一紅,低聲道:“現近午時,街上越發擁擠,靖媛隻一個人,總有些不妥……狄大人,可以讓沈將軍送我回府嗎?”

狄仁傑一愣,馬上笑答:“行,當然行啊。沈槐啊,你就跑一趟,送周小姐回府。”

沈槐才聽到周靖媛的要求便大為訝異,見狄仁傑吩咐下來,也不好拒絕,隻得口稱遵命。二人與狄仁傑和宋乾道了別,去馬廄取了各自的馬匹,回周府去。

沈槐悶悶地道:“周小姐想說什麽?”

周靖媛眨了眨眼睛:“隨便聊聊啊,難道沈將軍不會聊天?”

沈槐道:“狄大人隻讓末將護送小姐回府,沒讓末將陪小姐聊天。”

“你!”想了想,周靖媛又道,“也罷,那就我問你答,總行了吧。你可別對我說,狄大人沒讓你回答我的問題。”

“周小姐請便。”

周靖媛暗自好笑,卻裝出副一本正經的樣子,開始發問:“請問沈將軍是何方人士啊?”

“在下祖籍汴州。”

“哦?汴州,中原人士。那沈將軍又是怎麽到洛陽來當武官的?”

“沈槐此前一直在並州任果毅都尉,狄大人年前在並州致仕時與沈槐結識,後來便被朝廷任命成大人的侍衛長了。”

“原來如此,那……沈將軍的家眷可曾都接來洛陽?”

“家眷?”沈槐朝周靖媛瞥了一眼,正好她也在朝他看,兩人目光一碰,趕緊都掉過頭,心中不覺泛起細小的漣漪,頓了頓,沈槐才答道,“沈槐自小父母雙亡,是叔父將我撫養長大,如今家中隻有叔父和堂妹兩個人。”

周靖媛聽到這裏,情不自禁地鬆了口氣,舉目一看,周府就在前麵。她扭頭朝沈槐嫣然一笑:“我家到了,沈將軍就送到這裏,請回吧。”

“好,沈槐告辭。”

沈槐衝她抱了抱拳,掉轉馬頭正要離開,卻聽到周靖媛在身後輕聲道:“沈將軍,謝謝你陪我回家……和聊天!”

沈槐回頭再看時,周靖媛的倩影已消失在周府的黑漆大門中。

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駕馬徐行回狄府,沈槐的心情有些沉重。那對遠在金城關外的父女,他迄今為止生命中最親的兩個人,他既深深思念著,又常常刻意回避。周靖媛的話,讓他不得不直麵自己的牽掛:這個新年,不知道他們過得好不好?

沈槐和周靖媛離開後,狄仁傑便帶著宋乾出了天覺寺後院的角門,來到與天覺寺相連的隔壁院中。這座院落規模不大,極為清靜,院中草木凋敝,屋舍陳舊,氣象十分蕭瑟。

宋乾四下張望著,好奇地問:“恩師,這些屋舍看似是禪房,可又不在天覺寺內,到底是個什麽所在?”

狄仁傑道:“宋乾啊,你可知道天覺寺是大周朝廷特定的藏經譯經的寺院?”

“學生有所耳聞。”

狄仁傑又道:“大周藏經譯經的寺院共有十餘所,天覺寺隻是其中之一。這個地方便是天覺寺藏經和譯經的地方,叫做譯經院,譯經的人中有僧人,也有些俗家子弟,所以並不設在天覺寺的院內。譯經院雖附屬天覺寺,但其實是歸鴻臚寺統一管理的。”

正說著,二人來到了院子中央最大的一所禪房前,禪房門前已然站立了位須發皆白的僧人,雙目微瞑,兩手合十朝二人行禮道:“二位施主,老僧這廂有禮了。”

狄仁傑猛地一愣,盯著這個老僧看了半天,趕上去緊握住他的雙手,熱淚盈眶地道:“了塵,是我啊。幾年不見,你怎麽老成這個樣子了?”

那了塵也緊握狄仁傑的手,哽咽半晌,才歎口氣道:“是懷英兄啊,好久不見,好久不見啊。了塵知道你操勞國事,殫精竭慮,真是太不容易了。今天怎麽得閑過來?”

狄仁傑連連搖頭,端詳著了塵失神的眼睛,突然叫道:“了塵,你的眼睛?”

了塵慘然一笑:“已經完全看不見了。唉,看不見也好,眼不見心就更淨了。”

狄仁傑默然,站在原地發呆。還是了塵招呼道:“懷英兄,今日你不急著走吧,不急著走就請屋裏坐,咱們好好聊聊,難得啊。還有那位施主……”

狄仁傑這才想起來,忙給了塵和宋乾互相做了介紹。宋乾才知道,這位了塵大師是譯經院的掌院大師,亦是狄仁傑多年的好友,近年來狄仁傑忙於國事,很久沒有過來走動,卻不料了塵多年的眼疾惡化,已幾近失明了。

在了塵素樸的禪房內,三人枯坐良久。狄仁傑的心情異常沉重,半晌才長歎一聲,道:“了塵大師,我近來常常會憶起往事,尤其是我們幾人初次相遇時的情景。”

了塵頷首:“我也一樣,自雙目失明以來,我的眼前常常出現的,除了無止境的黑暗外,便都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那一切竟都曆曆在目,宛如昨日。懷英兄,還記得曹丕那首感念建安諸子的《於吳質書》嗎?”

狄仁傑苦笑,低沉著聲音念起來:“昔日遊處,行則同輿,止則接席,何嚐須臾相失!”

他的聲音顫抖著,念不下去了,了塵接著吟誦:“何圖數年之間,零落略盡,言之傷心……追思昔遊,猶在心目,而此諸子化為糞壤,可複道哉!”念到最後幾個字,他的聲音淒愴,幾近慟哭。

宋乾驚懼地發現,淚水在狄仁傑的眼中凝集閃動,隻聽他喃喃道:“了塵啊,這麽多年我都不願去想的事情,最近卻老是在腦中徘徊。多少次夢裏,我又見到他們,汝成、敬芝,還有……她。”

了塵低著頭,緩緩吐出兩個字:“鬱蓉。”

聽到這個名字,狄仁傑渾身一震,臉上的神情倏忽間愛恨交織,終於呈現出無限的淒愴,他重複著一遍遍地念道:“鬱蓉,鬱蓉……”

往事,就這樣輕輕掀起落滿塵埃的麵紗,朝他們走來,並將最終把他們拖入自己的懷抱,一起墮入到命運的無邊輪回之中。